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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逝世兩周年:見到她之前,錢鍾書從未想到要結婚

原標題:楊絳逝世兩周年:見到她之前,錢鍾書從未想到要結婚



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


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


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

——錢鍾書


1932年,春,古月堂。


1932年,清華女生宿舍有個很典雅的名字,叫「古月堂」。入夜時,古月堂前常常站著等女友的男生,他們把「約會」戲謔為「去胡堂走走」。


有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他名叫錢鍾書,是清華西方語言文學系的學生。在西語系,他是有名的才子,當時,他、曹禺、顏毓蘅被大家稱為「三傑」,他又格外出眾些,教文學的吳宓教授稱讚他:「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為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面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都是人中之龍。」



▲年輕時的錢鍾書先生


錢鍾書是江蘇無錫人,出身名門,是家中長子。他的父親錢基博是近代著名的古文家,曾先後擔任過聖約翰大學、光華大學、清華大學、浙江大學等校的教授,他的母親是近代通俗小說家王西神的妹妹。


他中學就讀於蘇州桃塢中學和無錫輔仁中學,兩所學校均由美國聖公會開辦,注重英文教育,他因而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他的國文由父親親自教授,也漸漸有了深厚的根基,他的古文造詣遠高出同齡人,未考入清華之前,就代父親為錢穆的《國學概論》一書作序,後來書出版時就用的他的序文,一字未改。


錢鍾書的國文和英文很好,數學卻極差,幼年時他讀《西遊記》《三國演義》《說唐》,孫悟空、關雲長、李元霸使用的武器斤兩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卻不識得阿拉伯數字。他是1929年春考入清華的,入學考試時,數學只考了15分,本來是不能錄取的,但因為他中英文特別出色,校長羅家倫就決定將他破格錄取。因著這段不尋常的經歷,他一入清華,名就已傳遍了全校。


錢鍾書並沒有讓羅家倫失望,清華的課業素以繁重著稱,別人都挑燈夜讀,他卻不僅輕鬆學完本專業的課程,還有餘力鑽研中國古典文學。他的讀書數目之多,涉獵範圍之廣,讓同班同學嘆而觀止。

他在古月堂要等的這個女孩子名叫楊絳,她小他一歲,完全是他的同道中人,將閱讀視作生命。


楊絳考入清華,在西方語言文學系研究生院就讀。她和他是同鄉,都是江蘇無錫人,後來定居蘇州。她的家世背景絲毫不遜色於他。



▲楊絳先生舊影


在蘇州,楊家是有名的書香門第。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是著名的律師,他曾赴美日兩國留學,獲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碩士,他創辦過無錫勵志學社和上海律師公會,擔任過上海《申報》編輯,歷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等職。他有兩部有名的著作《名學》《邏輯學》,流傳後世,連錢穆也說深受其影響。楊絳還有一個姑母,名叫楊蔭榆,是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校長,後來,在日軍攻陷蘇州時為維護學生而被槍殺。


楊絳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先後就讀於北京女高師附小、上海啟明女校、蘇州振華女中,成績都很優異。


十七歲的時候,楊絳考入了江蘇東吳大學,一年後分科,她選了政治系。可其實她的興趣並不在政治,她喜歡文學,可是當時東吳大學並沒有文學系,文科里比較好的是法預科和政治科。她想選法預科,這樣將來可以做父親的助手,還可以接觸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可以為寫小說積累素材。


可是父親並不同意她學法律,大概是他覺得當時社會之動蕩,憲法如同虛設,又抑或是他覺得法律沉重,於一個女孩子並不相宜,總之,他堅決不要她當他的助手。於是,她只好改選了政治系。


因為不喜歡這專業,楊絳對課程只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圖書館裡閱讀文學書。三年下來,她對文學的興趣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了。


大三時,楊絳得到了威爾斯利女子學院的獎學金,可以去美國留學。可是獎學金並不包括生活費,美國生活費昂貴,她不想給家庭增添負擔,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壓根兒就不打算繼續攻讀政治。她並不覺得洋學位多了不起,她寧可考清華的文學研究院,她想去中國最好的大學讀自己最喜歡的文學。

楊絳果然考入了清華。


她的才氣和聰慧並不亞於錢鍾書,兩人一個是出身名門的才子,一個是書香門第的才女,門當戶對,佳偶天成,連她的母親都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他們在清華一起待了一年,1933年的夏天,錢鍾書畢業了。當時,錢鍾書的父親在上海光華大學擔任中文系主任,他便應了父命,去了光華大學任教。楊絳還沒有畢業,繼續留在清華讀書,他們第一次短暫分開。


錢鍾書離開後,給她寫了許多信,作了很多情詩,皆是舊體詩,其中有一首是這樣寫的——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凄足斷腸;


答報情痴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髾瓣多情一往深;


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


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里怯孤眠。


錢鍾書的詩雖作得好,她回信卻並不多,楊絳對他說,她不愛寫信,他有些抱怨她,「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後來,他寫《圍城》,還念念不忘這段往事,《圍城》里的唐曉芙也不愛寫信。


大約是錢鍾書寫信寫得太勤,連父親錢基博也看出了端倪。有一天,老先生擅自拆了楊絳的一封回信,一讀之下,卻對楊絳大加讚賞,原來那封信是楊絳寫來和錢鍾書討論婚嫁問題的,楊絳這麼寫:「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


錢基博看完,也不問錢鍾書的意見,自作主張提筆給楊絳回了一封信,誇獎她明理懂事,並鄭重其事地把兒子「託付」給她。


有了這一出,錢鍾書和楊絳的關係從此被雙方父母知曉。兩人所在的家族都是當地名門,於是,雙方父母便循照舊禮,為兩人訂婚。


錢鍾書由父親領著,上楊家拜會楊絳的父母,正式求親。然後,請出男女兩家都熟識的親友作為男女兩家的媒人來「說媒」,他們還在蘇州一家飯館裡舉辦了訂婚宴,請了雙方族人及至親好友。


兩人本是自由戀愛,結合卻沿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老實實走了一遍程序,他覺得這事顛倒了,她也覺得很茫然,「茫然不記得『婚』是怎麼『訂』的,只知道從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錢穆先生也在座,參與了這個訂婚禮。」默存是他的字,她喜歡叫他默存,而他也喜歡叫她「季康」,她本名楊季康,楊絳是她後來才起的筆名。


訂婚後,錢鍾書仍在光華大學授課,楊絳回清華繼續念書,她還有一年才畢業,這時的她,在清華已經嶄露頭角。


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寫作」課上,她交過一篇作業,叫《璐璐,不用愁!》,描寫青春期少女的三角戀愛心理,細膩動人,朱自清很是賞識,推薦給《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後來這篇文章還被選入了由林徽因編輯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小說選》中,出版時題目改為了《璐璐》,署名是季康。那本集子一共選了二十五位作家,共三十篇作品,和她一起選入的還有沈從文、蕭乾、老舍、李健吾、凌淑華……都是當時的名家,她以一篇學生習作被選,難能可貴。

楊絳如此文才出眾,又是大家閨秀,在男多女少的清華自是極受矚目。雖已訂婚,但終究還未成婚,未婚夫又不在身邊,所以,愛慕她的人不在少數,「楊絳肄業清華大學時,才貌冠群芳,男生求為偶者七十餘人,謔者稱楊絳為『七十二煞』。」


但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她不太在意自己的相貌,也不自戀地覺得自己多貌美。很多年後,有人為錢鍾書作傳,她還特意寫信聲明:「我絕非美女,一中年婦女,夏志清見過我,不信去問他。情人眼裡則是另一回事。」


又過了一年,1935年春,錢鍾書參加了教育部公費留學資格考試。當時國民黨教育部將英國退還的庚款用作國內青年去英國留學的獎學金,但這種公開招考的錄取名額極為有限,英國文學就只有一個名額,錢鍾書以絕對優勢名列榜首,順利地拿到了這個名額。消息傳來,楊絳極為高興。三年前,她拒絕了威爾斯利女子學院的獎學金,這一次,她連畢業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想同他一起離開。



▲錢鍾書和楊絳年輕時搭乘郵輪赴英留學


她同老師商量,用論文形式代替考試,提前一個月畢業了。七月中,他們正式完婚。


婚禮儀式一共兩場,楊絳娘家的那場採用西式。新娘披長紗,有為新娘提花籃的花女和提拖地長紗的花童,有伴娘伴郎,還有樂隊奏曲,新郎新娘鞠躬為禮,戴戒指,並在結婚證書上用印。而迎娶至無錫後,錢鍾書家的那場,拜天地,敬高堂,入洞房,一切禮俗和儀式都按照中國傳統。


一個月後,他們雙雙離開了江南,從上海啟航,乘船去了英國。


牛津大學秋季開學是十月份,他們抵達牛津時,學校還未開學。錢鍾書已由官方安排妥當,進入Exeter(艾克賽特)學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而她也接洽女子學院,希望能繼續攻讀文學。可是文學的名額已滿,只能修歷史,她又不肯,於是,她做了牛津的旁聽生。


楊絳偶爾去聽課,大部分時候,都待在圖書館裡。她定了計劃,比照著文學史,一本一本地讀。下課或放假的時候,錢鍾書也會過來,兩個人一起伏在桌上讀書。有時候,他們也去市區的圖書館,那裡可以借到十九世紀的作品和通俗書籍,然後他們抱上一堆書回家。

錢鍾書在牛津拿到學位之後,他們又一起去了法國巴黎大學念書。巴黎大學比牛津自由,他們更加肆意地讀書,除了英文書,還讀許多法國作家的書。他更在法文書之外,讀了大量的義大利文和德文書籍,閱讀量叫人望而卻步。


不久後,他們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孩,他們叫她「阿圓」。生阿圓的時候,錢鍾書天天守在楊絳床前,她住醫院,他在家和醫院兩頭跑,他老闖禍,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陸續打翻了墨水瓶,弄髒了房東家的桌布,弄壞了門軸,砸碎了檯燈,她每次都笑眯眯地說:「不要緊,我會洗,我會修。」不過,她出院回家的時候,他卻為她燉了雞湯,還剝了嫩蠶豆擱在湯里,他做得很好,而她也真的把他做的「壞事」都修好了。



▲一家人的合影


就這樣,自小被僕婦照顧的他們在跌跌撞撞中學會了過日子。從沒做過飯的她摸索著學做菜,犯了幾次把扁豆殼丟進湯里之類的錯之後,居然也能做出像模像樣的紅燒肉;而「拙手笨腳」的他不僅學會了劃平生第一根火柴,還包辦了他們的早餐。


在牛津和巴黎的數年,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光,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好像自己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他們在巴黎待到了1938年,那年秋天,他們帶著一歲的女兒,回到了硝煙瀰漫的中國。當時,清華、北大為避戰亂,都已南遷至昆明,與南開共同成立了西南聯大。錢鍾書應清華邀約,將前往西南聯大教書,而楊絳的家人避難到了上海,母親在逃難時去世,三姑母楊杭蔭為了保護學生被日軍槍殺,她急於回家安慰悲傷的父親。於是,他們中途分開,他從香港去昆明,而她帶著女兒,獨自回上海。


在上海,楊絳一方面照顧父親和阿圓,另一方面幫著母校振華中學籌建上海分校,還當了一位富家小姐的家教。工作雖辛苦,卻有親情的安慰。


錢鍾書遠在昆明,卻過得並不如意。他本就才高過人,如今留學歸國,學術更是精進,在中國,出頭鳥總是被打的,更何況他並不是擅於掩飾的人。與他不相投的人,他一概不放在心上,還常有戲謔之語。他是文字高手,往往只用一兩個字便盡顯諷刺刻薄之能事,放在西方,這是文人的幽默,放在中國,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錢鍾書在西南聯大隻待了不到一年就離開了,正好他的父親也在湖南藍田師範任教,他便去了湖南。他在那裡幹了兩年,組建了師院的外語系。1941年暑假,他獲悉清華將重聘他回校任教,於是他辭去了藍田師範的職務,回了上海。

錢鍾書住在家中,一心一意等著清華的聘書,可是,聘書遲遲未寄。


曾經,他離開西南聯大的時候,也發生過類似的事。當時梅貽琦校長親自發電報挽留,他卻沒有收到,直到清華校方又發電報來問他為什麼不回梅校長,他才得知之前梅校長發過電報,可那時他已經往藍田師院赴任。


兩封信件都「失蹤」得這麼湊巧,他是聰明絕頂的人,何嘗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據說,他受排擠,是因為他說過一句話:「葉公超太懶,陳福田太笨,吳宓太迂。」這句話他有沒有說過,已不得而知。吳宓是賞識他的,為了他還和清華據理力爭,稱清華無容人之量。但是,在西南聯大時,他也真的得罪了葉公超和陳福田,不知是不是為了這句話。


他是心高氣傲的人,碰了兩次釘子,自然不願再回到不受歡迎之處去。於是,當陳福田來上海拜訪他時,仍沒收到聘書的他客氣地拒絕了陳福田口頭轉達的「聘任」。


錢鍾書留在了上海,他們一家在這淪陷的孤島一待便是八年。


不久,日軍攻佔了上海,振華分校解散了,聘請楊絳做家教的那位富家小姐也高中畢業了。於是,她換了另一份工作,做工部局半日小學的代課老師,而他在震旦女子學院授課,還收了兩個拜門的學生。


她的父親去世了,他家的經濟條件也已大不如前,他們不願向家中求助,給家中再添負擔。


雖然這樣辛苦,薪水卻仍趕不過飛漲的物價。貧窮摧毀了他們一家的身體,楊絳持續不明原因的低燒,錢鍾書幾乎每年生一場大病,他們的寶貝「阿圓」也得了骨結核差點死去。與他們在巴黎、牛津的美好歲月相比,這是一段太過艱難的歲月。


可是,他們的日子依然過得生動有趣。她劈柴做飯的時候,戲稱自己做了「灶下婢」;他逗女兒,有什麼好吃的總「欺負」她,說「baby no eat(寶貝不能吃)」,看她發愣便哈哈大笑;女兒睡覺,他趁機在她的肚皮上畫鬼臉,楊絳好氣又好笑地說:「我養了兩個小孩子。」


生活的艱難沒有折損他們事業的輝煌,這段時間,他寫出了著名的《圍城》,這部作品讓「錢鍾書」這個名字被世人銘記;而她翻譯出版了《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隨鐵大少回家》,還創作了四幕悲劇《風絮》,著名戲劇家李健吾讚譽她:「我們開始發表楊絳女士的《風絮》,她第一次在悲劇方面的嘗試,猶如她在喜劇方面的超特成就,顯示她的深湛而有修養的靈魂。」

戰爭終於在1949年結束了,那年夏天,他們被清華聘請,回到了北京,開始了新中國的生活。



▲錢鍾書與楊絳


他們沒有選擇離開,並非無路可走,也不是為了留下來唱「愛國調」謀什麼高職,「我們不願逃跑……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不願做外國人。」這八年並不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艱難時期,後來,他們還經歷了同樣艱難的「文革」歲月。


那時候,他們被下放去幹校,楊絳被罰種菜,錢鍾書擔任幹校通信員。不過,他每次去郵電所取信,都會溜空特意走到菜園東邊,與她「菜園相會」。


十年「文革」,他們仍然成就斐然。錢鍾書寫出了宏大精深的古籍考證與評論著作——《管錐篇》,所引中外著作上萬種,作家四千餘人;而楊絳譯著了諷刺小說巔峰之作——八卷本的《堂吉訶德》。



當時光流逝,生活褪去最初的華彩,逐漸呈現粗糲的面目,她不再是當初不識柴米油鹽的蘇州小姐,他也不再是古月堂前吟詩作賦的翩翩少年。


然而,戰亂和貧窮雖然改變了許多東西,卻總有些東西永恆不變。那便是「風骨」。


?本文選自許嵐楓新書《歲月滿屋樑》


摘編:


審核:葉就好 編排/製圖:耕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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