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不如相決絕
臨邛有佳人,文墨可生香,落淚即成詩。
她是蜀中第一美人,「眉色遠望如山,臉際常若芙蓉」。
待嫁之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士農工商,父親喜笑顏開為自己的掌上明珠定了親,商嫁於士。
卻抵不過宿命的捉弄。
縱然後來知曉,夫家已沒落,未婚夫病懨懨,嫁過去只是為了沖喜。卻也只能垂淚,不敢在這紅塵世俗中有絲毫逾矩。
縱然嫁的人,不是曾以為的白衣翩翩佳公子,也不會與她對月把酒來問盞。沒有腳踏七彩祥雲而來,也沒有一柄長劍走凡塵。沒有舉案齊眉,也沒有相濡以沫。
婚禮喜慶中透著的更多是悲戚。像兩棵沒有交流的樹,卻無法在土裡安詳,也無法沐浴陽光。只有一個個以淚洗面的夜晚,不安睡著後,又在夢魘中驚醒。
嶄新的嫁衣剛褪下,便換作白色的喪服。
命運從來沒有給她時間思考,從出嫁到守寡。
一念起,萬水千山。
一念滅,滄海桑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時卓文君寡居後院,不問今日,不慮明朝。每日摘花入酒,歌舞琴影,隔絕著世界,也掩藏著自己的傷痛。
時梁孝王卒,相如歸,家貧無以自業。窮困潦倒,失意落寞,當了老宅,換了酒錢。
都曾是詩酒與共,琴瑟為友,萬丈光芒於萬人中央。
天下名琴有三,齊桓公有號鍾,楚庄公有繞樑,司馬相如有綠綺。
天下女子萬千,傾城絕代,又才藝雙絕,也只卓文君。
同病相憐的境遇,天公作美的相遇,事在人為的勇敢相許。
才子佳人,詩詞雅韻,劍膽琴心,酒館裡的這場遇見註定是壯烈的。當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從不曾遇見,原來已鍾情。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一曲《鳳求凰》,文君一聽傾心,一見鍾情,心悅而好之。
於是,一場驚世駭俗的追求與奔赴,一段轟轟烈烈的等待和心傷。夜靜雲帆月影低,他在她的瀟湘畫里,她在他的心事里。
相思如此絆人心,相如狂熱,文君沉醉。卻依舊無法在一起。
相如十聲嘆,寄予文君。
一聲嘆,秋來落黃盡吹散,冬初又語殘荷亂。
二聲嘆,獨酌琴曲弦終斷,詩詞歌賦亦留半。
三聲嘆,紅袖添燈自方卷,涼風襲墨似人怨。
四聲嘆,思起卿君意遲慢,往昔執手影隨泛。
五聲嘆,一經別離難相見,痴情仍待錦衣換。
六聲嘆,東風不解人思念,徒留胭脂淚成線。
七聲嘆,又是一夜空熬盼,言辭寄予南飛雁。
八聲嘆,之以情長時未淡,日日駢語自相勸。
九聲嘆,匿藏銅鏡合香扇,難再提筆偶成段。
十聲嘆,卸褪妝粉重素麵,既是以此終余嘆。
文君十聲嘆,回以相如。
一聲嘆,嘆流年,容顏雖在,隻影對人煙。
二聲嘆,嘆青春,霜染兩鬢,如何比長天。
三聲嘆,嘆曾經,相知相伴,有你不做仙。
四聲嘆,嘆往昔,泡影如幻,空留葉落肩。
五聲嘆,嘆蒼天,天若有情,生死伴身邊。
六聲嘆,嘆凡塵,鏡花水月,何處續紅箋。
七聲嘆,嘆明月,一現便殘,清冷袷衣單。
八聲嘆,嘆如今,空門遁入,難再畫眉纖。
九聲嘆,嘆卿君,千迴百轉,怎與各自歡。
十聲嘆,嘆來生,山盟空許,青絲不忍瞻。
相愛如此不易,更讓人珍惜。於是夜赴心上人,不再束縛於禮教不敢逾矩,不再父母之命不敢違,只擬將身嫁予,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天下熙熙為利,世上攘攘為名。榮華富貴水中月鏡中花,功名利祿水中月。這一刻,忘卻功名利祿和前程,從富家千金到貧家司馬婦,縱家徒四壁,以天為蓋地為廬,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也只寄君一曲,許下一世的諾言。
文君把自己的頭飾典當,盤下一家酒館,當壚賣酒。雖清貧,卻快樂。
都說懷才就像懷孕,時間久了總能顯現。相如終功名再起,在長安躊躇滿志,文君在成都獨守空閨。
相如離開家七十八天,文君每日數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也許是人間別久不成悲,再沒有了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也許是飽暖思淫慾,歲月總是多,回憶總是少。名揚天下的司馬相如,禁受不住紅塵誘惑,欲棄妻納妾。
還是一封信,不同於上次的十聲嘆,只有十三個數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無億,無意。
文君有多聰明,就有多悲痛。
依舊是回了一封信,把數字補全的詩。
一別之後,二地相懸,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倚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天別人搖扇我獨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雖相如看完信,心生悔意,打消納妾念頭。
雖文君選擇了原諒,那些寸寸相思成灰的悲痛,又怎得就煙消雲散?
於是,原諒了一次,還有下一次。
縱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聞君有兩意,卻也不如相決絕。
沉恨細思,
不如桃杏,
猶解嫁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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