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挖一條隧道,就可以回到墨西哥
本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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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時,瓦萊里婭·路易塞利一家人住在某個中美洲國家,年幼的她患上了思鄉病。她認為自己只要在地下挖一條隧道,就可以回到墨西哥,她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去了中國。
於是,一項隧道工程破土動工。這或許是路易塞利對世界和空間最初的勘探。某種雖不完整但極為鮮活的世界模型在那時初步形成,原本對自己來說陌生冷漠的土地山川被納入了這個模型,在過去或未來,她的經歷、記憶和嚮往中必然囊括了它們的剪影。人類無法感知外在世界,除非自己與它們產生了某種關聯——世界被內化了,它超越想像,成為一種私人的真實。
—劉丹亭
1.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是墨西哥人,相比拉丁美洲的文壇前輩,她的創作堪稱另闢蹊徑。路易賽利並不執著於宏大的敘事、魔幻和歷史,卻對個人與空間和世界的關係有著超凡的敏感。在閱讀女作家瓦萊里婭·路易塞利的作品之時,讓我體會到了渺小的「我」與世界發生的神秘關聯。
路易塞利出生在外交官家庭。父親輾轉各國,全家到處遷徙,這段經歷塑造了她的世界觀,也帶給她清晰的地理空間概念。六歲時,她們一家人住在某個中美洲國家,年幼的她患上了思鄉病。她認為自己只要在地下挖一條隧道,就可以回到墨西哥,她聽說有人用這種方式去了中國。
於是,一項隧道工程破土動工。這或許是路易塞利對世界和空間最初的勘探。她對照著父親的手繪地圖在花園一角勤奮挖掘了幾個星期,在挖掘中失去了回到墨西哥的信念。最後,花園被她刨得到處是坑洞,挖掘工程被她憤怒的父母叫停。路易塞利決定在回填坑洞之前做一件事,她把幾個玩具和父親的手繪地圖埋在了坑洞里。她想像,在未來,另一個孩子會挖出這些寶貝,在地圖上發現她的故事,帶著它們去墨西哥找她。就這樣,她覺得自己在這片陌生的土地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也留下了一個關於未來的許諾;悲傷的當下被看作回歸歷程中的一個片段,鄉愁便神奇地痊癒了。
對此,她評論道:「靈魂一變為二,在一個虛擬的鏡頭中回頭看現在。從後往前看,就像一個眼睛反觀自身。這個眼鏡隔得遠遠的看它的現在,並對之嚮往不已。」某種雖不完整但極為鮮活的世界模型在那時初步形成,原本對自己來說陌生冷漠的土地山川被納入了這個模型,在過去或未來,她的經歷、記憶和嚮往中必然囊括了它們的剪影。人類無法感知外在世界,除非自己與它們產生了某種關聯——世界被內化了,它超越想像,成為一種私人的真實。
2.
《假證件》
(墨西哥)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 著
張偉劼 /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3月
路易塞利最早出版的作品《假證件》,得名於她在威尼斯的真實經歷。那時她來到威尼斯,準備寫寫另一個威尼斯旅行者詩人布羅茨基。她病了,作為遊客卻無法負擔高昂的醫療費。她在威尼斯唯一的熟人建議她和自己假結婚,取得威尼斯永久居留者的身份之後就可以辦一張醫療卡了。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之後,路易塞利從醫生那裡拿到了幾粒黃藥丸。
有很多作家同他們的棲身之處建立了深刻的聯繫,譬如薩繆爾·約翰生之於倫敦,波德萊爾之於巴黎,喬伊斯之於都柏林。但這種關聯並沒發生在路易塞利和威尼斯之間。在這座全宇宙最具有文學色彩的城市裡,她被激發出來的不是靈感,而是聽起來頗為粗俗的「細菌性膀胱炎」。假證件給了她一個威尼斯人的身份,然而她自己並不能認同。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與丈夫
幼年滿世界周轉的經歷讓路易塞利多少有些為不知在何處安放自己而困惑。即便是她的家鄉墨西哥城也不能叫她安心。她小時候,父親告訴她和兩個姐姐,有人在墨西哥環城高速路上認捐了三棵樹,分別以她們三姐妹命名。可他們去現場一看,樹只剩下兩棵,代表她的那第三棵神秘消失了。這讓她覺得看到了宿命,自己大概永遠不可能在墨西哥城紮下根來。
在《假證件》里,她不斷地去看這座她未來可能會告別的城市,轉換不同的視角,採用不同的路線。她在地圖上看它,在飛機上看它,在書籍和歷史資料里看它,走路看它,騎自行車在它之中穿行。她的觀看無疑具有一種文學性的野心,她想把握它,再現它,卻又不得不承認,書寫墨西哥城是一項註定失敗的事業。
不過她仍舊在寫。路易塞利喜愛在文章里散布地名和方位詞,她精巧地堆疊它們,在敘述走向中細細勾勒出縱橫交織的地圖。某種角度來看,她的寫作確實很像地圖繪圖員的工作,她設定或者擦除路線,規劃道路,以想像的規模來製造世界的相似物——一個更輕盈、更易把握的世界的替身。
路易塞利超凡的空間感正表現於此。有人說城市被視作語言來閱讀,她則認為語言也可以被轉換成具有特定色彩的空間。她擅長將擁擠的城市和廣袤的地理空間置入自己的文本,更擅長在文本里將它們轉換成某種個人存在感的印象式剪影。城市空間和空間中的人完全可以互為表徵,屬於公眾的城市和私人化的言語也可以互為表徵。
3.
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路易塞利的空間感讓她相信萬事萬物都具有可置換性。所有東西都可以調換位置,搬家、整理書架、修飾語言,而每一物剛好所在的位置也因此具有了獨特的意義。
她講述過形而上學如何得名的故事。一點陣圖書管理員拿到了那本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再三斟酌擺放的位置,最後把它放在了《物理學》之後。「形而上學」(直譯過來就是「物理之後」)就此被發明了。
她想告訴我們,某物的性質和它在空間中所佔據的位置有著密切的關係。某個詞在一個語義場中的位置,某個名人或文化名詞在其文化場域中的位置也都關乎它們的屬性。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很容易明白路易塞利為何寫出了她那本驚世駭俗的小說《我牙齒的故事》。
《我牙齒的故事》
(墨西哥)瓦萊里婭·路易塞利 / 著 鄭楠 / 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2月
這本小說剛剛發表的時候並不被看好,因為它讀起來太「閑扯」了。這部書主要是一個洋洋自得的拍賣師古斯塔沃·桑切斯·桑切斯(人稱「高速路」)的自白,講述他如何由埃卡特佩克的果汁廠工人成為大拍賣師,如何得到了夢露的牙齒,又如何失去了這副牙齒。整個故事初讀會令人感到荒誕不經,更奇怪的是,「高速路」嘴裡總是不斷地蹦出一些盡人皆知的偉大名字,他們要麼是他的某個窮困潦倒的親朋故舊,要麼是他正在拍賣的某件破爛的原主人。《我牙齒的故事》中的所有人物皆給人以錯位感,每個情節的發展都看似漫不經心又稀奇古怪。它出版之初,墨西哥的評論家都被惹惱了,他們拒絕理解路易塞利這一次古怪的嘗試。
事實上,《我牙齒的故事》是一個把我們熟悉的事物交換位置的魔方遊戲。就像路易塞利自己解釋的那樣:「本書設計的遊戲其實是將物品從賦予它們價值和權威的背景故事中摘出。」這個遊戲有兩種玩法,抽離和放置。
抽離:在《我牙齒的故事》中,拍賣師「高速路」在講述自己那些玄乎其玄的人生經歷之時,不經意間提到的那些鄰居、同事、遠房親戚,他們是福柯、胡志明、普魯斯特、富恩斯特……個個擁有如雷貫耳的名字。但在故事裡,他們無疑被抽離出了原本在人類世界中閃耀的位置,被從神壇放置到了卑微而灰頭土臉的普通人當中。一種令人摸不著頭腦又十分奇特的離間效果就此產生,特別是當看著這些人在「錯誤」的位置說著那些脫離了原本語境的「至理名言」之時,滑稽與荒誕感油然而生。
放置:拍賣師」高速路「人生中最大的功績,是發明了迂迴法、省略法、比喻法、誇張法之外的第五種拍賣法——寓言法。這種技法的精髓在於給一個無用之物加上一個玄乎其玄的背景,生拉硬拽地與某個名人建立戲劇性的聯繫。」高速路「就靠這一手絕技把破爛成功出售,走上了「人生巔峰」。《我牙齒的故事》最為精彩的一幕,是「高速路」為十套醜陋骯髒的爛牙編纂了引人入勝的故事,聲稱它們分別來自柏拉圖、蒙田、盧梭、博爾赫斯、伍爾夫等人,引發了一波波搶購狂潮。實際上,「寓言法」意味著另一種位置的交換,把卑微平凡之物放到一個令人矚目的位置上,並用言語為它創造一個可以信服的文化場域。位置的轉變給予事物全新的性質,價值便由此產生。
路易塞利把空間的魔方玩得飛轉,她的技藝不止體現在故事中人與事物的位置變化,還表現在它的創作理念上。《我牙齒的故事》原本是墨西哥城市埃卡特佩克的胡麥克斯藝術館所寫的展覽說明。那次展覽旨在引發普通民眾的思考:藝術館裡的世界和埃卡特佩克的城市生活之間是否具有某種聯繫或橋樑。而這次展覽正是由在小說里出現過的埃卡特佩克果汁廠資助的。藝術館和果汁廠、藝術家和普通工人、藝術品和果汁,在文化場域里它們各自處在完全不同的層級空間。路易塞利希望藉助小說的形式打破層級空間的壁壘,建立溝通的一座橋樑。她的創作過程是這樣的:她每周寫一部分,工人們聚在一起朗讀、討論,然後把意見反饋給她,她再根據反饋續寫。
《我牙齒的故事》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部誕生於果汁廠里的文學作品,它挖掘了一種新的文學場域。路易塞利認為,寫作就是製造空洞,作家挖掘新的空間,留給讀者慢慢探索。在她而言,創造不是填充,創造是挖掘,是在實心的岩壁上開鑿隧道,或是,像她童年那樣,在土地上挖掘通往某個目的地的坑洞。無論怎樣,寫作是一種關乎空間的活動,藉助文字,她改變了時空的秩序,製造了世界的理式,重新排列了世間萬物的位置。有人曾說貝克特是「一個挖掘存在從而擴充存在、使之更豐富的破壞者」。路易塞利無疑也是這樣一個角色。讓我們拭目以待。
Dante(劉丹亭)
紙城特約專欄作者,自由撰稿人,翻書,漫遊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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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真的很討厭被人誇「可愛」!
孤獨,比你設想的要更孤獨
開玩笑罷了,我只是假裝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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