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勿錯解「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 | 短史記

勿錯解「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 | 短史記

文 | 諶旭彬





「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



這是清末皇族少壯派代表人物載澤的一句「名言」。




這句名言,近年來引用率頗高。清末新政的核心是「立憲」,載澤又是新政核心決策層里的人物。引用者們大抵是希望借這一名言,來說明晚清最後十年的新政其實很有誠意——看吧,當年的新政主持者,為了「國」和「民」,是不惜犧牲「官」的利益的。




這實在是完全錯解了載澤之言的本意。




載澤口中的「國」,所指者乃是以皇族為主體的愛新覺羅朝廷;他口中的「官」,則是指那些被朝廷視為眼中釘、被認為權力過大的地方督撫。



1905年,慈禧派載澤、端方、戴鴻慈等五人出洋考察各國政治。




1906年,載澤考察歸來,向慈禧進了一道《奏請宣布立憲密折》,這句「名言」,就出自該密折。為什麼「憲法唯獨最不利於官」?個中邏輯,載澤在密折里說得非常明白。




載澤說,現在「在外各督撫,在內諸大臣」當中,有不少人以立憲會損害君主大權為由,不遺餘力阻撓立憲;殊不知,君主立憲的核心是「尊崇國體,鞏固君權,並無損之可言」。這些督撫大臣們之所以頻頻阻擾,是因為他們很清楚,立憲後,「其權必不如往日之重,其利必不如往日之優」,朝廷決不能上他們的當。他還以日本憲法為例,列舉了17條立憲後將由君主完全掌控的統治大權,進而得出結論:立憲後,「國之內政外交,軍備財政,賞罰黜陟,生殺予奪,以及操縱議會,君主皆有權以統治之」,君權不減反增,如此,可使「皇位永固」,「君位萬世不改」。




換言之,在載澤看來,立憲可以幫助君主(國)從地方督撫(官)手裡把更多的權力奪回來。 




至於「利於民」,不過是一句陪襯話罷了。




圖:「皇族內閣」合影




載澤的邏輯顯然是錯的。




無論是證之學理,還是驗之史實,「立憲」的核心,一定都是「限制君權、保障民權」八個字;「官權」是否會受到損害,卻是不一定的事情。




載澤拿日本舉例,也是大錯特錯。



明治維新前,天皇只是個擺設,清廷卻是古老的皇權專制體制,兩國情形本不相同。就「君主立憲」所需的權力平衡而言,天皇的權力有必要增強,清廷的皇權卻需要削弱。載澤以日本明治維新作為清廷立憲的樣板,其核心目的是從地方督撫手中奪權,進而強化君權。這種理解,與真正的「君主立憲」其實是背道而馳的。




弔詭的是,恰恰是載澤這份因錯解立憲而主張立憲的密折,打動了慈禧。

慈禧相信載澤,原因大致有二。




其一,載澤是慈禧信任的人。他身份特殊,不但是皇室成員,還是慈禧的侄女婿,其岳父桂祥,是慈禧的兄弟;桂祥的另一個女兒,則是光緒的皇后、後來的隆裕太后。




其二,慈禧相信載澤對立憲的描述,是因為她願意相信這種描述。慈禧擅權謀,但對包括立憲在內的近代政治常識了解甚少。她始終擔心立憲會損害君權;自庚子年發生「東南互保」事件,她對地方督撫不理會她的勤王詔書自行與列強交涉一事,也始終難以釋懷。如何強化君權、削弱這些地方督撫,成了她念茲在茲的一塊心病。載澤密折中「憲法最不利於官」,正好切中了慈禧的心病,讓她看到了削弱督撫權力的某種希望。



1906年8月23日,載澤進呈密折。9月1日,慈禧宣布「預備立憲」。

清末新政由此開啟,載澤亦被時譽稱頌為立憲的「開幕元勛」。 




載澤對立憲的錯解,或與伊藤博文有關。




1905年受命出洋,載澤的任務是「考察各國政治」,並不專為「考察立憲」。考察期間,伊藤博文曾告訴載澤,「貴國欲變法自強,必以立憲為先務」。當載澤問及立憲對皇權的影響時,伊藤又告訴他:「貴國如行立憲制度,大權必歸君主。」載澤密折中列有17條統治大權,稱它們可以通過立憲的方式完全由君主掌控,這些內容,也是從伊藤博文那裡聽來的。載澤還曾詢問伊藤博文,他告訴自己的這些東西,在日本是否都已付諸實施。伊藤回復他:自己所說,都已「實行有效」,絕非一般「學問家」的空談。




不能說伊藤欺騙了載澤。他替日本設計的憲法,的確保證了軍政大權被集中到了天皇手裡。但一者,明治維新並不能完全等同於「君主立憲」;二者,中日兩國改革的起點完全不同——儘管地方督撫有了一些實力,但中國的皇權仍然過大。





圖:1906年,出洋「考察政治」的載澤(前排中)一行在英國伯明翰




受載澤密折的鼓舞,慈禧9月1日宣布「預備立憲」,9月2日就宣布要改革官制,打算用「立憲」的名義,從地方督撫們手裡「合法」奪權,史稱「丙午官制改革」。




載澤、端方在奏請改革官制的摺子里說得很明白:





「循此不變,則唐之藩鎮,日本之藩閥,將復見於今日」。




官制改革的內容,分中央和地方兩塊。




中央這一塊,「略與日本現制相等」。簡言之,就是繼續保持君主高度集權的模式不變。



地方這一塊,「廢現制之督撫,各省新設之督撫,其許可權僅與日本府縣知事相當,財政、軍事權悉收回於中央政府」。




具體的做法,是在地方按照「立憲」的理念,搞「三權分立」,新設地方審判庭、地方議事會、地方董事會,從督撫們手裡分割行政權和司法權。「立憲」是一種「政治正確」,督撫們自然不能有異議,於是「人民程度不夠」,就成了督撫們一致反對立即搞地方審判庭、議事會、董事會的主要理由。當然,也有一些督撫回奏得很直白,比如河南巡撫張人駿說:「州縣不司裁判,則與民日疏;疆吏不管刑名,則政權不一」,明確反對中央把司法權從地方手裡奪走。




督撫們的集體反對,直接導致了「丙午地方官制改革」的流產。因為吃過「東南互保」的虧,儘管載澤上奏慈禧,一再力勸她「勿為各省督撫異論淆惑」,但慈禧終究不敢冒險對督撫們用強。




挫敗朝廷的地方官制改革後,督撫們轉守為攻,反欲借朝廷所宣揚的「三權分立」來改革中央官制,改軍機處體製為內閣總理體制。結果,又迫使慈禧不得不下達「五不議」諭旨:





軍機處事不議,八旗事不議,內務府事不議,翰林院事不議,太監事不議。




這是載澤借「立憲」之名行「中央集權」之實的首次嘗試的大致情形。




據張之洞在北京的坐探報告,對此次失敗,載澤表現得相當沮喪。




顯然,老於宦海的地方督撫們,比血氣方剛的載澤之流,更懂得如何利用「立憲」來謀取自身利益。




張之洞是個很典型的例子。




對1906年9月啟動的以「立憲」為名的官制改革,張之洞持堅決的反對立場。據張氏年譜記載,他對此事「憤懣填膺」,並致電浙撫張筱帆說:「外官改制,窒礙萬端,若果行之,天下立時太亂,鄙人斷斷不敢附和。倡議者必欲自召亂亡,不解是何居心!」




1907年7月,權勢最大的地方督撫張之洞和袁世凱,被慈禧將調入中央,陽為尊崇,陰實裁抑。張之洞對「立憲」的態度,立即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在8月份的一次覲見慈禧的談話中,張大聲疾呼朝廷要速速立憲。對話如下:





皇太后旨:大遠的道路,叫你跑來了,我真是沒有法了。……出洋學生,排滿鬧得凶,如何得了?張之洞對:只須速行立憲,此等風潮自然平息……皇太后旨:立憲事我亦以為然,現在已派汪大燮、達壽、于式枚三人出洋考察,刻下正在預備,必要實行。張之洞對:立憲實行,愈速愈妙,預備兩字,實在誤國。派人出洋,臣決其毫無效驗,……現在日法協約,日俄協約,大局甚是可危。各國均視中國之能否實行立憲,以定政策。臣愚以為,萬萬不能不速立憲者此也。




有些學者對張之洞前後立場的突變感覺很迷惑。其實很好理解:1906年的官制改革要剝奪張之洞湖廣總督名下的許多權力,張自然是要「憤懣填膺」;1907年張已任職中央,在同僚中的聲望、資歷一時無兩,速行「立憲」,組閣的機會多半會落在張身上,他當然會轉而主張速速「立憲」。





圖:1906年,戴鴻慈(右)、端方在美國芝加哥「考察政治」


 


事實上,自「預備立憲」宣布後,「立憲」就成了皇室與地方督撫之間爭權的重要工具。




在爭鬥中,皇室因受了載澤的誤導,誓死以「鞏固君權」為依歸,違背了立憲精神,所以在輿論上常常陷於不利。慈禧也漸漸覺察到了這一點,開始想要通過更多的途徑去了解「日本立憲」究竟是怎麼回事。1907年,曹汝霖覲見慈禧,因其曾留學日本,即被問及「日本立憲」的真相。




據曹汝霖回憶:





「太后正坐,皇帝坐左側,……(太后)問:日本的憲法是什麼宗旨?




對:他們先派伊藤博文帶了隨員到歐洲各國考察憲法,因德國憲法君權比較重,故日本憲法的宗旨,是取法德國的。……




(太后)將手輕輕地在御案上一拍,嘆了一口氣說:唉!咱們中國即壞在不能團結!




對:以臣愚見,若是立了憲法,開了國會,即能團結。




太后聽了很詫異的神氣,高聲問道:怎麼著!有了憲法國會,即可團結嗎?




對:臣以為團結要有一個中心,

立了憲,上下都應照憲法行事,這就是立法的中心。

開了國會,人民有選舉權,選出的議員,都是有才能為人民所信服的人,這就是領導的中心。政府總理,或由欽派,或由國會選出再欽命,都規定在憲法,總理大臣有一切行政權柄,即為行政的中心。可是總理大臣,不能做違背憲法的事,若有違憲之事,國會即可彈劾,朝廷即可罷免,另舉總理。若是國會與政府的行策,不能相容,政府亦可奏請解散,另行選舉。

所以這個辦法,各國都通行,政府與國會,互相為用,只要總理得人,能得國會擁護,國會是人民代表,政府與國會和衷共濟,上下即能團結一致。臣故以為立了憲,開了國會,為團結的中心,一切行政,都可順利進行了。




太后聽了,若有所思,半頃不語。




我正想再有垂詢,預備上陳,皇帝見太后不問,即說下去吧。遂帶上官帽從容退出殿門。」




有學者誤讀了曹汝霖與慈禧的這段對話。先是搞錯了時間,說成是在1905年(曹汝霖說自己覲見慈禧時袁世凱已經從地方調入中央,如此可以肯定覲見發生在1907年7月份之後),進而判斷慈禧受曹汝霖影響加快了立憲的步伐:





「曹汝霖的這堂政治學課作用有多大,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他確實講了,而且屬於比較有分量的一講。此後,清廷立憲的步伐邁得很快,1905年7月,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次年,宣布預備立憲,各省的咨議局選出來了,中央的資政院也組成了。」




這種解讀,與史料的原意截然相反。

如引文粗體所示,曹汝霖就「立憲」總結了三個中心:「立法的中心」、「領導的中心」、「行政的中心」。這三個中心,沒有一個是屬於皇權的,這與載澤所描繪的「日式立憲」截然相反。慈禧聽完,「若有所思,半頃不語」,心中所想,顯然並不是在讚賞「立憲」。




1908年初冬,慈禧去世。




她對「立憲」的終極態度,擔任晚清宮廷史官十餘年之久的國史館總纂惲毓鼎,在日記中有記載:





「聞中官言,孝欽顯皇后大漸時,忽嘆曰:不當允彼等立憲。少頃又曰:誤矣!畢竟不當立憲。」




想借「立憲」之名而行專制之實的老太后,終究還是被「立憲」給繞了進去。





推薦閱讀


「賣國賊」曹汝霖,在抗戰中真的保住晚節了嗎?



500名中國抗日士兵的開支,與1名駐華美軍相當



安全套歷盡了波折,才得以走進中國的千家萬戶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短史記 的精彩文章:

蔣介石總結:國軍有十二大恥辱,日軍有九大優點

TAG:短史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