海上鋼琴師——天使與海的協奏曲
1900一出生就被遺棄在海上，註定了他無法離開這片生命的根源。一個人從生下來，就從來沒有也沒想過要走下船梯踏上陸地，在他眼裡，變幻不定的大海，就像我們眼中的土地一般平常。我們常常會對浩瀚無窮的大海產生莫名的敬畏，人類最初來源於海洋，但經過上億年的進化，對自己的本源卻產生了不願親近的未知恐懼。人類最初造船，航海，不過是抱著穿越大海尋求另外新的陸地的目的，同樣是面對未知，人類對海洋與土地的態度截然不同，大概，只有至堅的觸感，才會讓人有安穩的感覺與追求的慾望。
1900給人的感覺，與整部電影給人的感覺，是一樣的安靜。一個值得娓娓道來的故事，一定有它的靈魂，1900的靈魂，就在那塊摔碎的唱片，那架曾經與海共舞的鋼琴，還有托尼口述的故事裡。很慶幸，1900曾經說過不會讓自己的音樂離開自己，但最後還是讓托尼帶著那塊唱片離開，而不是讓它消失於火中，讓這個故事，有了向世人證實的力量。比起海上鋼琴師，我更願意稱1900為海上天使，雖然這位天使有些羸弱，總是孤單，但是，他還是一樣的與眾不同，純潔無瑕。海上生，海上死，天使就應該這樣，總在沒有人注視的時候，去完成這兩件最重要的事。
退回到電影情節里，故事分為兩條主線，一部分在講述托尼的現實行為，但更多的部分，是在敘述托尼的記憶，演繹這位天才短暫的人生歷程。這種交叉的方法以及托尼在面對樂器店老闆時口中所說的「secret」，讓我一度認為這是托尼的回憶自傳。但當Virginian號上，貴賓們的盡歡之後，那個被放在檸檬箱子里的baby出現後，故事才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脈絡。1900的「父親」，企圖在地板上尋找貴族們遺落的貴重物品，卻在桌子上看到了移民拋棄的嬰兒，在水手們的照料下，1900似乎也會成長為一個水手類型的人。但在一次失蹤又重現後，1900彷彿打開了上帝饋贈給他的寶箱，在豪華的大廳里，價值不菲的鋼琴上，1900展現了驚人之作。命運就此悄悄改變，他最終不會是挖煤的水手，端盤子的服務生，或是其他什麼工作人員，他成了可以穿西裝打領結的鋼琴家，只存在於海上的鋼琴家。
無論1900的身份如何，有一點是他整個人的標籤，也是電影中反覆強調的，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海洋，踏上過陸地。船上的所有人對他都是那麼親切與愛護，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單一的氛圍，沒有踏上過陸地，就不會理解陸地的生活，就不會懂得只存在於複雜的人類社會中的事物。電影中1900問托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你們岸上的人把時間都浪費在問為什麼了， 冬天剛到就等不及夏天，夏天來到又害怕冬天的降臨，總是在尋找不屬於你的四季如夏的世外桃源，我想這並不適我。」對於1900，這艘輪船，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範圍，他不能理解人類不停的追逐之舉，不懂得人還有種種負面的情緒與心理，因為他自打出生就被溫暖與善意包圍。我想，1900很聰明，一個單純的成年人，是不適合踏上陸地的。他沒有親身經歷過社會，但他深諳社會複雜之道，所以，他選擇了不去沾染。對於他來說，音樂就足以讓他享受現在的生活，但沒有追逐的慾望，就不會有追逐的煩惱，在海上，就是他的世外桃源。
即使是在世外桃源里， 一個人想要隱藏鋒芒，也不容易。1900平淡的樂趣，最先被「爵士之父傑尼」剝奪。在托尼一次次的挑釁後，1900第一次被激發了爭鬥的慾望，一向彈鋼琴風輕雲淡如行雲流水的他，在兩人最後一次的較量中，雖然奏出驚人之曲，但是面部猙獰，汗如雨下，是頭一次的。在鎂光燈下，被眾人托舉，享受人們的交口稱讚，這應該是他離「陸地」最近的一次了吧。
當然，1900徹底的改變，還是從那個去美國尋找父親的女孩兒身上開始。打敗了傑尼的1900，被看做是搖錢樹，在錄製他人生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唱片時，他被窗外海風撩起頭髮的少女俘獲了。追求美與異性，是人類的本能，雖然1900從未接受過這樣的教導，可荷爾蒙是不會管這些的。1900的羞澀，與萬千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是一樣的，一樣會緊張會竊喜。在1900唯一的這張唱片里，記錄了他對少女輕柔的愛意，還有莫名的憂鬱。但這張唱片最終沒有送到少女手中，無論是在甲板上的磅礴大雨中，還是在擁擠的人潮中，這份愛，總是不能被賦予足夠的勇氣。偷偷溜進少女住處的那俯身一吻，或許是1900在難以自禁的愛情面前，最大膽的一次了吧。也可能是從此時，他意識到了，人生中還有比自己的世外桃源更美好的東西。也是這一段經歷，讓他剩下的日子裡，帶著慢慢積鬱起來的遺憾與悔恨，一次次鞭撻自己的懦弱。
故事的講述者托尼曾經不止一次勸說1900，離開海洋，踏上陸地，依靠自己的雙手去獲得人人都羨慕的名利光環，1900都拒絕了。但在經歷過愛情的洗禮之後，1900對托尼說，他想聽聽「大海的聲音」，想去做一些不讓他留有遺憾的事。
但在與所有人告別，提著行李箱走到船梯的一半時，面對高樓，街道，瀰漫著濃煙的天空，1900還是回來了。「天啊！你……你看過那些街道嗎？僅僅是街道，就有上千條！你下去該怎麼辦？你怎麼選擇其中一條來走？怎麼選擇屬於你自己的一個女人，一棟房子，一塊地，或者選擇一道風景欣賞，選擇一種方法死去。 「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裡，什麼東西都有，可惟獨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盡頭。我看不見的是這一切的盡頭，世界的盡頭。」這些感嘆，可以被賦予很多種看法與解釋，但這是一直處於海上生活的1900，選擇性地逃避與一次失敗的嘗試。這次對陸地小小的「試水」，是為了彌補過往，更是為了堅定自我。有些人，更願意以自己舒服的方式度過自己一生，1900就是這樣。
電影最後，托尼與1900的對話，是電影里最讓人淚目的一部分。之所以說是最，是因為導演把這樣一段帶著悲情色彩的電影片段，拍的像紀錄片一樣的安靜與收斂。對一個存在於故事裡的人，我們永遠是聽眾，故事情節可以精彩，可以跌宕，但最終也只是個故事，最後會被人遙遠地遺忘，這種安靜的敘述方式反而讓人更能靜下心來去享受這一切。1900在托尼堅持不懈的尋找下，終於露了面。我們不知道為何1900在這樣一艘幾乎要散架，內部雜亂不堪，又要面臨被炸毀的破船上，是如何保持衣衫整潔的，但就如我們不知道他是如何習得鋼琴一般，這或許也是上帝和他的「secret」。但是，即使1900知道自己面臨即將被炸死的結局，他仍然拒絕離開大海。1900此時，正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從被拋棄，到成名，到如今落魄，雖然他未曾踏上陸地，但竟也經歷了一個人一生可能的一次歷程。他說除了托尼，不會有人再記得他，這是一種看淡，也是一種滿足。既然生在海上，那就也死在海上吧，孤獨始終陪伴，琴聲方可解憂，既然一切都過去，何必還要去過毫無意義的生活。在船被炸毀的那一瞬間，海上的天使也終於得到了解脫。
文字來源：賈雲清
圖片來源：賈雲清
本期編輯：張俊語
審校：廖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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