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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遊戲變成現實,當真實的戰爭發生在眼前,是逃避還是肩負?


第1章 走出看守所


形勢突然發生變化,令所有人措手不已。


兩天前,有關方面還就吉東原市長陳原一案召開重要會議,要求各方同心同力,務必在短時間內找到新的突破口,查實陳原受賄數目及犯罪事實,讓這起在全省有重大影響的反腐案件產生應有的震懾力。


誰知僅僅兩天,此案最最關鍵的一個人物,陳原秘書鄧一川卻被宣布結束調查,可以回去了。


陽光很好。


鄧一川從來沒感覺到陽光有這麼好。雖然每一天的太陽都可能是重複的,但投射在他身上的溫度,卻是一天跟一天大不相同。


他舒舒服服在院子里做了幾個伸展動作,活動了下筋骨,一股久違了的快意還有輕鬆湧上心來,鄧一川真想沖著天空大喊幾聲。


一年零三個月又十二天。


從調查組副組長、省紀委第二檢查監察室副主任賀復京一句話,將他從市政府辦公大樓帶走,此後輾轉好多個地方,有賓館有酒店,也有一些他壓根辨不清的神秘地方。


再後來,他被轉交到第一看守所,在這裡關押了將近半年時間。


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鄧一川事先一點預見都沒有,相信市長陳原也沒有。不然,以陳原的政治智慧還有應變能力,不會一點防禦都沒有,更不會被搞得如此被動如此狼狽!


至少,放在辦公室里的那兩大包錢,一包二十萬美金,一包八十六萬人民幣,陳原會有所處理。不會讓賀復京他們輕而易舉搜到。


那可是鐵證如山的證據啊。


儘管陳原再三解釋,這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錢放下就走,根本來不及阻止。人走後,陳原本來是要打電話給紀委,讓紀委的同志到他辦公室,將兩個紙箱拿走。誰知桌上的電話突然叫響,市教育局長打電話彙報,市裡一家民營中學發生學生集體中毒事件,情況非常糟糕。


陳原聽了臉色當下就變了:"有多嚴重,有沒有……?"


後面的話陳原沒敢問下去,問不出,畢竟是孩子,但誰都知道他想問什麼。


教育局長說:"這些目前都還不知道,我在吉定區壽山鎮調研,現在正往市區趕。"


"好!"說完這個好字,陳原撂了電話,本來他是想叫上鄧一川一同往世傑中學趕的。秘書長王維民推門進來了,陳原說,"維民你來的正好,馬上跟我去世傑中學,那邊出大事了。"


秘書長王維民也證明,那天他正是去向陳原彙報世傑中學食物中毒案的,相關案情,是他在車上向陳原彙報的。但調查組問及兩箱錢的事,王維民就搖起了頭,說他真的不知情,當時陳原並沒有跟他提讓紀委同志過來的事。陳原辯解,接到教育局長電話,他腦子裡哪還有那兩箱錢,再說他壓根就不知道人家送來的是錢,只跟他說是土產品。


"你一會說不知道送來的是錢,一會又說是兩箱錢,你自己都這樣混亂,讓我們怎麼信?"副組長賀復京抓住陳原這句話,就是不鬆口,反讓陳原無口可辯。


"好吧,你們說啥就是啥,我認栽。"陳原最後聳聳肩,不再做任何解釋。


同樣的話賀復京也問過鄧一川,問他認識那兩個人不?


鄧一川問哪兩個人?


賀復京說:"就送錢的兩位啊。"


鄧一川說不認識。


賀復京陰陰一笑,捻著手裡的筆,滿是計謀地望住他:"看來你是承認他們送錢了。"


鄧一川說:"我什麼也沒承認,賀組長你別給我挖坑,這樣的坑沒有任何意義。"


賀復京有點惱火:"哪樣的坑有意義?"


"是坑就沒有意義。"


鄧一川說完,又覺得這話可能會讓賀復京不舒服,又道:"知道的我一句不保留,都會跟你們講。不知道的,就算你們挖十個百個坑,掉進去的也只有我鄧一川一個。"


賀復京暴跳如雷:"鄧一川,你是想死保你主子是不?"


"我沒有主子,我也不是誰的奴隸,我是政府辦秘書,我服務的對象,是經人民代表大會選舉出的吉東市長。"


"他現在不是市長,是犯罪嫌疑人,嚴重違犯黨的紀律的人。"姓鄒的那位在一旁提醒。


"但他也不能是我的主子。"鄧一川抓住"主子"這個字眼,大做文章。


這是他在裡面最愛用的一個防衛手段,只要對方一出錯,馬上抓住不放。攻擊對方的薄弱環節,是任何時候最有效的一種防衛方式。在一些無關緊要的總是上死纏爛打,消耗掉對方耐心,也能讓自己變得主動。


幾輪較量下來,賀復京不敢再輕視。他開始覺得,這個曾被傳為陳原高級智囊的年輕人,絕非等閑之輩,而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刺頭"。


他知道抓什麼辮子,更知道在哪方面做文章,以對抗調查。這傢伙看似年輕,卻有老辣的政治經驗。對紀委這一套,簡直是爛熟於心。


賀復京甚至懷疑,他們調查的根本不是一個秘書,而是一個有著豐富對抗經驗的政治老手。


賀復京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也一再提醒下屬,對付鄧一川,一定要慎而又慎。


"這傢伙學哲學的,腦子非常好用。他會在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大做文章,藉以逃開我們真正要談的話題。"


"聲東擊西。"姓鄒的愚蠢地解釋了一句。賀復京有點絕望地看住他這個部下,感覺這次的失利有姓鄒的一半功勞。比如這句話,哪跟哪啊,簡直離題萬里。


"說話要動腦子,還有,用詞盡量準確,就算攻不開他堡壘,也別讓姓鄧的看笑話。"


"沒他看的笑話,他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話呢。"姓鄒的還是那麼自以為是。


那天姓鄒的仍然沒能管住嘴,見鄧一川跟賀復京打嘴仗,有點不耐煩地道:"看來你是要抵抗到底了,好,鄧一川,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到底有多硬,我辦了那麼多案,還不信有撬不開的嘴。"


"我沒有抗拒,我只是堅持實事求是,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亂說一氣難道就叫配合?"鄧一川才不拿姓鄒的當回事呢。這種人,表面上看起來氣勢洶洶,其實肚子里一點貨都沒。狐假虎威,跟在賀復京後面裝腔作勢。


鄧一川做秘書五年,對付這種人,有的是辦法。


兩箱錢的事,鄧一川這邊最終一點突破都沒。球怎麼踢回來,原又讓鄧一川怎麼踢回去。賀復京氣得有點嘴歪,姓鄒的更是沮喪。


但是內心裡,但凡賀復京問過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鄧一川都要思考多遍。


陳原出事太突然了,突然到他們中間每個人都沒準備,被對方打個措手不及。


怎麼會這樣?


一年多來,最困擾鄧一川的,就是這個問題。


以他對陳原的了解,出這樣大的事,陳原不可能一點預感都沒,更不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但就是奇怪,就連他自己,做為全吉東公認的陳原心腹,同樣也是一點消息也沒得到。


平地里起驚雷,這才讓接下來的一切變得又亂又糟,不可收拾。


"想什麼呢?"快要到大門口的時候,王管教問。


鄧一川收回遐思,認真地看住王管教:"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住了有半年時間。"


"怎麼,還嫌短啊?"王管教開玩笑道。


陪他一道往大門口走的,還有看守所一位副所長,鄧一川對這人不怎麼熟。憑感覺,這是一個政治覺悟很高的人,這半天他一直青著臉,一句話不講。


鄧一川看看副所長,又將目光回到王管教臉上:"無所謂短與長,關鍵是它給了我一種經歷,讓我明白了世間許多道理。"


鄧一川講的是真話。隔離審查這一年多,鄧一川對人生許多問題,確實有了不同看法,有些甚至是顛覆性的。曾經不重視或沒想過的,在裡面想了個透。以前不當回事或者壓根不看在眼裡的,現在反倒成了大事。


而曾經許多不容逾越的原則性問題,現在反倒有了另一種註解。


大門"哐當"一聲,打開了。門口的警衛沖副所長和王管教敬起了禮。鄧一川下意識地又沖兩位警衛說:"報告政府,我要出去。"


兩位警衛沒敢笑,王管教也沒敢笑。倒是一直鐵青著臉的副所長突然笑了。


"改造得不錯嘛,鄧一川,以後不用這樣了,我希望這輩子你都不要再喊報告政府四個字。"


鄧一川這才意識到,六個多月的生活,讓他又有了一些新的習慣。而報告政府四個字,是習慣中的習慣。


"謝謝所長,我會記牢您的話。"鄧一川認真地跟副所長道完謝,在王管教有點不舍的目光中,慢步走出了大門。


一陣暈眩,太陽晃得他差點倒在地上。


儘管大門外的太陽跟大門裡的太陽都是一個太陽,但鄧一川還是有點不適應。半天,他突然緩過神來似地在心裡大叫:"我自由了,我鄧一川真的自由了。"


接著,他就猛烈地呼吸,大口大口地想把外面的空氣全吞進去。


看守所外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王管教有點奇怪,他以為接鄧一川的人早候在外面排隊呢。再怎麼著,人家也是市長秘書啊。


這景兒,實在有些荒涼。


"怎麼,沒人接你啊?"王管教忍不住問。


鄧一川冷笑一聲:"你覺得還有人來接我嗎?"


看著空蕩蕩的外面,鄧一川心裡有些發寒,又道:"人未走茶已涼,我這都關裡面一年多了,有多少茶涼不掉?"


這話聽著像是自嘲,王管教聽了,卻冷嗖嗖的。所謂的在台上萬人簇擁,一落架人去樓空,大約就是如此吧。


鄧一川伸出手來:"王管教請回吧,再次謝謝你,要是我還有發達的一天,一定會來看你。"


鄧一川這話說的雖然客氣,王管教卻聽出了一層寒意。


他伸出手,用一種真誠的語氣道:"有的,一定有。不經歷風雨哪能見到彩虹,你說是不是?有了這場變故,我堅信鄧秘書你會站得更高,走得更堅定。"


"謝謝你,王管教,我會記住這裡面每一天的。當然,更會記住你,但願我們都有一個新的未來!"


鄧一川狠狠地握了下王管教的手。


王管教也被感動了。"保重!"他重重說了聲。


"保重!"鄧一川也道。


副所長等在裡面,王管教不敢磨蹭太久,明顯他有很多話想跟鄧一川說,但這陣不是時候,這點覺悟王管教還是有,鄧一川也看得清楚。


兩人只好握別。


身後又傳來鐵門"哐當"被關上的聲音,很沉重,但鄧一川的心,再也不沉重了。


鄧一川剛離開,一輛黑色小轎車載著一干人進了第一看守所。車上的賀復京臉色鐵青,很不開心。


"人呢,真放了?"賀復京跳下車,問剛從外面回來的王管教。


"放了啊,不放怎麼辦,上面有通知,我們只能執行。"王管教對這個來自省里的調查官員多少有些看法,說話語氣不怎麼友好。


"不是讓你們先別放人嘛。"賀復京臉上悻悻的。上面突然做出這個決定,賀復京心裡有十二萬個不滿意。他一再堅稱,鄧一川是本案的關鍵。陳原一案能不能查實,能查出多少,最大的結就系在鄧一川身上。只要把鄧一川這個堡壘攻破……


"攻破,攻破,這話你們說多少遍了,一年多時間,你們攻破了什麼?"聽他彙報的人一臉怒氣,他早已對賀復京的調查速度不滿。


賀復京挨了訓,不敢再亂堅持。但他還抱著一份僥倖。他打電話給看守所,希望這邊能暫緩執行這個放人的決定,給他一到兩天時間。


賀復京正在努力以別的理由對鄧一川延期關押。陳原案突破不了,就從鄧一川的個人問題查起,甚至他老婆他家人。他不相信鄧一川跟了陳原那麼多年,真就清白得如同一張紙。


誰知他正在找人通融,看守所這邊電話來了,鄧一川已經辦完離所手續。


"看來還是有人罩著他啊。"賀復京心事沉沉地道了一句,內心裡有無數個不甘心飛過。


"我還就不信這個邪,怎麼放出去的我讓他怎麼再回來。"姓鄒的在一旁又誇海口。


賀復京哀怨地看了自己下屬一眼,像是在質問自己一樣質問姓鄒的:"你真有這個能耐?"


一句話讓姓鄒的啞巴了,沮喪地垂下頭去。


賀復京越發堅定了自己那個想法:陳原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發現了鄧一川,並讓他做秘書!


心裡不甘失敗似地恨道:"鄧一川,你休想自由!"




第2章 神秘人物


從市區到看守所,是有公交車的。半小時一次,25路。


鄧一川不想坐公交,也不習慣坐公交。


在他的記憶中,擠公交還是他在文聯工作那時候的事,那時他一窮二白,啥也沒有,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就一典型的文學青年,傻傻的,窮,且落魄。


直到那個機會出現,被陳原發現,調進市政府當了秘書,他的人生才發生了重大轉折。


一切如夢。


站在新鋪了瀝青的路邊,鄧一川感慨萬千,思緒久長地平息不下來。


西邊起了雲,雲隨風動,感覺要變天了。鄧一川抬頭看看西邊,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鄧一川想步行一會。


太陽太毒,走了不多時,鄧一川頭上就冒汗了,體力有些不支。


看守所這六個月,他的伙食標準大不如前,瘦了差不多十斤呢。原先已經隆起的將軍肚,早已沒了影。皮帶勒在胯上,都有些生疼。


當秘書時去健身房減不掉的肥,這下全給減了。


大約走了一公里多,停下腳步擦汗的空,一輛黑色小轎車緩緩駛來,奇怪地停在了他身邊。


鄧一川扭過頭,朝車子巴望了一眼。


車牌號是省城海州的,A字型大小開頭,小號,一看號碼,鄧一川心裡咯噔一聲。


掛這個牌子的車會走在這路上?鄧一川覺得不可思議。只瞟了一眼,就將目光移。好奇或多事,早已不屬於他。


"是鄧秘書嗎?"車子里突然問出一聲。


鄧一川錯愕地掉轉身子,就見前面擋風玻璃緩緩搖下,露出司機楞角分明的臉來。


鄧一川不認識司機。車窗玻璃太暗,也無法看清裡面還坐著什麼人。


"上車吧。"司機表情友好地沖他道。


鄧一川決然不敢想,會有人在今天來接他。政府這邊他想也甭想,多少人巴望著他就此倒霉一個跟斗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呢,兩個發小打他被帶走到現在,就沒閃過影。至於家人,鄧一川更是不敢抱希望。再說了,家人也不知道他今天會出來。


會是誰呢?鄧一川邊納悶邊伸直了目光往裡看。這時他看清了副駕上坐著的年輕女人,一張美麗而嬌艷的臉。


是沈丹。鄧一川曾經的同事,在吉東也算個風雲人物。有背景不說,關鍵是有才華有個性,更有美貌。


沈丹看見鄧一川,表情很淡定,不像平時驚驚乍乍的樣子。鄧一川馬上警惕起來,沈丹的表現太反常了。


鄧一川跟沈丹算是熟得不能再熟,忽略了性別界限那種。依沈丹的性格,這陣應該跳下來擁抱他,或者狠狠給他兩拳。可沈丹沒有,鄧一川腳步遲疑著,不肯上車。


見他磨蹭,沈丹沖他擠了下眼,臉上顯出很急的樣子。鄧一川這才明白,車子里肯定坐著重量級的人物。


鄧一川走過去,打開車門。


猛地,他怔住了。


後排上竟然坐著他!


這是一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更是一張令他敬畏的面孔。可此刻,這張臉不僅肅穆,而且嚴肅得怕人。


"首……"鄧一川嘴唇動了幾動,楞上沒敢把後面的"長"字叫出來。


後排座上的人面色依然冷酷,就跟不認識鄧一川似的。


鄧一川略微一想,上了車。


車子很快發動,繼續平穩地往前開。


如果換以前,這樣的機會對鄧一川來說,簡直就是奢侈。他跟後排座上的首長認識也有幾年了,但單獨在車裡的機會只有一次。而且短暫到只坐了五分鐘,聽了首長几句叮囑。此後,他跟首長之間,就又沒了交際。


能跟這樣級別的首長單獨在一起,絕非一件容易事。不只是他,怕是吉東每一位官員,包括陳原、田中和他們,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很多。


鄧一川心裡一陣狂跳,身上開始冒汗。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或是奇妙感襲擊著他,讓他坐也不是,屁股抬起來也不是。目光不敢往那人臉上看,也不敢往沈丹臉上看。


沈丹同樣反常。剛才的沈丹並不是跟他裝淡定,而是同樣被車裡的人嚇住了。


不嚇才怪。


鄧一川腦子迅速轉動,猜測此人來見他的目的。同時也明白過來,有關方面突然結束對他的調查,放他出去,肯定跟車裡坐著的人有關。


剛被帶進去時,他曾抱過希望,認為怎麼著首長也得打聲招呼。或者有首長在,賀復京他們根本不敢將他怎樣。後來他慢慢失望,甚至有些絕望。為此還在裡面非常厭惡地憎恨過自己,當初為啥要幫他呢,那次危機如果不是他,此人能度過去?


現在看來,他的想法還是太狹隘。首長能在今天來,就已說明一切。


煎熬了好長一會,終於聽到那人說:"裡面受委屈了。"


這話一出,鄧一川綳著的心一下松下來,身體也不那麼僵了。


他坐正身子,側過臉,保持著必要的謙卑與尊重,跟對方說: "沒,首長,配合組織調查,應該的。"


那人聽了,就又不說話。鄧一川將目光收回來,看住窗外。緊張來得快也走得快,這麼一會工夫,他突然就淡定了。


這都是裡面一年多的功勞。裡面一年多,讓他深刻地領會到權力到底是什麼,人究竟該怎樣面對權力。說白了,權力就是讓人敬畏的一種東西,你越是怕它,它越是強凌於你。權力更有不確定性,貌似你抓牢了,瞬間它又會失去。更可怕的,這種東西還會反過來作用到權力持有者身上。


比如陳原,此刻他就被另一種權力所折磨。


權力面前,每個人都不是永遠的勝者。人只有將權力看透,才能在權力面前變得從容。


鄧一川收起臉上的不安,他相信對方絕不是特意來接他的,他沒那個榮耀。對方出現在這條路上,一定跟陳原案有關,莫非陳原案真的有轉機?


他的心又狂動起來。


鄧一川雖不敢保證陳原清清白白,但在他心裡,陳原真的是一盞燈。吉東官員群體中,要說哪個比陳原清廉,他不信。可這樣的一個官員倒下,不只是令他震驚,更令他憤怒。


這分明是一場陰謀,有人借反腐之手剷除異己。可這話他不能跟別人講,更不能跟調查過他的副組長賀復京講。他在心裡不止一次企盼,座位上的人,能挺身而出,為陳原鳴不平。能力挽狂瀾,將塗在陳原身上的那層黑,一一清洗掉。


可他也同時知道,這很難。某種程度上,幾乎不可能。


官場永遠不是你想的那樣,清就是清,白就是白。官場是無色的,是諸多色彩的混合。官場上比拼的,也永遠不是你的清白,不是你的能幹。一個人的中槍和倒下,遠不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後面那個龐大的群體,那根支柱。


如果鄧一川判斷的沒錯,此時身邊的首長,應該算得上陳原最有力的靠山,至少是靠山中的一座。


做秘書的時候,他就陳原的過去做過一些了解或研究,表面看,陳原不屬於哪一派哪一系,跟省里各方似乎都有聯繫,但又聯繫得都不緊密。但陳原的擢升,絕對是此人一手操作的。鄧一川目前還不敢明確斷定,此人提攜陳原的真實目的在哪,但他相信,座位上的這人,對陳原是信任的,也是極為欣賞的。


陳原中槍倒下,要論誰最難過,怕還是后座上的首長。


可長達一年之久,他為什麼冷眼旁觀,從不出一招一式呢?


這是一團謎,解開還需要一段時日。鄧一川此刻關心的,陳原到底能不能出來,或者說,此人這個時候來吉東,是不是向有關方面施壓?


以此人能力,就算他發句話,關在裡面的陳原照樣可以跟他一樣,若無其事從裡面走出來。


但他會這樣嗎?


鄧一川不由地又將目光投到他臉上。這張臉依然跟他多年前看到的一樣,沒有任何錶情,甚至沒有悲喜,深刻得讓人心裡發抖。


幾年前出那檔事時,鄧一川就因這臉而迷惑過,什麼力量才能打造出這樣一張臉啊?官場上的臉譜在鄧一川看來,幾乎大同小異,一半是冷,一半是裝,但這張臉除了這兩樣外,還多出一樣更可怕的東西,那就是沉。


沉得讓人看不到底。


簡直就是一口天井。裡面定然翻江倒海,驚濤駭浪,外面,卻永遠一種顏色,那就是平靜。


沒有人看懂他,真的沒有。鄧一川心裡道。


又走了一會,那人問了第二句:"身體沒出啥問題吧?"


鄧一川這時已經完全鎮定自若了,他道:"沒,沒,我年輕,身體各方面都好著呢。"說完,想了想不妥,又追加一句:"謝謝首長關心。"


前排的沈丹稍稍側了下身位,鄧一川終於捕捉到沈丹眼角的餘光,沈丹臉上的緊張也好像消除了些。


原來此人不說話,是用無聲的沉默化解他們內心的緊張,讓他們恢復自信。


他總是出怪招,每次出招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鄧一川心裡又嘀咕一句。


車子駛過一大片農田,遠遠地能看見高樓了。兩邊郊區的村莊清晰可見,一幢一幢的三層小樓橫在眼前。鄧一川看見幾個中年婦女在路邊候車,嘻嘻哈哈說著什麼。


"有這樣一次經歷也好,至少讓你明白,有些路,走起來不是那麼一帆風順。"


"首長說得對,這次教訓真是太深刻了。"鄧一川道。


"教訓?"首長像是不太滿意。


鄧一川有些話的懊惱,平日他也算是腦筋靈活嘴巴子利落的人,說話總能到位是吉東官場對他的評價。為什麼見了此人,他的水準就下降了一大半?


還是不成熟,不篤定。他暗暗警告自己,同時動了下身子,藉以調整自己的情緒。


"不是教訓,是人生又長了一次見識。"鄧一川糾正道。


"說教訓也是對的,吃一塹長一智嘛,有感想就好。"


座位上的人倒是沒批評他,話語里還帶著鼓勵。


有了這幾句話,車裡的氣氛更是緩和了些。首長也不再保持著他威嚴的姿態,側了側身子,開始在鄧一川臉上端詳起來。


鄧一川感覺有萬馬奔騰之力穿過他的內心。都說首長看一眼,你會難受好幾天。哪止好幾天啊,有時候被這些首長看一眼,你會半月甚至一月睡不好覺。


"空調稍稍開大點,鄧秘書滿身是汗。"首長真的從鄧一川臉上看到了汗,跟司機說。


司機調了下空調,鄧一川身上不那麼發熱了。側過身子,目光終於跟首長對上了。


還是那樣嚴肅,神聖不可侵犯。目光堅定、深沉,透著無窮的力量。眉毛微微朝上豎著,宛若朝上豎起的兩把劍。臉面上染著些許的憔悴,那是操勞導致的。他們這些人,說日理萬機都嫌輕。滿負荷運轉,腦子裡一天過濾的事,比一台攪拌機攪掉的石子還多。


鄧一川真想問一句:"首長……還……好吧?"但又沒問,少一句話比多一句好,你不說沒問題,說錯了,問題就大。


"我到廣懷搞調研,路過吉東,聽說你出來,就想過來看看。"首長說的很是輕描淡寫,但鄧一川聽了,卻又是疑團重重。順道來吉東,聽說他出來,難道他今天能出來,跟首長沒有關係?


但這不可能啊,如果他不發話,哪個又肯將他放出來?


"謝謝首長關心,辛苦首長了。"鄧一川也學他們那樣,說了句不深不淺的話。


"陳原同志出事,省里也非常遺憾。前面我還跟沈畫家講,現在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不明不白栽跟斗,可惜啊。"說完,首長將身體仰過去,靠在了座背上。


鄧一川緊急開動腦筋,首長這話,聽著很普通,但信息量巨大。一來,他告訴鄧一川,他跟沈丹已經有過一些交流了,前面他們就在一起。二,他對陳原的事用了不明不白四個字,表明這事委實出乎他意料。怪不得呢,連他這邊都不明不白,沒一點徵兆,陳原沒防範,就在情理之中了。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首長用了培養這個詞,而且特意強調培養一個幹部不容易,這話就是在告訴鄧一川,陳原是他培養的,陳原出事,令他很無奈。


有了這幾層認識,鄧一川心裡,就好受許多。官場聽話,聽的永遠是話後面的那層意思。太多的事,領導根本不可能明講給你,太多的感情,領導絕不會像平常人那樣流露在臉上。他們說話的語氣,還有話語里個別詞,就是他們的態度。


鄧一川默默垂下頭,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能接話的。首長動情了,得給他一個自我修復感情的過程。


車子里又是一片寂。鄧一川能聽到外面沙沙的風聲,還有首長的呼吸聲。


過了好久,車子快要駛上進城大道時,首長突然從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望著窗外,話卻是說給鄧一川聽的。


"這場經歷,對你人生也是一個考驗。希望你回去後好好思考,作為秘書,身上還欠缺什麼。這一年多的時光,不能白度。"


這話就很有些語重心長的,鄧一川心裡酸酸的,主動說:"我會的,請首長放心。"


首長又道:"當然,你是年輕人,栽一次跟斗不要緊,自己對自己要有信心,更要有個準確的定位。"


鄧一川屏住呼吸,不敢放過首長每一個字。


首長接著道:"當然,出來並不意味著你就太平無事,相反,你還會遇到很多問題。有些事,絕非我們想像的那樣順利,一波九折一波十折的可能性都有。但不管怎樣,要有信心,要有定力。定力是一門學問啊。"


說完,他原又將身子交給靠背。


鄧一川清楚,首長今天的話,可能就到此為止了。這些話他一時還咀嚼不透,因為裡面有太多的信息量。但總體他已有個判斷,他的事並未結束,未來可能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和困難。


而且首長用了一個詞:我們。這一點已經很明白了,首長一直拿他當自己人,並沒放棄他,這趟所謂的順車,絕對是首長刻意來提醒他的。


想到這裡,他感恩地將目光看過去。首長雙眼微合,看上去真是累了。但那張臉,此刻卻祥和起來。雖然表情還是冷的,鄧一川卻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溫度。


"首長放心,一川絕對不會辜負您。"


鄧一川終於使上全身力,跟首長說了這麼一句。


車子在快要駛上進城大道時停了下來,首長說:"我就不送你們進城了,大隊人馬在那邊候著,你們自己想辦法回去。記住一點,你們是年輕人,路還很長,要走好每一步。"


鄧一川說:"首長的話一川記牢了,任何時候,一川都不會給首長添亂,更不會辜負首長。"


沈丹什麼也沒說,手撫在車門上,隨時準備開門下去。不過看鄧一川的眼神,似乎有點離譜,好像瞅著大猩猩一樣。鄧一川相信,若要不是在首長車上,沈丹肯定已經取笑他了。


鄧一川又默座一會兒,知道該下去了,就在他打開車門的一瞬,首長突然又說:"對了,回去先把家庭問題處理好,不要讓它擰擰巴巴放在那裡,影響你。年輕人,拿出一點魄力來,當斷則斷,不要總是被一些事困住。"


鄧一川暗暗打出一個戰,首長怎麼又跟他提家庭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等下了車,眼望著黑色轎車走遠,鄧一川回過頭來,惡恨恨地問沈丹:"你跟首長告密了?"




第3章 家事


水岸花園的房子是鄧一川後來分的。


以前的家在吉州城北夫子廟那裡。夫子廟對面就是吉州最大的夜市,進城務工人員還有下崗職工紛紛擠在那裡,以賣小吃為生。生意相當熱鬧,但卻苦了附近居民。


因為夜市是通宵達旦的。眼下賺錢很不容易,尤其這些做小生意的。


鄧一川結婚時就已調入市政府,妻子章小萱還是市長陳原夫人葉芝老師介紹的,每每想起此事,鄧一川心裡,就對葉芝阿姨有一種母親般的感恩。


葉芝一開始並不怎麼對他親,這跟葉芝的性格有關。葉芝是那種外表文靜內心世界很安靜的女人,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交際,平時沒事時,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讀書、聽音樂、品茶,或者玩玩插花什麼的。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就頭痛,看見熱鬧,第一個想法就是躲。


陳原說,這是她教書教的。


鄧一川剛到陳原身邊,葉芝也拿他當前任秘書一樣,看著熱情,但那熱情明顯是客套出來的。


隨著陳原的賞識,更隨著陳原把一些很私下很隱秘的事交給他做,葉芝對他的態度,也慢慢改變。再後來,他們又共同遇上陳默。女兒陳默給陳原夫女添了不少亂,很令陳原頭痛。陳原工作忙,常常是顧不上他這個女兒,一段時間,陳原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盯著鄧一川,說我咋把你給忘了,你跟小默差不多年齡,你們應該更有共同語言。


打那以後,只要遇上跟陳默有關的頭痛事,陳原就讓他去解決。


鄧一川也確實幫陳原做了陳默不少工作,雖然收效不大,但此舉感動了葉芝。


葉芝就是那個時候拿他當自家人看的。


後來,葉芝就喚他到家裡吃飯了。說政府食堂的飯菜不好,經常在食堂吃,非但營養跟不上,吃久了還會得胃病。


"到家裡來吃吧,反正老陳常不在家,小默這丫頭,又瘋瘋癲癲的,一出去就是兩三個月,我一個人,你來了還能陪我說說話。"葉芝說。


上領導家吃飯絕對是一項殊榮,不是每個秘書都有如此高的禮遇。有的秘書當了幾年,未必能吃到領導夫人親手炒的菜,倒是常常被叫去給領導夫人買單或者提包。按他們私下的說法,就是當腿子。


鄧一川算是很幸運,非但贏得了陳原的信任,更是贏得了葉芝的好感。


等到葉芝跟他介紹章小萱的時候,他跟陳原一家,關係已經非常不一般了。


這中間還發生過不少曲曲折折的事,具體說,就是有那麼一段時間,葉芝心裡,是想讓他做乘龍快婿的。雖然沒明著說出來,但鄧一川能明顯感覺到。


這事後來被陳原制止,陳原說,撮合他倆,那成什麼了,他是我秘書,強行把女兒推給他,別人怎麼看我?葉芝一向是不敢反對陳原的,在這個家裡,貌似葉芝做主,但很多事,陳原一句話就能否決掉。


當然,鄧一川自己,也絕無此意。不是說他嫌棄陳默,陳默這種女人,根本不是他鄧一川能嫌棄或敢嫌棄的。鄧一川認定,人是分階層的,有時候出身就已決定了你在哪個層面上。


他跟陳默,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陳默能屈下尊來,跟他說幾句話,鄧一川這邊就已很有福氣,娶她做老婆,鄧一川想都不敢想。


但葉芝明顯捨不得他。又是半年後,葉芝把他叫到跟前說:"你也老大不小,該考慮個人問題了,自己有合適的沒?"


鄧一川自然說沒有。其實那時候有不少女孩子在追他,暗送秋波的更加多得是。鄧一川不敢談也沒時間談,他的時間一大半被陳原佔用,剩下的一小半,交給葉芝和陳默了。


葉芝想了想說:"改天我把小萱叫來,你們見見面。"


鄧一川到現在都搞不清葉芝當時的真實想法,但他堅信,葉芝跟他介紹侄女章小萱,決然沒有啥惡意。


跟章小萱見過幾次面後,葉芝問他,小萱怎麼樣?


鄧一川說:"小萱挺好的,各方面都優秀。"


這是實話。以鄧一川當時對女人的經驗,章小萱的確是優秀的。一,章小萱個子高,不穿高跟鞋,也絕對在一米七以上。裊裊婷婷,動起步子來,婀娜多姿,非常的曼妙。腰是腰,臀是臀,錯落有致,典型的美人坯子。怎麼看怎麼有味。就身材和長相,章小萱真的要勝出陳默很多。


二,章小萱工作單位不錯。章小萱最開始在吉東濕地公園做導遊兼講解員,再後來靠著陳原這層關係,離開了濕地公園,到市旅遊局下邊的旅遊開發及景區管理中心工作。論崗位,雖然沒有公務員好聽,但也是旱澇保收,風刮不掉雨打不著。


三呢,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條,章小萱是葉芝侄女,跟陳原家攀著親。


沒有哪個不想跟權力攀親,鄧一川自然也脫不了這個俗。


可就在他跟章小萱打算繼續深入的時候,陳原家發生了一件事,大事。


陳默懷孕了,這是她第二次懷孕,以前陳默就為一個老畫家墮過一次胎。


陳默性子野得很,尤其戀愛方面,放過幾次大招,全以吃啞巴虧告終。按現在時興的說法,她是一個重口味的女人。她戀上的,全是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即或不能做她父親,大她十幾歲不成問題。而且都有家有室。


這一次情況更可怕。陳默懷了孕,非但不告訴父母男方是誰,還要硬著性子將孩子生下來。這可嚇壞了葉芝,再怎麼著,她也是陳原的女兒啊,不明不白生下一個孩子,那成什麼事?


葉芝苦口婆心,快要把嘴巴勸爛了,陳默就一句話:"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葉芝哪能不管啊,可遇上這樣的女兒,怎麼管?她真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悲愴感。


陳默絕口不提男方一個字,葉芝就瞎猜,還四處打聽,將陳默在省城那個圈子都快要打聽透了,居然一無所獲。


最後,不得不掉過頭來求女兒。


"祖宗,就聽媽一句話,把這個孽種做了吧,生不得啊。你想想,你要不明不白生出一個孩子來,你爸這個市長還怎麼當,媽還怎麼活?"


"大夫我都找好了,你就聽媽一次,這孩子不能生下來,趁現在還小,做了吧,啊?"


"他是我的孩子,憑什麼讓我做掉?"陳默大叫。"市長,你們心裡只有自己,哪管過我的死活?"


陳默發作起來,那勁兒真要嚇死人。葉芝眼前一黑,差點栽過去。


葉芝心臟不好,平時老有缺血的現象。有次陳原去北京開會,半夜裡葉芝突然打電話給鄧一川,只喚了一聲小川,電話就斷了。鄧一川猜想一定是出事了,穿上衣服就往陳原家奔。


到了門口,卻又打不開門,使勁敲半天,裡面沒有一點動靜。


那晚真是把鄧一川急壞了,很多種不好的念頭冒上來,驚出他一身身冷汗。他向物業求救,物業也沒有辦法。陳默那些日子也不在吉東,背著畫夾跟幾位老畫家去吉林長白山寫生了。那地方電話常常沒信號。鄧一川試了幾次,果真被告知,你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鄧一川想給消防打電話,物業提醒他,這是市長家,動靜鬧太大不好吧?鄧一川驀然想到這點,為自己的莽撞後悔。正僵持著,裡面傳來一陣動靜,後來門打開了,葉芝是爬到門前打開門的。鄧一川撲進去,一把抱住了葉芝。


那次好危險啊,葉芝真是栽倒了,鄧一川使勁擂門的時候,她倒在卧室床邊,能聽到聲音,但就是起不了身。後來她掙扎著從床頭摸索到藥片,強撐著喝下去。過了幾分鐘,感覺身體有點力氣了,可還是站不起來,只好一點點爬著過來,幾乎用盡了全力,才將門打開。


那次之後,陳原將一把鑰匙交到鄧一川手裡,說:"你留著吧,我不想在外面提心弔膽。


陳默執意不墮胎,真是把陳原夫婦急壞了,因為到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搞大女兒肚子的是誰。但他們想,一定不是年輕人,肯定又是省里哪個搞藝術的有婦之夫。陳默好這口,令他們夫婦無地自容。


"川啊,你說我到底造了啥孽,咋就遭此報應呢?"葉芝雙手捂著臉說。


"還是你勸勸她吧,我們沒法跟她談,她太反叛了,你的話她或許聽。"陳原也說。


那是鄧一川最後一次嘗試著去做陳默的工作,沒想陳默說:"我看見你就噁心,你就一隻狗,只會聽主子命令的狗,你給我滾。"


那聲"滾"字幾乎是陳默咬牙切齒喊出來的。


那聲"滾"字也讓鄧一川徹底明白,這輩子,他都無法完成陳原夫婦交給他的任務。


因為陳默根本沒拿他當回事。陳默眼裡,他這個當秘書的,真就一條狗。


那個孩子陳默最終沒生下來,大約是在四個多月的時候,陳默去了趟上海,一個人去的,到上海第三天,陳默給葉芝發來條簡訊,說她把肚裡的小雜種做掉了。又道:"這下你們勝利了,可以跟你們的乾兒子開杯慶賀了。"


陳默說的乾兒子就是鄧一川。


有次母女吵架,葉芝真是被陳默氣昏了,哭完之後,面對默站在一邊,不停地給她遞紙巾的鄧一川,道:"我要是有你這麼個聽話又爭氣的兒子,那該多省心。"


這話正好讓陳默聽見。


陳默那段日子正恨著他呢,認為正是他的存在,讓母親對她這也不順眼那也不對味,見了就想訓就想教育,還時不時地拿他做正面教材。說你看看人家小川,哲學系畢業,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懂規矩又有禮貌,處處討人歡心。


又說:"你條件哪點趕不上小川,咋就不爭氣呢,自己干不出什麼倒也罷了,別總是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啊。"


陳默那時候就懷疑,是他從中挑撥,搞得她們母女關係破裂。鄧一川雖然冤得要死,面對陳默的強勢,卻又不敢為自己解釋。


葉芝這句話,正好讓陳默逮著了把柄,陳默不無惡毒地說:"你現在就可以認他做乾兒子,這樣你二老就可以天天望著他笑。"


直到陳默的事徹底平息,葉芝才又把鄧一川和章小萱提及起來。


葉芝認真地問,鄧一川對章小萱感覺怎樣?不知是那個時候鄧一川真的喜歡上了章小萱還是出於對葉芝的尊重,反正就盡挑好聽的說了。


葉芝聽了微微一笑,誇讚他有眼光。


後來當著葉綠和章小萱面,葉芝說:"我家小萱真是不錯的一個孩子,又懂事又乖,長得又這麼漂亮。若不是那個混蛋的父親,是耽擱不到現在的。"


章小萱父親章永森最早是汽車修理廠工人,後來靠著葉芝這層關係,不當工人了,當了車間主任。再後來汽修廠改制,他聯合三名工友將汽修廠買了下來,成了名符其實的老闆。


按說章小萱家的日子應該好起來,可是隨著章父的發跡,苦難緊跟而來。


先是章永森每天晚上帶著一幫狐朋狗友進歌廳找小姐,夜夜笙歌,樂不思蜀。有錢了嘛,有錢了當然就要過有錢人的日子。章小萱母親葉綠鬧過,但不頂用,哪個女人能將自己的丈夫從花天酒地的生活中拉回呢,那可實在是一種美日子。


再接著,出事了,章永森老去一家叫海上巴黎的夜總會,跟那裡的小姐很熟,一來二去,就跟一個叫淘淘的四川小妞好上了,好得分不開。


淘淘這名一聽就是假的,歌廳小姐都有一個叫起來順口的名字,還大言不慚管其叫"藝名"。貌似她們跟藝人一樣,需要一個動聽的名字來裝點自己,本質上卻差得很遠。


淘淘歌唱得不錯,尤其一嗓子的京劇,能把男人的魂給吼掉。據說她曾經有志於考中戲,或者電影學院,就是夢做得太大了,沒力氣攀上去,結果把自己摔下來了,摔成了歌廳小姐。


當然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女人太粉嫩,圓潤潤的肩膀,粉嘟嘟的脖子,一摁就能出水。黑色弔帶下緊繃繃的一對寶物,大,圓,飽滿而結實,像一對鎖起來的地瓜,讓人直流口水。加上她總愛穿一件無肩長裙,領口開得很低,胸前風光一覽無餘。那道粉紅色的深溝簡直比九寨溝還誘人,能把男人兩個眼珠子掏出來。


章永森曾經說,那年頭全吉州城的小姐,加起來都沒淘淘誘人。


章永森是一個容易鬼迷心竅的人。


為了長期跟淘淘鬼混,章永森在外面租了房,索性將淘淘養起來。


當然,鬼混這個詞不是鄧一川說的,再怎麼著,鄧一川也不能拿這樣不敬的詞來說未來的老丈人。


是丈母娘葉綠說的。


這事不久就被葉綠髮覺。葉綠這女人,一雙眼睛發現別人的優點很難,要找別人的不是,一找一個準。


葉綠哪能受得了這個。她跟章永森鬧啊,哭啊,打啊,什麼手法都用了過來,但章永森就是不回頭,還將話挑明了摔出來。


"我章永森早不是過去那個滿身油污的修理工,我現在是章老闆,汽修廠是我章永森的,那裡要是開發出來,幾百萬幾千萬都不止。我都成這樣大的老闆了,你還不讓我好好享受一番?"


葉綠快要氣死了,見過不要臉的,但沒見過這樣不要臉的。有一天葉綠說要跳樓,死給章永森看。章永森噴著滿嘴酒氣,學日本電影《追捕》里高倉健那個經典台詞說:"跳啊,朝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現在你也跳下去。跳呀,你倒是快跳啊。"


"嗵!"一聲,惱羞成怒的葉綠沒跳,拿起桌上水壺,重重地砸在了章永森頭上。緊跟著嚎叫出一聲,"我讓你嫖,你個老流氓!"


砸這一水壺的時候,女兒章小萱就在邊上。這個時候的章小萱已經中學畢業,由於沒考上大學,正窩在家裡發火呢。


見父母這樣吵鬧,章小萱從卧室跑出來,抱起電視,"嗵"就扔在了地上。


"我讓你們吵,把大家都吵死得了。"


葉綠那一水壺並沒砸醒章永森,反把章永森徹底砸出了家門,再也不回來了。


老早以前吉東發生過一件重大新聞,是葉綠帶著一干受害女人,打著橫幅,上面印著鮮亮的"趕走女流氓,還我丈夫",到夜總會門前示威。


那個時候陳原還不是市長,在吉州區當區長。但就這,也驚出陳原一身汗來。


那個叫淘淘的夜總會女郞最終被趕走了,不是葉綠和她的難姐難妹們趕走的,而是吉州區開展了一次嚴打,很多夜總會被關閉,小姐們沒處討生活,只好背起包,換別的地方坑害男人去了。


決定那場嚴打的,就是時任區長陳原。


章永森並沒消停。夜總會是去不成了,但他有辦法。他手下有個姓單的女會計,三十齣頭,長得雖說沒淘淘那麼性感,但也很上眼。尤其她一對丹鳳眼,很令章永森著迷。平日有事乾沒事干,章永森總愛盯著女會計看。看的久了,就看出風情來。


有味,真的有味啊。


女會計是那種長得並不惹眼但五官很標緻的女人,平時穿戴也很嚴謹,良家婦女嘛,自然不能跟夜總會女人比。她愛穿衫衣,尤其喜歡白色和粉色。這樣讓她就有了一種女學生的味道,拘謹,膽怯,但很周正。加上不愛化妝,總是素麵朝天的樣子,反倒讓厭惡了濃妝重抹的章永森動了心。清純啊。章永森嘆。正點啊,章永森又學電視劇里的台詞道。


章永森開始在女會計身上花工夫。男人只要把心思謀到一件事上,日積月累地去做,十有八九是能做成的。


章永森最終還是做成了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他跟女會計睡在了一起。


睡過一次之後,章永森就知道,以前自己白活了。不管是老婆葉綠,還是夜總會包養過的淘淘,跟女會計比起來,那簡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


章永森後悔不迭。同時也發誓,一定要好好對待女會計。


他這對待,就是給女會計大把地花錢,買衣服買包買首飾。人非草木,熟能無情。這個世界上有看不上男人的女人,但絕對沒有看不上錢的女人。


女人天生就是為物生的。


那個時候汽修廠已經在開發了,章永森也不再是汽修廠廠長,而是金山地產的老闆。


章永森跟女會計整整好了三年。章永森在外面有兩套房,這是為了躲避老婆追蹤。兩套房女會計都有鑰匙,只要條件容許,他們就會在一起。


這樣的日子非常自在,章永森直嘆改革開放給他帶來了好日子。


有天晚上,章永森剛跟女會計洗完鴛鴦浴,兩個人裹著毛巾往床前走呢,門突然被撞開。章永森以為是老婆葉綠帶人捉姦來了,頭都沒回,衝破門而入的人說:"你鼻子真尖啊,這麼遠的地方都能嗅到。"


話說完,回頭一看,呆了。


進來的是一個莽漢,章永森不認識。他相信不是公安局的,公安局不會到私人住宅來捉姦。他盯著莽漢看半天,問:"你是誰?"


那男人不容分說,一拳打過來,章永森臉上開花,鼻血噴了一地。


第二拳打過來時,女會計尖叫了:"他是我老公。"


有人說,女會計委身章永森,其實是夫妻兩個合謀好的,給章永森下套子。那晚,莽漢也確實提到了錢,說兩套房子都歸他,外加兩百萬,這事就這麼過去。


換以前,章永森可能就答應了,息事寧人嘛。這種事傳播出去總是不好。可現在的章永森不一樣了,他是金山地產的張總,政協委員,豈容一個莽漢來威脅?


章永森一把推開女會計,抄起傢伙就給了莽漢一下子,邊打邊說:"敢跑這裡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誰。"


莽漢不但沒勒索到錢,反而挨了一棍子,怒了。猛從懷裡掏出一把刀,照準章永森胸脯就刺過來。章永森見這不要命的要來真的,駭了,但也僅僅只駭了一秒不到,馬上開始了反擊。


若論體力,章永森絕不是莽漢對手,畢竟人家年輕氣盛,加上又有仇恨在心。可章永森狠啊,男人打架,比拼的真不是力氣,也不是身體,而是哪個更狠。


莽漢被章永森打得趴下,血流了一地,章永森還不過癮,搶過莽漢那把刀,一不做二不休,把莽漢的腳筋挑斷了。


"老子讓你抓姦,敢抓我的奸!"


要不是多此一舉,不挑斷腳筋,這場風波是能平息掉的。畢竟章永森現在也是個人物了。但多了這麼一下,麻煩就大了。


女會計情急中既撥打了"110",也撥打了"120"。莽漢被送進醫院,後來法醫做出鑒定,重傷害。


女會計這時候反咬一口,一般女人到了這時候,都會反咬一口,只是很多男人不懂得這點罷了。女會計根本不承認跟章永森兩廂情願,從第一次起就是強迫,一直強迫到現在。


章永森原以為葉綠會幫他,會找陳原疏通關係,幫他說情。沒想葉綠扔給他一句話:"我讓你下半輩子在監獄裡嫖。"


陳原這邊,早就對這個連襟恨之入骨,加上事發時正是陳原政治生涯的最關鍵時候,他要從區長位子挪到區委書記上,於是陳原一咬牙,命令下去,嚴辦!


章永森被判了十年。葉綠很快跟他辦了離婚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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