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鋒：美朝峰會取消未必是壞事

最新 05-25

美國白宮24日發表聲明說，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取消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於6月12日在新加坡的會晤。本來下月即將在新加坡舉行的特朗普與金正恩峰會，稱得上是本年度最受矚目的國際大事。就美國與朝鮮關係而言，也可說是「史上最牛」事件，因為兩國領導人從未舉行過峰會。雖然朝鮮從美國柯林頓政府時期就想安排領導人峰會，但美國從未答應。對特朗普本人而言，這一峰會的意義也非同尋常。除了可以將其炫耀為「終極壓力」制裁措施的「成果」外，他還公開宣稱：「現在大家都在說我該拿諾貝爾和平獎。」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打退堂鼓呢？

「特金會」取消，對朝核問題和東北亞和平而言，也不見得是壞事。特朗普態度的轉變，意味著他對峰會和朝鮮無核化的期待從理想轉向了現實。而務實主義對於重大國際爭端，特別是像朝鮮核問題這樣事關東北亞和平與穩定的大事來說，是不可或缺的。與其倉促舉行一個理想化的峰會，從而承受回到現實後不可預測的政策風險，還不如現在就面對現實，按部就班地進行外交部署。

特朗普的衝動型決策

今年3月初，特朗普接受金正恩關於峰會的「邀請」，但這一「邀請」是韓國國家安保室長鄭義溶口頭傳達的。特朗普在與鄭義溶會面的當場就接受這一「邀請」，不僅震驚了在場的韓國官員，也令特朗普政府高官大為吃驚。國防部長馬蒂斯和時任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都認為特朗普至少要先和他們商議再做決定，因此當場提出峰會的風險，建議特朗普要謹慎。而特朗普則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打發這些顧慮。

這一決定是特朗普衝動型決策風格的絕佳體現。他對自己作為「交易大師」的能力有充分自信；他大概認為金正恩通過鄭義溶傳達的「無核化」就是自己心目中的朝鮮無核化；他也許為能成為第一個和朝鮮領導人舉行峰會的美國總統而自喜。他的想法有極大的理想化色彩，似乎認為一次峰會就能解決朝鮮核問題。批評他的人，不免將之視為「天真」或「幼稚」的又一體現。

不過，平心而論，特朗普的決定雖然衝動，但卻值得讚賞，因為這畢竟緩和了美朝關係。特朗普願意放下美國總統的身段與朝鮮領導人會晤，也是可嘉之舉。美國精英一直認為對朝峰會是美國的一種「恩賜」，因此遲遲不予。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恐怕也是美朝難以和解的一個因素。

但是，在朝鮮發布了一次不太客氣的聲明後，特朗普也覺得事態不妙了。5月16日，朝鮮警告，如果美國想強迫朝鮮單方面棄核，朝方或將重新考慮是否參加朝美領導人會晤。本來要到新加坡與美方討論峰會細節的朝方代表團也並未成行。特朗普的態度從樂觀甚至興奮變為觀望再到取消峰會，但言論大致還是平和的，比起去年以「怒火」威脅朝鮮要好多了。

美朝之間的核心分歧

那麼，現在朝鮮核問題何去何從？今年三月以來，朝方緩和對韓和對美關係，特朗普接受峰會「邀請」，美朝關係改善，為控制和解決朝核問題創造了自十年前六方會談以來最好的機會。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儘管特朗普取消了此次「特金會」，但解決朝核問題的對話大門並未徹底關上。美國、朝鮮及包括韓國、中國、日本、俄羅斯等在內的朝核問題相關方仍可以抓住當前機遇，創造更好的條件去重啟朝鮮無核化進程。

當前美朝之間的核心分歧，是無核化的目標和進程。相對目標而言，關於進程的分歧更為關鍵。包括美國在內的很多國家都質疑朝鮮是否真願去核，但既然朝鮮已經在國際場合提出這一目標，一定程度的共識就已經存在了。問題在於如何去核，也就是進程的問題。

特朗普大概認為朝鮮去核並不難，只要在峰會達成交易，金正恩承諾去核，這事就搞定了。而他手下的官員則分為兩派。強硬派以新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為代表，提出要以「利比亞模式」去核，即在朝鮮交出並清除所有核武器之前，不給予任何經濟援助、政治承認或安全承諾。他甚至說應把這些核武器運到美國國內的核武處理設施銷毀。溫和派以負責東亞事務的代理助理國務卿董雲裳(Susan Thornton)為代表，認識到「利比亞模式」及其他一次性去核模式不可行，因此願意討論分階段去核。國務卿蓬皮奧的立場介於兩者之間。

朝鮮的態度有沒有變化？

在3月底中朝領導人第一次會談時，金正恩在首次公開表示願意同美方對話的同時，提出要「採取階段性、同步的措施」實現半島無核化。到5月初大連會晤時，金正恩重申「採取分階段、同步性的措施」，同時再次表示半島無核化的立場。此外，他說：「只要有關方面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朝方沒有必要擁核，無核化是可以實現的。」

可見，從3月到5月，金正恩關於朝鮮半島無核化的立場——不管是目標還是進程——都沒有改變。他關於去核的信號也相當明確：半島無核化的前提是美國「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並「採取分階段、同步性的措施」。

但與此同時，朝方也不能確定美國到底有沒有「收到」這個信號，特別是在特朗普主政的情況下。因此，5月16日，借著美韓軍演之機，朝鮮取消預定的南北對話，並表示要重新考慮朝美峰會。

朝鮮聲明的直接目標是博爾頓近來不斷提及的「利比亞模式」。博爾頓第一次明確提出要以「利比亞模式」對朝去核是在4月29日，此後多次重複。大概這讓朝方認識到與美方在去核進程的認識上的巨大鴻溝，因此明確警告無法接受單方面無條件去核。

這種表態是想讓美方降低對峰會的預期。朝鮮無疑認識到，如果特朗普抱著朝方單方面一次性去核的態度參加峰會，而發現朝方立場並非如此，峰會因此失敗，美方恐怕就會重回強硬，半島戰爭風險大增。與其承受那樣的風險，還不如現在就讓美方回到現實。

與此同時，金正恩在兩次與習近平的會談中都提到「分階段、同步性」的措施，這表明中方是支持這一立場的。中方的支持，無疑也增加了朝方向美方堅持這一立場的底氣。

什麼是「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

朝方所說的「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到底指的是什麼？美國有沒有可能接受？過去20年來朝鮮的政策和態度，至少給了我們一個「機智的猜測」的基礎。

在今年之前，朝方一直說無核化談判必須在美國不設前提條件的情況下展開，而美國提出的一個核心條件是朝鮮停止核武和導彈試驗。在這一點上，今年以來，朝鮮已經讓步，明確將暫停此類試驗，因此不成障礙。

與此同時，朝鮮也給美國設限，要求美方「消除對朝敵視政策和安全威脅」。在5月初與習近平主席的大連會晤上，金正恩明確提出了這一點。這一點包含了三點具體要求。政治上，美國通過建立外交關係的方式承認朝鮮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地位。在朝方看來，這是表明美國沒有敵對政策的一個重要信號。在安全上，各方簽訂和平條約，正式結束朝鮮戰爭。在經濟上，解除對朝經濟制裁。

此外，朝鮮要求在去核後，特別是在各方簽署和平條約後，美國終止對韓國的「核保護傘」，美軍撤出韓國。朝鮮的立場，歷來都是「朝鮮半島無核化」，而不是簡單的朝鮮無核化。

朝鮮所謂的「分階段」去核，大概包括三個階段：首先，凍結核武和導彈計劃；其次，銷毀核武設施；最後，清除並銷毀所有核武器。在每個階段，朝方都會要求美方輔以降低敵對、建立互信的配套措施。

美朝共識有無可能？

可見，朝鮮所說的「分階段、同步性的」無核化，與博爾頓的「利比亞模式」是南轅北轍，毫無交集。如果博爾頓主導美國對朝外交，堅持「利比亞模式」，除非朝方作出根本性讓步，否則不僅無核化目標難以實現，美朝衝突的幾率也將增加。目前為止，沒有跡象顯示博爾頓已經控制特朗普政府的對朝政策。實際上，特朗普在最近的講話中已經否定了「利比亞模式」的適用性。特朗普在朝核問題的立場，可比美國的鷹派要靈活得多。

如果特朗普採取以董雲裳為代表的溫和派政策，那麼美朝在無核化的目標和進程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共識。此時，問題的關鍵，在於誰先做出讓步。董雲裳在最近的一次演講中表示，朝鮮應先交一筆「首付」，比如先銷毀一些核武器，讓美國真正看到朝鮮承諾的誠意。也許這是當前美朝高層外交的關鍵所在。特朗普在本周二的記者招待會上說，美國只有在朝鮮滿足了相關條件之後，才會考慮舉行峰會。這個條件很可能就是朝鮮的「首付」。

在「首付」的問題解決之後，美朝雙方需要創造性地將「分階段、同步性」無核化進行具體化和操作化。以上述去核三階段為例，朝鮮承諾履行這三個階段的義務，美國則承諾以相應的對等措施作為配套。這種對等和互惠的承諾，不失為「分階段、同步性」去核的一個策略，也是接下來美朝關於核問題談判可以爭取的一大成果。同時，當然不能忽視達成此類承諾的難度。之前關於朝核問題的談判之所以失敗，根本原因在於承諾的失敗，不管是一開始就不願做出承諾還是做出承諾後不願執行。這一點，美朝雙方都有責任。

另外一個關鍵的問題，是如何監督和核實朝鮮去核的進度。朝鮮據說已經製造了50枚左右的核武器，各類導彈數目不一，核武設施隱秘分散。這都給核查帶來了巨大的挑戰。國際原子能機構能否勝任這一挑戰，是個很大的未知數。正因如此，國際社會——特別是核武和核能大國——在對朝核查上的密切合作將是關鍵。朝鮮則需以前所未有的開放態度接受國際核查。

至於美軍撤出韓國，如果朝鮮去核真的能夠實現，這不應是不可超越的障礙。特朗普本來就對駐韓美軍的成本有怨言，也曾要求五角大樓對調整駐韓美軍規模進行評估。韓國延世大學教授、現任文在寅總統高級外交顧問的文正仁，也在最近提出了駐韓美軍和美韓同盟何去何從的問題。

且看特朗普政府內部的對朝討論，是「博爾頓鷹派」還是「董雲裳溫和派」勝出吧。

本文選自：澎湃新聞

作者：

張鋒

中國南海研究院兼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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