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事先張揚的自殺事件
一起事先張揚的自殺事件
Death With Dignity
Carrie & Lowell
Sufjan Stevens
00:00/03:59
What is that song you sing for the dead？
劉三元在自殺的那天，清晨五點就起床了，因為導演說他聲音太差要去練聲。夜裡，他夢見從學校的灰色磚牆上徒手往上爬，像小學軍訓時候的攀岩一樣，但是又那麼輕鬆（像彼得帕克一樣輕鬆），爬著爬著，牆的顏色漸漸變成了土黃色，僵硬的牆壁也越來越鬆軟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整棟樓變成了鳴沙山，對，就是擁有月牙泉那個鳴沙山。一大片金黃扎進他眼睛裡，那些沙子還堆出了自己的紋理，清晰又模糊。他興奮地繼續往上爬，爬到頂上，看見陳影坐在上面看著他，「等你好久啦，怎麼才上來啊。」劉三元呆住了，她就像沙子里綻開的一朵嬌艷的山茶花。這是他們不再見面之後十年里數不清多少次夢見她，那次數就像鳴沙山上的沙子一樣多，可是他沒有機會再和她說上一句話。陳影在他耳邊說：「給你玩個好玩的。」說完直接把劉三元推了下去，劉三元連滾帶爬地被沙子們托舉著滾下去了。這短暫的夢境讓他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之中，他想一遍一遍爬上去，再被山頂上的她推一下咕嚕嚕地滾下來。他總是夢見鳴沙山，十三年後，他的母親回憶起那個不幸的禮拜二的細節時，這樣對我說。前一個禮拜，他就夢見在鳴沙山上堆沙堡，一個和丹麥哈姆雷特城堡一模一樣的沙堡，她對我說。兒子經常給她講自己做過的夢，她唯一的特長就是給別人解夢，但是她從這所有的夢裡都沒看到任何不詳的徵兆，反而認為他越來越好了，越來越像一個充滿希望的正常人了。
七點十分，劉三元遛完狗，喂狗吃過飯，又躺回了床上。他想把自己的夢接下去做完，想再見見陳影。但是睡意全消，他只好打開優酷視頻聽張雲雷說相聲。他也想當一個相聲演員，這是他能想到的少有的幾件能讓他快樂得像個傻子的事情之一，另外兩件的就是演話劇和拯救全人類。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十一點他出門了，買了午飯，下午要去游泳和排練，畢業答辯的套表和陳述還沒準備。直到晚上十二點他打開煤氣把自己和狗一起殺死在床上，這一整天他遇到很多人，大家都記得他情緒很好。而且他遇到每一個人都說了一句話：今天也太開心了。三天之後才有人發現他的屍體，因為他沒去參加答辯，老師氣急敗壞地到處找他，最終得知他原來的室友有他出租屋的鑰匙，他們打開門的時候，屍體已經有點發臭了。
我受其母之託，一個一個找到那些天見過他的人，想問出一些關於其自殺原因的蛛絲馬跡。
他們小區里快遞點的胡蝶：他特別有禮貌，每次都會特客氣的謝謝我。那天他也來取快遞了，是一本書，他跟我說，我快走了，以後希望你越來越好。我以為他說他快要畢業了所以要回家了，誰知道。
肉夾饃店的美女老闆：他經常帶著狗一起來買肉夾饃，那天他說，真可惜，以後都吃不到您做的肉夾饃了。我說，沒關係，你到哪兒都還有好多更好吃的東西呢，以後還有機會再來。
他對門散養土狗的大爺說，他一直對我挺客氣的，我想要他的狗，等他畢業走了之後肯定就不會把狗一起帶走，就一定給我了，那天他來找我的狗玩兒我又跟他提起來，他說我就算把狗弄死也不會給你。
王軒是他們畢業戲的導演，他跟我說，劉三元自殺的前一天排練在江安校區，排的那一場是一段說相聲的表演，劉三元特別興奮，我們特地請來了一個笑笑相聲社的人來幫忙指導一下，他一說起相聲來簡直神采飛揚，逗哏捧哏都不怵。排練完之後我們順道去看看這一屆的期末戲《乾旱》，吃完飯就七點了，我們倆晃晃悠悠走到演出的地方就已經七點半了。我們不想進去就在門口站著看了一會兒，最讓我生氣的是，我的導演助理從門口進來的時候都沒跟我打一聲招呼？？她跟劉三元都點頭示意了一下，還問他你們是專門從望江過來的嗎？對不起，跑題了，那天總的來說，劉三元挺正常的，不過就是我們準備走的時候，他到門外笑開了花跟我說，李可人喝水的樣子特別可愛，一隻手拿一個深色瓶子另一隻手拿一個礦泉水瓶子，把礦泉水瓶里的水倒進深色瓶子里再用深色瓶子喝，然後重複以上動作。李可人就是我們社團一個人見人愛的小美女，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就是感覺他好像明明應該好好看台上的表演才對吧。坐校車回去的路上，他還跟我說，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啊，以後這個世界上都一定不會再有了，什麼就算是救命稻草也只能鬆開手說聲對不起了什麼的，我都沒聽懂，但是我也懶得問他了，哎，要是我多問他幾句就好了。 那天排練的時候他也很好，雖然從兩點到七點半都沒停過，但是他看上去又累又開心。
周雨回來辦休學手續的時候，剛好趕上他們那天排練，她是劉三元最佩服的人之一，她頭腦風暴想了一大堆點子就跟彩虹糖似的往外蹦，後來她問劉三元，你停葯了嗎？劉三元說，都停了一年多了，都挺好的，你別著急，慢慢來。你現在吃幾種葯？周雨說四種，還要做電休克治療，第一次做的時候我醒過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是還挺管用的，後來就不管用了。劉三元還說，你可一定明天要接著來陪我們排練啊，就指著你了。但是那天她事兒太多了，沒有來得及過去。
孟美是他們話劇社一個話很多很沒營養的絮絮叨叨的姑娘。劉三元這幾天都特別正常，絲毫沒有看出什麼要去死的徵兆，她對我說。只有那天，我告訴他我一個高中同學失蹤了很多天之後最終被證實還是從橋上跳下去了……不過他那時候反應也不怎麼過激，真的，還很惋惜呢，尤其是我跟他說那個人在離開家之後給他媽媽發的最後一條微信說：媽媽我愛你。我們還各自想像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會發什麼，他說他會發：媽媽我不愛你，別想我。讓我想想還有什麼，他真的挺正常的，他和我算是說話說得多的了，平時插科打諢的沒有一個正經的樣子。那天我們去看復聯3的時候，他一個男生居然在最後小蜘蛛消失的時候哭了，我特別詫異地看著他，問他，他為什麼要說I』m sorry啊？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說：因為他覺得自己沒做好，很對不起大家，對不起Stark。我真是不知道，現在想想他說的是他自己吧？不過他還說過自己選好的路絕對不會後悔，就一條道走到黑，我還挺佩服他能有這個勇氣的。哦對了，520那天他還說他要準備找對象了，我真挺希望他能好好的，沒想到。禮拜二那天排練排到很晚，我倆買完晚飯他送我回寢室的路上，他跟我說，如果一個人能死在舞台上該有多好啊。
以上就是所有我能找到的人對他的描述，我遲鈍的神經實在是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可能如果每個人都認真聽聽別人說話，也許，也許事情就沒那麼糟。
十二點，劉三元洗漱完，發了一篇文章到公眾號。用冰箱里所剩無幾的黃油塊黏住了鐘錶的指針，把窗戶關嚴，進廚房拔了煤氣管，打開煤氣開關，抱著狗一起躺回床上。他感覺自己躺在沙堆上，鳴沙山的山頂上，只是沒有人來推他一下，沒有人來推他一下讓他陷入幸福。
我打開他的公眾號，看到他的最後一篇推送《一起事先張揚的自殺事件》。
讀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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