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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是怎樣煉成的——讀《賈平凹前傳》

作家賈平凹(圖片來自網路)

1972年4月28日下午,一個斜扣草帽的商州後生來到了省城西安,背上背著用龍鬚草繩捆著的印花被子。他就是被推薦上的西北大學新生賈平娃,若干年後,他成了製造文壇大地震、名揚海內外的大師級作家,名字也改作了賈平凹。

從一個割草打柴的山裡娃到一個著作等腰的大作家,這是怎樣的一段曲折而漫長的道路?其間風雨又幾許?賈平凹三十三歲時,在文壇上嶄露頭角,此時他的一位鄉黨、好友也是作家便開始研究他,然後耗時十六載,寫成一百二十萬字的三卷本評傳《賈平凹前傳》。作者孫見喜娓娓道出了這一段辛酸史、奮鬥史、心靈史,以故事化、家常化、平民化的方式講述了這位文壇「鬼才」、「怪才」的成長曆程。

3卷本《賈平凹前傳》(圖片來自網路)

賈平凹的作品,就像釀在瓮里的陳年老醋,帶者濃厚的川秦文化氣息,活化出一幅幅川秦人家生活的的風俗畫。其間的風俗人情,販夫走卒、山野村夫、文人騷客乃至奇人逸士的生活寫得惟妙惟肖,讀來如窩在柴堆上邊曬太陽邊聽翁嫗道家常。他是如何對這些做到了如指掌的呢?靠的是一雙腿、一張嘴還有一支筆,再加上那顆充滿好奇的腦袋。早在西北大學讀書期間,這位其貌不揚的農家娃便利用假期走訪商洛人家,搭順風車造訪文化名鎮河南南陽,及至走上文學創作道路之後,又多次鑽進深深的秦嶺,多次踏訪洛水兩岸,村姑老嫗、民間藝人、和尚道士、鄉間走卒三教九流人等都是他的訪問對象,對什麼都感興趣,不停地問,不停地記。回家過春節時與三兩文友帶著乾糧冒雪訪問養雞專業戶和老獵人,就連與媳婦鬥嘴慪氣的當兒也乘機走訪了郊區看瓜的老漢,吸了老漢的水煙斗,睡在人家窩棚里聽老漢講了半夜的故事。沒有這麼多深入民間的踏訪、體驗,怎會寫出一大批商州系列的小說、散文?早年那一串串深深的腳印,印在秦嶺深處,印在洛水兩岸,一步步走向文學的殿堂。無獨有偶,當代文壇的另一位重量級人物——齊魯大地上成長起來的作家張偉,也用了16年的時間走遍了膠濟河兩岸的村村鎮鎮。「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只有他們這樣的作家才做到了身體力行。

後來,作為名人,又身兼數職,忙是肯定的,正如孫見喜所說:「他的官職比不了副總理,但他的忙卻不亞於副總理。」但是賈平凹在四十多歲時已經著作等腰,這麼多作品是怎樣寫出來的呢?才思敏捷,寫得快是其一。一位報社女編輯在街頭逮著他催稿子,平凹略一沉思,摸出一片煙盒紙,蹲在路燈下便寫,十五分鐘後,一篇二百多字的小散文已交給了女編輯。擠時間搶時間甚至偷時間寫作已經成為他的習慣,這是他多產的重要原因。早年的賈平凹初到「白居不易」的西京城,生活局促,開始時與人合住一間房,後蝸居於六平方米的斗室,即使是後來著名的「靜虛村」,也不過是在郊區租來兩間不時往下落土的土房而已,在這樣的環境里,賈平凹頑強地進行著創作活動。昏黃的路燈下,黑暗的花叢邊,甚至月下的田埂上都有他苦苦構思的身影,一來靈感就寫;與文友張敏吃羊肉泡饃回來,推車而行,邊走邊聊,到家時一篇小說的梗概已經出來,然後賈平凹寫初稿,張敏修改謄寫,天一亮就趕頭班郵車郵出。寫,不停地寫。他心裡清楚,他之所以能在「白居不易」的西京城立腳,之所以還有些朋友,是因為他還能寫。所以即便是肚疼折騰到半夜,病好後的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立馬開始寫作。賈平凹曾說他「痔瘡發炎時跪在椅子上寫,趴在床上寫,坐在烘尿布的爐子邊寫。」孫見喜書中這樣幾句話頗能概括他當時的情況:「平凹像春天的母雞。終日忙忙碌碌,要覓食,要生蛋,要罩窩,還要養育自己的孩子。」

朋友們說起賈平凹的勤奮常用「不要命」來形容。然而, 賈平凹卻說:「寫作就是我的生命,不能寫作了我還是什麼作家么?」所以在他功成名就之後仍然不停地寫。一次去北京領獎開會的空擋,硬是窩在賓館裡寫了兩篇小說,晚上便一手一個交給了來組稿的雜誌編輯。

作家這個名字,有時是看上去很美,寫作時的辛苦卻鮮為人知。在「靜虛村」時,福建一家刊物的女編輯借到洛陽開會之際專門到西安看賈平凹,推開門她驚呆了:滿屋煙霧繚繞,濕蒸悶熱,窗子緊關,賈平凹光著上身,穿一條大褲頭,雞爪般的光腳丫子緊扣地面;左手顫抖般地搖著蒲扇,右手在紙上疾書,嘴裡叼一根煙……女編輯掩上門,鼻子忍不住酸了。後來生活條件好了,卻得不到安靜,寫作長篇小說《廢都》時打游擊似地轉戰幾個地方:夏天在一個水庫邊的簡陋房子里寫,「打了滅害靈,蚊子一掃一簸箕」,一天只吃兩餐,卻要日產七千字;冬天窩在一個計劃生育辦公室,窗戶破了,奇寒,用棉被裹身,手顫抖著還是筆下不停,終於在一年的最後一天完成了初稿。

至於創作時的寂寞、苦悶和煩躁就更不用說了。所以說寫一部作品不僅要與環境鬥爭還要與自己鬥爭。寫作《廢都》時,不幸接踵而來,母親病,妹夫亡,妹歸家,自己肝病纏身,又遭遇婚變——與事業共同作為他生命支柱的愛情轟然倒塌,在這樣黑色的日子裡,他卻能夠頂住一切,轉戰一載,完成了四十萬字的巨著。《廢都》的出版製造了文壇大地震,各種批評之聲潮水般湧來。一年後作品被禁,他突然失蹤,當人們正在擔心他會尋了短見時,卻傳來消息說:他正在寫作另一部長篇小說《白夜》。寫作既已成了他的生命,生命不息,寫作當然不會停止。

在賈平凹周圍,有一幫朋友,大部分是作家、學者和藝術家。他們在一起飲酒對弈,吃飯遊玩,相當多的時候卻是在談寫作,談藝術。家裡談,路上談,聚會時談,偶遇時談,隨時隨地地談。彼此已然十分了解,談起來免去客套,推心置腹,這無疑會促進他們的寫作。

寫作雖忙,平凹卻也沒有忘記學習,相反地他卻是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學習各種他認為有用的西,收集自己認為有用的資料。為得到有關瘦狗的資料,他寫信給大學教授;想了解蛇,他請來養蛇專家上門講解;為了尋找一張記有海葬資料的紙片,下樓去翻垃圾堆。不僅向文學界朋友學習,而且向各界專家、老相師、和尚道士討教。賈平凹後來不僅成為一位作家,而且琴棋書畫皆通,甚至書畫作品很賣錢。學算卦,學收藏,學唱戲唱歌,學跳舞,學欣賞足球,不斷地擴展自己的興趣範圍,不斷地學習,使他本身資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一個作家要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除了要有高超的寫作技藝之外,更要具備對生活對社會對民眾的關注。賈平凹不追風逐浪,不十分關注政治,甚至生活得很邊緣化,但他不可能不關注他視野中的人民及其生存際遇,不能不關心他身處的這個社會及其矛盾,不能不關心腳下的這塊黃土地及其命運。所以他的作品是飽含著對這黃土地和這裡的人民的熱愛,人們的喜怒哀樂在他的作品中幻化成了讚美與揭批,人們的命運幻化成了作品主人公的痛苦與憂思,正是如此,他筆下的作品,無論是前期的商州鄉土系列還是後期的城市系列,都顯得斑斕多姿,親切而深邃豐富。我們從賈氏的傳記、散文和參觀記中可以看出,他對蘇杭一帶、北京、深圳和海南等地改革開放的成就是十分讚賞的,對彼處工商業社會的文明化、人們的現代化、精神觀念的健康化更是由衷地讚歎。基於此,他常常感喟自己所生活的古都西安市、內陸的陝西省發展的步伐之慢,表達的是對三秦故土的深厚的愛和殷切的期望。

孫見喜作為賈平凹的朋友,賈平凹的研究者,在這套評傳中全景式地向人們展示了賈平凹的辛酸史、奮鬥史和心靈史,以他的人性之燭,點燃了文學的電閃雷鳴,以故事化,家常化,平民化的敘述方式開拓了大師的人性空間,透過並不深奧的文字,告訴讀者:大師就是這樣煉成的。

(本文寫於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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