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個小時中變化的關係：用錢「甜蜜定製」愛
移動互聯推動下的陌生人社交正向更為垂直和功能化的方向發展，甜蜜定製切中了最原始也最富爭議性的那個部分，卻也在極速變化的中國式社交關係里找到了專屬的用戶。
作者 | 張璇
編輯 |張一童
22歲的莎莉需要錢。
兩年前，成績優異的她想出國留學，需要一筆錢。雙親是公司普通職員，家裡還有一個弟弟，父母告訴她有點為難。國外的學費和房租一年將近40萬。但她想去。
她在美國一個叫seeking arrangement的網站上用edu為後綴的郵箱註冊了賬號，成為一名「Sugar Baby」，尋找一名有錢人成為「Sugar Daddy」為自己的花費埋單。
多家外媒報道指出，該網站女性用戶多為在校學生，通過性關係獲取報酬，男性用戶平均年齡40以上，40%左右是已婚狀態。
2015年10月，「Seeking Arrangement」 在上海自貿區註冊成立，隨後開設中文版官網，名為「SA甜蜜定製」，並於今年3月開通微信公眾號和APP。2018年5月21日，該軟體迅速走紅，擠掉微信、QQ、微博，坐穩蘋果商店社交類App第一。
2018年，莎莉回國，她扔掉了所有東西，卻沒有卸載「SA甜蜜定製」。
錢是目的，但不是全部
點開「SA甜蜜定製」的註冊頁面，選擇用戶類型「魅力甜心」之後，不同於陌陌、探探等交友軟體會填寫詳細的興趣愛好信息，女孩們要選擇自己的寵愛指數，有待定、基本、中等、浪漫、輕奢、超奢等，「這不是在為自己開價，是在告訴對方希望他給你提供一種什麼生活。」莎莉說。
填完這些之後，還需要填年齡、種族、地理位置、受教育程度、身高、體型、婚姻子女狀況以及和抽煙喝酒等行為。這些信息的區間十分細緻，如體型這個類別，用戶可以選擇較瘦、健美、勻稱、S型、微胖、偏胖、其他等。
細緻的區分凸顯了用戶作為商品的使用價值。移動互聯技術的發展使得在過去兩年間，基於地點定位的陌生人社交迅速發酵，並逐漸成為了新一代年輕人的主流社交形式之一。iiMedia Reaserch數據顯示，2016年國內陌生人社交應用用戶規模高達4.88億。技術推動的另一個結果是社交工具功能的不斷提升和類型的進一步垂直化，今年2月，陌陌收購探探，在基於大眾的陌生人社交軟體走向合併的同時，一些針對特定人群和特定需求的垂直陌生人社交軟體開始受到青睞，垂直於LGBT群體的Aloha和Blued，基於二次元人群的「扭蛋」等，「甜蜜定製」無疑是其中之一，它以最直接的方式切中了最原始，也最富爭議性的那部分需求。
《紐約時報》2009年報道稱，這是一個披著社交外衣的「援交」網站，「年老的有錢男人和可愛的年輕女性進行殘酷坦誠的交易。他們不尋找長期的靈魂伴侶；他們希望通過貨幣進行交易的無條件安排：財富，青年和美麗。」
Seeking Arrangement 創始人Brandon Wade 並不這麼認為。在他的理解里，愛是窮人發明的概念，自己的網站是幫助雙方各取所需，是新型的現代關係。
Brandon Wade在全球收穫了自己的信徒。根據Seeking Arragement官網數據，「甜蜜定製」覆蓋全球139個國家，有千萬活躍用戶，其中「甜心」數量高達800萬，糖爹和糖媽們接近200萬。為了滿足用戶需要，Seeking Arrangement還在Youtube上建立了talk show頻道以及blog等傳播平台。付費用戶和線下的活動收費成為公司盈利的主要來源。
即使在更加保守的東方國家，在眾多不同功能和不同風格的陌生人社交軟體中，「SA甜蜜定製」依然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用戶。2018年5月21日，「SA甜蜜定製」一度登上蘋果商店社交類APP第一名。
女孩兒們來這裡的確為了錢。像莎莉一樣，ID為Finny****的用戶是21歲的混血兒，她有四分之一的瓦爾納血統，來自高知家庭，祖母是一名旅行記者，她在「甜蜜定製」的主頁上寫到，「想進擊一流大學研究生，有能提供幫助的么？」
ID為小妮兒***在自我介紹里把自己的目的寫得簡單清楚。她高考時以全省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中國頂級的藝術類院校。她希望大學畢業後可以去美國繼續深造。
在這裡，一些更為特殊的喜好得以被直白地展露。ID為北***的女生希望伴侶是個sadist。這個英文單詞在性的領域有著特殊的含義，性施虐者。
作為一款陌生人社交軟體，「甜蜜定製」有著這類工具共有的保密性，這帶給了大部分女孩安全感。在可以被人隨意瀏覽和觀看的網頁上，大方地表達自我對性的喜好，女孩們沒有過多恐懼。「網站看不到個人用戶的郵箱，也不用綁定手機號。」
它也同樣面對著用戶信息真實性的問題。來自上海的方圓擔憂隱私的泄露。在「甜蜜定製」的平台上，她上傳的照片不是本人，不過她本人比照片更美，「這不算是欺騙吧，反而是驚喜，要是見面他們賺到了呀。」
由於缺乏嚴格的身份審核機制，也無需綁定手機身份證或銀行卡等信息，照片與真人不符的情況較為普遍。不僅是女性，男性用戶也存在使用男明星照片的情況，演員胡歌和李崇霄的照片就被冒用。
但並不是一切交友目的都是為了錢。方圓家庭優渥，男友帥氣，各方面條件出色，並不缺錢，她更喜歡「甜心」這個稱呼，感覺「自己是個小公主」一樣。
「我享受那種雙方互相試探的過程，你懂嗎，」方圓比劃著手勢，「兩個人像拔河但力道很輕，一句話說錯了，就被對方撂掉了。」
男人們的搭訕常常以「嗯」或者一個問號開始。「這裡面傳達了兩種意思，」方圓說，「一是想看看你容不容易得手，回復的快慢直接說明了你是不是缺錢，還有一種意思就是，嗯，我看到你了，注意到你了，現在，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聰明的莎莉和方圓們，都知道在這種時候並不接茬，等待男人的下一次開口，那麼這一回合的招式里，自己就先贏了一半。
因為男人們根本按捺不住。在一個剛剛註冊不到24的小時的甜心賬號里，已經收到了超過40個人的私信搭訕，超過100次的瀏覽。剛註冊的這名使用者說，「這種感覺很奇怪。」
「奇怪在哪裡？」
「就好像他們認準了我就是做這個的，我一定會同意陪他，也不用問我願不願意發生身體上的關係。」新手坦誠在溝通里感受不到自己可以說不的權利。
明碼標價的談判
糖爹們從來不會掩飾自己對性的癖好和慾望，甜心們也大方展露對鈔票和資源的渴求。當雙方帶著預設期待入場時，這更像一場明碼標價的談判，沒有相親局上的兜圈子和委婉試探。
方圓遇到過一個來自多倫多的daddy，在say hi之後直接就是一句，「身材怎樣，要多少（錢）」。莎莉告訴她這種男人很俗氣，沒有涵養。在圈子裡有更專業的說法，叫「需求」，「沒有人和你說你開個價吧，」莎莉看不上這類daddy，「好像一副他一定買得起你的樣子。」
「請問你的需求是什麼」成為糖爹和甜心之間默認的談判方式。糖爹需要確認甜心需要多少金錢回報，甜心需要確認糖爹在性生活上的要求。
這種確認的過程細緻而直接。按次收費還是按月收費，一次時長多久，幾種姿勢，一周幾次還是一夜幾次，有無特殊癖好等。方圓遇到過一個比爸爸還老的大叔，過分露骨的表達讓她放棄回復。
「你覺得噁心嗎？」
「嗯。」方圓脫口而出，幾乎沒有猶豫。
莎莉現在的糖爹是一個45歲的商人，資產過億，年收入過千萬。他在物質上對莎莉毫不吝嗇，包攬了莎莉目前所有學費和生活費，在旅遊和購物時，還會主動掏錢。因為糖爹的大方，莎莉已經開上保時捷911，背著LV，腳蹬香奈兒，甚至還有一筆積蓄。
糖爹談及對她如此大方的理由。「一般的女生我看不上，你會說上海話，長得好看，日語和德語又流利，帶出去客戶也喜歡。」 糖爹前前後後讓秘書見過20多個女孩，要求「研究生學歷以上，氣質優雅，兩門外語，有金融背景優先考慮」，莎莉面試的前一晚惡補金融領域的專業術語，最終在眾多女孩中脫穎而出。
「他有時候會講一些公司的事情，哪個項目或者併購案，或者哪個股票操作了一下，掙了30倍，」這個時候莎莉總會做出一幅很崇拜的樣子，讓糖爹無比受用，「其實我都不太懂，但是要裝作很感興趣，而且不能用嗯或者是的這類詞語回應，要把他的話語邏輯挑出來，複述一遍，再誇他。這樣他就覺得你真的聽懂了，覺得你很聰明。」
除了性以外，這種導師感和陪伴感，是部分年長男人對年輕女性投資金錢的普遍訴求，他們希望得到甜心們發自內心的順從和崇拜。
「甜蜜定製」正好切中了需求痛點。在陌陌、探探等傳統社交APP上，男生被用顏值和愛好區分定義，年長的男人不太擅長選擇拍照角度和使用P圖軟體，也不擅長溫暖情話或者霸道總裁，社交上缺乏優勢。一個讓他們直接展示資產總額和年收入的社交軟體，對他們來說，久旱逢甘露。畢竟，選擇「成功人士」的起步金額是凈資產60萬元，年凈收入30萬元。
這並不是一場雄性對雌性的捕獵和追求，而是炫耀。男人們，像一隻只發情驕傲的雄孔雀，在少數的雌性孔雀里，展開尾屏，大聲喧囂著，「我有錢，我很高，我有17厘米」。
但男性並不永遠掌握主動權。「雙方價格談不攏就散夥，反正我也不差這一筆錢，」 莎莉入行有一段時間了，經濟狀況比較舒適，她不用像從小到大那樣，張口要東西，還要小心翼翼地看著父母的顏色行事，而弟弟，僅僅是一頓哭鬧，就獲得了全部的寵愛。
「每次我拒絕一個人男人時，都會想，有錢真好。」莎莉說。
接受陪伴過後，糖爹們偶爾會有苦惱。他們想要從陪伴中獲得愉悅感，一個「甜心」陪伴他的時候，如果沒有投入感情，似乎又無法獲得十分的滿足和興奮，「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征服，而不是敷衍，有些小姑娘說話，一眼就讓人看透，」莎莉的糖爹很坦誠，這是自己寵愛她的真正原因，因為女孩真的用心投入或者足夠以假亂真。
這種關係定義某種程度上不僅僅發生在「SA甜蜜定製」一個軟體之中，甚至在市面上，它還有著同類的競品，丹麥最大的糖戀網站同樣在中國註冊了官網，名叫糖爹-糖寶中國網。
甚至在更多兩性關係KOL的討論中，他們教導女孩們如何通過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衡量一個男士，並在一段關係中如何通過不動聲色地示弱和討好取悅男士，以換取更好的生活條件，這些技巧被用更具欺騙性的話術進行包裝，然後作為一種社會智慧出售。
關係正在被重新定義
而鏡子的另一面，這種關係又被女孩們當做是性解放的一個切面。
社會學家李銀河指出，性是兩個成年人之間自願的一種交易行為，不管有沒有錢參加進來，我們不認為它為罪，但是我們從道德的角度要譴責它。按照她的觀點，「中國人正在從傳統的性規範，經過浪漫主義最終向自由主義發展，浪漫的人將越來越多。」
方圓的男友並不知道方圓做sugar baby，不過兩人在關係確立時就訂好規矩，雙方需要的是開放式關係，也暫時不會考慮婚姻。
「爺爺奶奶那輩的會經常說你們都在一起5年了，怎麼還不結婚，女生年紀越大越不值錢，」方圓不太滿意這種觀點，」他們那個年代大家都窮，兩個人結婚住一間房子，一起做飯，共用一套傢具，不就像是合租分攤個人生活成本嘛，我現在有工作又不缺錢，做這個還能賺外快。」
男友本科時就去英國留學，兩人已經異地5年，聯繫從越洋電話變成了微信視頻，「他也知道我有時候要是有個急病，肯定得有人照顧或者幫忙，那不還是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嘛。」
兩人獨處的時光是在每年的暑假。這段時間，男友回國陪伴方圓，她會暫不理會所有的社交軟體，一心一意陪伴男友。兩人一起去迪斯尼，一起拍吃冰淇淋的照片，一起去看電影，做著普通情侶會做的事情。
「你覺得他會在乎你現在的兼職嗎？」我沒有說甜心這個詞。
「不會啊，當然不會。」
「那為什麼不告訴他？」
「為什麼要告訴他？和誰出去玩，玩什麼，發生什麼事情，是我自己的事。」
男友回校上課的時候，方圓會在SA甜蜜定製、陌陌和探探等社交平台上和各種年紀的男人約會，「每個年齡段的人對同一件事情的理解不一樣，也挺有意思是的。」當然，有時她也喜歡獨處。
「SA甜蜜定製」的用戶Finny***認為，這個時代不是靠關係把大家維繫在一起，靠的是需求和內心的肯定。不要強求他人，也不要為難自己，保持每個人內心的界限就可以。
莎莉目前單身，雖然有糖爹，但她想找個年輕的固定男友，來發展一段長期關係。「你會告訴未來的男友曾經和大叔交往過嗎？」
「會吧，現在好多女生都喜歡大叔。」
「那你會提錢嘛？」
「什麼意思，」莎莉迴避了正面回答，「就算不是那種關係他也應該要給我花錢的，他是我的男朋友啊。」
一段並不安全的關係
莎莉一直在強調「SA甜蜜定製」給她帶來的安全感和互動中的主動權。糖爹給的價格不滿意，可以隨時拒絕，終止交易。就像她說的那樣，「談不攏就散夥」。
不像方圓堅持不參加商務場合和家庭聚會，怕萬一遇到認識的人會尷尬。莎莉認為，哪怕糖爹公開把自己帶到50多歲的老男人圈裡，也不會影響未來自己戀愛時在男生心中的形象。「他們帶我去的那種酒會或者聚會，又沒有我想要談戀愛的年輕男孩子，有錢有顏的那種，之後我不幹這行就好了，年輕男孩里又沒人知道。」這種對過去的部分隱瞞，讓莎莉覺得這款軟體充滿安全感。
但這種安全感充滿欺騙性。
CNN調查記者Lisa Ling在「sugar baby」的調查節目中記錄了一個案例。一名女性通過seeking arrangement認識了一名男性，兩人約定線下見面。由於男性沒有赴約，女性向平台投訴。後來調查發現，這名男子有犯罪背景。
知名公司也被捲入其中。2013年11月，谷歌的一名管理人員Forrest Hayes因毒品注射過量死在自家遊艇上。調查發現，正是他在Seeking Arrangement上遇到的「Sugar Baby」Alix Tichelman對他進行了海洛因注射。
而對於「SA甜蜜定製」而言，APP本身所具備的道德風險加強了關係的不確定性。
為了低調地進入中國大陸，甜蜜定製在APP上進行了部分調整和改變。他們把Sugar Daddy改名為「成功人士」，Sugar Baby改名為「魅力甜心」。近日，甜蜜定製還在官網貼出一份「求生欲」極強的聲明，說該應用中文版在華語地區擁有絕對獨立的品牌定位，請勿被部分媒體的偏激不實報道所誤導。
這不能改變它幫助「糖爹」和「甜心」牽線搭橋的本質。鑒於大陸目前的內容管理政策，甜蜜定製的前景並不樂觀。2016年優酷一檔戀愛節目《美女與極品》里，規則設置讓男女夜裡共處一間卧室，隨後就被下架處理。
而近日，上海浦東新區新聞辦相關負責人稱，SA甜蜜定製網站運營公司不在上海，其全資註冊的子公司註冊在上海自貿區，經查，因該公司無法聯繫，已列入企業異常經營名錄。《三聲》（微信公眾號ID ：tosansheng )試圖通過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中，該公司2017年度報告中的企業電話聯繫對方，但語音提示該電話是一家諮詢公司，並非甜蜜定製。
目前，「甜蜜制定」這款社交應用在大陸地區的官網和app上，已註冊和登錄的用戶可以正常使用，新用戶僅可完成註冊但無法激活賬號，所以私信聊天功能無法使用。但是如果從海外註冊激活成功，再從國內登陸賬號，仍可正常使用聊天功能。「甜蜜制定」的微信公眾號也因為違規被封停。
就在今天，「SA甜蜜定製」已經從蘋果APP STORE下線。
糖爹們的反應足夠敏捷。周三下午，方圓的朋友，也是一名「甜心」。她在網站上收到ID為「黃***」的用戶發來的私信，對方告訴她這個平台可能快被封掉了，方便的話希望留個微信。她看到對方發過來的微信ID有點熟悉，但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猶豫的時候，微信里「全家福」的三人群組裡跳出來一條消息，爸爸說今晚要出差，讓她晚上回來吃飯，陪一下媽媽。
她手裡拎著剛買的草莓，只能單手打字，回復「好的」，不知道怎麼的點開了爸爸的頭像，她看到一行淺灰色的小字，微信號：XXX。
她足足愣了一分鐘，在上海的大風裡。
「我今晚不回來吃飯了，」她手有點抖，發了條語音，攏了攏被吹亂的頭髮，準備去赴男友的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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