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菲利普羅斯l死寂永遠包圍著人們，除此以外人只要活著就會永遠不死
人要戰勝自己的假象，淺薄，面對他人時才能不帶脫離現實的期望，才沒有太多的偏見、希望、自大;盡量不要像帶半英尺厚的鋼甲的坦克，也不需要加農炮和機關槍，只需赤著雙腳毫無威脅的走向他們，以寬廣的胸襟對待他們，做到真正平等，人對人的交流，如同我們常說的那樣，這樣你就絕對不會把人看錯。
－《美國牧歌》菲利普羅斯
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去世了，享年85歲。
教會我思考死亡，時時刻刻警醒我死亡的確切並且要我全力以赴的人，今天離開了。
說我自己和羅斯有什麼故事那是胡扯的事，我甚至沒有讀完他寫的每一本書，沒有直接讀過他寫的英文原著，沒有看過幾篇訪談，也沒有聽過講他的相關公開課，要說不夠了解，也未嘗不可。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心裡太過清楚，我於羅斯，也是霧裡看花－充滿誤解，而誤解確實是生命中最無法避免的事。
我想每個以寫作為生活一部分的人都要面對無數的讚譽和批判，即使是稱讚，也不見得都是最貼近真實的解讀，而每一個批判不見得都是最偏離真相的結論，羅斯也一樣，讚歎如我，批判也不勝枚舉，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我想一百個人自有一百個菲利普羅斯。
昨天我在網上看消息的時候，正好看見有人批駁他，說他是一顆美國精神的毒草，充滿了直男癌的氣質（大致這個意思），其實當時我其實心裡並沒有在意，畢竟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視角，形成的看法本身也是沒有標準答案的。而我萬萬沒有想到再次看到他的相關消息，直接面對的就是噩耗。彼時我正坐在宿舍，朋友們正等我一起下樓去吃飯，一切如常，沒有波瀾，看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像一顆很重的石子，打在水面上，然後深深地沉了下去，我在和朋友的私聊里說，晴天霹靂。
於是往後的這幾個小時里我掐斷了網路，我的時間都給了羅斯。
跨年我翻了一篇衛報關於「作家們的英雄」的系列訪談，即作家們自己眼中改變他們生活的人。阿特伍德（我很喜歡的另外一位作家）在談到她自己的英雄喬治奧威爾的時候說的話給我印象非常深刻，她說他就是那個警醒她時刻注意生活中平凡但是不同尋常事情的人，我想於我而言，毫不誇張，羅斯就是這樣的存在。
我第一次讀羅斯是他最為著名的美國三部曲系列中的《美國牧歌》。坦白說，在這之前閱讀極度貧瘠的我沒有讀過這樣的文字，羅斯不好讀，我相信每一個讀過他作品的人都會感同身受，大量的對白，大量的歷史描寫，大量的政治細節，有時候你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抬著的根本不是一本小說，是一本充滿了對白和更改了人名的美國社會歷史書，我一邊讀羅斯一邊心裡惶惑不安，我是一個一點美國精神都沒有的中國人，我的美國歷史知識僅限於對於大事件的一點淺薄了解，我不懂猶太人，黑人和美國社會變遷的情感糾結，不懂政治中的種種博弈，不懂美國普通人對於越南戰爭等動蕩的痛苦。特別是本身作為特殊的群體猶太人的羅斯，對於猶太民族的心態變化感同身受，所以他的作品中還帶有大量的民族和種族烙印。但是這本書依舊激發我對文學的信心和打開通往羅斯的大門，特別是他對生活的思考和感受，文字隔著翻譯擊中我。羅斯在書里說，沒有什麼庇護所可以用來對付孤獨，然而他的文字卻讓我摸索和回望我的內心深處，即使我依舊沒有驅散我的疑惑與恐懼，但是看他筆下人物坦誠而直白的內心的時候我都能得到安慰，他隱身在他文字的每個角落，寫下他的感受，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行走。所以這是我愛羅斯的起點，也是我把他分享給我身邊的朋友的原因，如果我愛一個朋友並且想要他吃一點苦而得到更多的幸福，那我一定會叫他讀羅斯。
熟悉羅斯的朋友應該知道，時間進入老年，他從未避諱過對於死的恐懼和感受時間不再悠悠的緊迫（或許他從未覺得時間悠悠），所以死亡和毀滅常常是貫穿他作品的主題之一，特別是比較靠近現在的作品。02年的《垂死的肉身》就是這樣一本，書中以一位年老的教授與年輕的女學生之間的風流情事為基礎，寫出了羅斯對於時間在後面追逐我們的恐懼和對於肉體衰亡的哀悼，戲劇性的，故事並不是以作為老者的「我」的死亡為結果，反而是以老者愛上患絕症的女孩康秀拉並且目睹和陪伴她直到終點來呈現了生命和死亡的對峙。他寫道：「只是一個日常事實，即人的生命處於生死攸關之中，人們不可能不知道前面等待著他的到底是什麼。死寂將永遠包圍著人們，除此以外一切都沒有什麼區別，除此以外人只要活著就會永生不死。」而對於衰老，他寫道：「我想也沒想年老是什麼樣子，甚至假象都沒有-沒有任何形象。」教授在獲悉女孩時間不多的時候除了震驚還感到自己對她的背叛：「變化發生時你發現另外一個人對未來的期望不再和你相似，而且無論你現在或者將來繼續做得多麼得體，她或他在你之前離開人世時-如果你是幸運的，那麼就會遠在你之前，令人心碎的一刻就降臨到我們頭上了。」而在現實，他也直接面對過死亡，他寫過一本，也是唯一一本非虛構的書，《遺產：一個真實的故事》，寫他陪伴他的父親從發病到去世的全部過程，書很薄，僅100多頁，不同以往，他不再隱身於書里的角色，而是以真實的面目去面對生命和生活，這本書也是他對於家庭和親情的探索和紀念。除了真實的描繪關於肉體的衰落，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裡面他在處理了大小便失禁的父親的污穢後寫下的話：「你清洗父親的屎，因為你必須清洗，可清洗完之後，所有過去沒有體會過的感覺，你全部體會到了。這並不是我第一次明白這點：當你拋開噁心，忘記作嘔的感覺，把那些視若禁忌的恐懼感拋在腦後，就會感到，生命中還有很多東西值得珍惜。」
羅斯最廣為詬病和備受爭議的應該是他對於性的看法和態度，他認為，性是可以抵抗「死」而證明人「生」的純潔力量，所以他的作品除了大量的對白還有大量的穿插在其中的性的描繪和對性的看法「性不只是肉體的摩擦，淺薄的玩笑。性還是對死亡的報復。別忘了死亡。千萬別忘了死亡。是的，性也受制於死亡的力量。我清楚的知道受制約的情形。不過請告訴我，什麼力量更強大呢？」而這一點在他除了《垂死的肉身》中，性所代表的生命更為明顯的體現應該是在美國三部曲中的巔峰作品《人性的污穢》。這是羅斯作品中我最為喜愛也是最為敬佩的作品，所以其實嚴格來說，單說它的性描寫反而在這裡顯得非常的可笑和蒼白。不過這本書的起因確實可以看做是一件驚世駭俗的風流韻事為依據，故事講述了隱瞞種族身世的高校院長科爾曼與大字不識一個的清潔女工福尼雅之間的打破世俗的肉體之愛，最終雙雙死於飽受戰爭之害的福尼雅前夫之手。「在情慾上和無可預料相互纏繞，而世俗傳統又令人無法忍受。正人君子的處世原則實在是令人無法忍受。和她軀體的接觸才是唯一的原則。沒有什麼比那更重要的了。」而科爾曼七十一歲時的自由之戰，反而引出了世俗的陰影和人性的骯髒-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行為，即使是親如骨肉的兒女，而崇尚「純潔」和「高雅」的大學校園，更給他冠上十惡不赦的罪名，污衊他通過與福尼雅之間的關係來體現其知識權威和精神馴化，從而最終埋葬了他的真相。而福尼雅這個角色反而是最令人驚喜的，一般來說會淪為配角的女性弱勢角色反而在羅斯手中散發了新的光彩，福尼雅真的不識字嗎？福尼雅曾是富家小姐，但是也是一個被繼父強姦後孤立無援逃出來什麼都做過的普通女工，還有一個被戰爭變成兇手的前夫和無法挽救兩個孩子死亡的母親。福尼雅邊跳舞邊和科爾曼談論性：「你知道怎麼了？我看見你了，科爾曼」「當你死的時候，你嫁對人有沒有關係？」「沒關係，連你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關係」「什麼呢，科爾曼？什麼有關係？」「這個」「這才是我的男人，現在你有了長進」恐怕沒有人會想到，不是科爾曼在教福尼雅，是福尼雅在教科爾曼，這段舞蹈的部分我閱讀的時候停下來看了四遍，看得淚流滿面「樂趣並不在佔有你這個人，樂趣在這兒。在於有另外一個競爭者跟你待在一個房間里。哦，我看見你了，科爾曼，我可以把整個人的生命都給你，卻依然擁有你，僅僅靠跳舞。是不是真的？我沒說錯吧？你喜歡這樣嗎，科爾曼？「這就是所有人以為的「笨蛋」福尼雅，也是不知道怎麼做女人而想要變成一隻烏鴉的福尼雅，福尼雅知道一切。有一句話描寫福尼雅最為貼切：她和現實吻合。羅斯描寫這場舞蹈「他們兩人一絲不掛地直接舞入一場狂烈的死亡」，是屬於他們了結一切的辦法，他們在彼此身上相依相存，並最終兩人「被這個世界陰毒的鋸齒，被這個世界固有的敵意所腰斬」。
寫到這裡也寫了很多了，再寫多少字也寫不完羅斯書里的那些我遇到過的精彩語句與對話，羅斯是第一個我一本實體書都買不到，甚至有一些書連電子版本都只有PDF來艱難閱讀的作家。前兩天深夜映彤高興的告訴我上海譯文出版社將要重新再版羅斯，我們兩個深夜激動得不得了，真的沒有想到今天會這樣猝不及防。羅斯在12年的時候就已經宣布封筆和停止公共出席，安享晚年，即使他一生備受爭議與多次獲得各項榮譽，在屬於他自己的時間面前，都不再有更多的意義，「藝術沒有宣言」。羅斯和我最喜歡的義大利作家普利莫萊維也是朋友，在萊維所經歷的代表全人類的罪惡和傷疤面前，他說，他們兩天之內就成為了好得不可思議的朋友，而萊維也說「不知道我們兩個誰是弟弟誰是哥哥」。寫到這裡我比開頭的時候減輕了一些難過，我想，就像他自己在作品裡傳達的那樣，雖然他確實和我們一樣懷著對死的未知和恐懼，懷揣著，繼承著，目睹著這隨處可見的死亡又義無反顧的朝死奔去，除了死本身之外，只要活著，人就不死。對於我們來說，時間是以過去作為計算的，而瀕死者是以未來作為度量的，死者沒有未來，但是還有過去，他的過去對我們還有意義，對於我，甚至我的未來還有無限的意義。作品的無限意義將會超越時間超越生命，塞爾努達也說，遇到真正的讀者，作家本人能夠在讀者的生命里重新活過。
最後，希望所有人都能真誠去讀羅斯。
參考文獻：
百度百科-菲利普羅斯
《美國三部曲》套裝 2011 譯林出版社
《垂死的肉身》2010 上海譯文出版社
《遺產：一個真實的故事》2011 上海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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