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世界上有一種語言,只有母親能夠聽懂

世界上有一種語言,只有母親能夠聽懂



本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



就像挖掘遺迹一樣,哥哥拿著裁紙刀在地層中搗鼓,搗鼓出一隻小鳥。一隻張開翅膀,鼓起胸膛,飛翔在空中的檸檬黃色的小鳥。




哥哥用黏合劑粘上別針,做成了小鳥胸針,送給母親做生日禮物。母親不論在家還是外出買東西,都把它戴在左胸。檸檬黃色的小鳥在她的左胸張開翅膀,讓人聯想到那些沉睡在地層中的五顏六色的小鳥們。




這就是母親的最後一個生日。




……






哥哥開始用自己創造的語言說話,是在十一歲生日之後。當小鳥叔叔懂事的時候,他的語言已經完成並確立。所以小鳥叔叔從沒聽他說過和父母、鄰居阿姨以及廣播主持人口中一樣的語言,那種可以和任何人溝通的、理所當然的語言。




和其他孩子相比,哥哥的進度雖然有些緩慢,但還是學會了說話,也會練習寫字。卻不知因為什麼緣故,在幾個月的沉默之後他忽然開始用旁人無法理解的語言說話了,這讓母親即吃驚又無措。母親安慰自己說這是大腦發育過程中引發的暫時性混亂,是一種和幼兒期發燒一樣的病症;又故意樂觀地想,這也許是孩子戲弄大人的小玩笑,明天就會恢復正常。但她的願望終究還是沒能實現。不管過了多久,「正確的」語言一直沒有回來。




他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努力。檢查住院、精神分析、藥物導入、言語訓練、斷食療法、異地療養……哥哥乖乖地聽從著以母親為首的成年人的指示,沒有表現出任何厭煩的情緒。他用蠟筆畫家人的畫,喝很苦的藥粉,別人說需要電流刺激,就默默地伸出頭。但哥哥這麼做的原因並不是想要治癒,只是不想讓母親承受更多的失望。



儘管母親這樣努力,哥哥的新語言非但沒有顯出頹勢,反而更加逆勢茁壯成長,迅速滲透他的內心。單詞的數量每天都在增加,文章也變得更加精美,語法開始形成規律。他的聲帶、舌頭和嘴唇都學會並很快熟悉了新的發聲方法,甚至比以前變得更加活潑。原來的語言已經靜靜離場。








母親發現自己的驚慌無濟於事之後,在這個問題上採取並貫徹了更加謹慎的態度。她從不曾撕心裂肺地尖叫,也不曾淚流滿面地懇求,更不曾破罐子破摔地對待他。明知無法對話,她卻依然堅持和兒子說話,並拚命地去推測他在說些什麼。她用了一生的時間,向兒子傳達著她情至深的態度。




而母親唯一感到希望的,就是發現小鳥叔叔可以聽懂哥哥說話的時候。就算語言發生了變化,兄弟兩人依舊和以前一樣湊在一起,陶醉在自己的玩耍世界裡。那裡沒有混亂。




「為什麼你能聽懂?」




母親問了無數次。但小鳥叔叔只是扭扭捏捏,不能回答。




為什麼能聽懂?在母親辭世、哥哥也離開之後,小鳥叔叔時不時地還會回想起這個問題,但依然找不到貼切的答案。或者說,所謂的「聽懂」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對他而言,哥哥的語言就和身邊的哥哥一樣是真實的,光明正大,極為自然,沒有任何摻雜疑問的餘地。哥哥說出一句話,他的鼓膜就會形成相應的凹陷,接收到並根據兩人之間的秘密信號進行結合。只能說,在出生之前,他們的鼓膜就定下了某種只有兩人能夠理解的約定。




不管怎樣,託了這位能夠聽懂「兩種」語言的小鳥叔叔的福,一家四口的對話雖顯生澀,總算可以勉強進行下去。小鳥叔叔所扮演的其實並非翻譯這種明確的角色,只是為談話中不時出現的空洞架起一座小小的梯子,但這用來寬慰母親的不安已經足夠了。




……








與此相對的,父親則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應對出現語言問題的長子。在母親積極採取各種行動的期間,他只是垂著眼睛,湮沒在沉默的海洋中。父親在大學工作,他嘗試著去打通可能幫上忙的關係,找來一些學術文獻,請來受過專門教育的家庭教師,但也就如此。最後,文獻被堆在工作台上積滿了厚厚的塵埃,家庭教師不到一周就辭職了。




在小鳥叔叔看來,父親似乎有些畏懼哥哥。是因為自己的邪念才生出了這樣的兒子?是上天試煉自己能否參透兒子存在的意義?……他的腦海里充滿這種念頭,眼裡只剩下惶恐和不安,沒有一絲安寧。他沒有做好接受某人揭發的準備,有時候甚至懷疑這個「某人」就是兒子而不住打地量兒子的臉。




父親的避難所就是別院的工作室。不大的院子西側有一個像是被勉強塞進來的別院,這個別院里只有一間鋪了地板的小屋,窗楣、門扇和灰泥外牆都被肆意生長的藤蔓植物所覆蓋。父親的專業是勞動法,在小鳥叔叔的記憶中,他總是埋頭讀著什麼書。小時候,小鳥叔叔很奇怪為什麼自己的父親總是低著頭。




「爸爸做的是幫助勞動者的工作哦。」




每當問起父親的職業時,母親總是這樣回答他。




「爸爸是在研究可以幫助勞動者的法律。」




但小鳥叔叔始終無法認同,他不認為那種關在狹小的別院房間里、埋首於書本的行為能夠幫到什麼人。他甚至懷疑,父親低著頭讀書的動作,根本就是為了避免與哥哥的目光產生交集。




從大學回來以後,除去吃飯,父親基本上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別院。因為父母嚴格規定小孩不許進入那間屋子,所以小鳥叔叔也儘可能地不去靠近它,但還是會因某些契機透過爬滿窗戶的藤蔓縫隙看到屋裡的景象。屋裡堆滿了書本,空氣混濁,陰影重疊,儘管可以照到落日的餘暉,卻依然十分暗淡。除了一塊用以書寫的狹小空間以外,桌面被各種各樣的東西佔滿。帶扶手的椅子上有一塊坐墊,坐墊已被磨薄,布套也起了球,無精打采地陷下去一塊。這塊凹陷是那麼小,小鳥叔叔甚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原來父親的身材那麼瘦小啊。




吃完晚飯喝完茶以後,父親就會站起身來,從廚房的後門走出去。留下的三人既不會對他說「走好」,也不會對他說「拜拜」。被隔離在院里綠色深處的小屋,是哥哥的語言絕對傳達不到的空洞地帶,它吞噬了父親的身影。當別院的門關上時,父親就成為了黑暗的一部分。




……







小鳥叔叔晚年的時候,時常會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把哥哥的語言錄下來。錄音設備變得越來越方便,只要能夠想到,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留下記錄的。但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裡,他沒有產生過哪怕一次這樣的念頭。作為世界上唯一的使用者,哥哥與那種語言聯繫得是那麼緊密,那麼渾然一體,所以他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將它們剝離開來單獨進行錄音。也正因為如此,每當小鳥叔叔回憶起哥哥,想再聽聽哥哥講述那無比自由而又可愛的獨創語言時,總會發覺無法實現。這時,寂寞成倍地增長。




不知什麼樣的經過,母親曾嘗試請語言專家來聽哥哥的語言。兒子不是胡言亂語,只是我們聽不懂罷了,在某個遙遠的國度,有許多人真真切切地在使用這種語言,不知什麼時候他悄悄地學會了,悄悄地……她想。也許是覺得哥哥發出的語言只有小鳥叔叔一個人可以領會,實在太令人傷感;也許是覺得哥哥只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了一門罕見的語種。不管怎樣,那時的母親拼盡了全力。




作為翻譯,小鳥叔叔也一同參加了那場拜訪。那時,哥哥十三歲,他六歲。語言學家所在的研究機構坐落在一座遙遠的海濱城市,需要搭乘近三個小時的火車才能抵達。那是母子三人一起第一次出遠門,也是最後一次。




研究所是一幢古老又陰森的建築物,兩端排列著幾扇門,黑亮的走廊長得看不到盡頭。母親緊緊牽著哥哥的手,小鳥叔叔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後面。時不時會跟一些人擦肩而過,沒有一個將目光停留在這明顯是外來者的母子身上。昏暗中,只有籃子的按扣閃爍著朦朧微光。




語言學家是個有點駝背的老人,說話聲音又低又含糊。他顯然並不歡迎三人的到來,母親遞上一盒作為手信的點心時,也只是露出一副厭煩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器官有什麼病,老人說話時經常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咳嗽聲,彷彿喉嚨隨時都會破裂一樣,讓小鳥叔叔心驚肉跳。




不久,小鳥叔叔的注意力就被研究室桌上擺放著的錄音設備吸引了,他把語言學家的冷淡和可怕的咳嗽都拋在了腦後。那個設備比他曾經見過的任何機械都更有魅力:大大小小的旋鈕讓人忍不住想轉轉看,左右搖擺的指針彷彿受驚的昆蟲觸角一般,磁帶的曲線描繪著神秘,這些都俘獲了叔叔的心。








語言學家將畫有圖案的卡片展示給哥哥看,並讓他回答畫里的是什麼。




「勺子。」


「瓢蟲。」


「草帽。」


「小號。」


「長頸鹿。」




哥哥用自己的語言回答。




這些卡片不知被語言學家翻開過多少次,每一張都褪去了鮮艷的色彩,沾上了手上的汗漬,卡片的背面還被貼上了幾層固定用的膠帶。瓢蟲的一條腿不見了,小號的喇叭口中噴出了奇妙的污漬,長頸鹿的脖子折了,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測試的內容實在太簡單了,哥哥當然全部答對了,但知道答對了的人只有小鳥叔叔一個。




之後,語言學家又問了哥哥一些問題,諸如家庭成員、喜歡的科目等等,還讓哥哥讀了一些繪本,唱了幾首童謠。語言學家根據自己的需要不時地啟動錄音機,或在紙上做一些簡單記錄。母親不斷地撫摸著哥哥的後背,似乎要鼓勵他一樣。不管怎樣變換形式,哥哥自始至終使用著自己的語言。期間,除了手一直握著籃子沒有鬆開以外,他的態度一直很有禮貌。




小鳥叔叔一個勁地打量著那台錄音機,想到那些半透明的薄薄膠帶吸收了哥哥的聲音,覺得萬分不可思議。這台駐紮在結實皮箱里的機器深處,似乎有許多小人正在勤勤懇懇地採集哥哥的聲音,一個一個地用擀麵杖擼平後貼在膠帶上。小鳥叔叔有些擔心,哥哥的語言那麼特殊,小人們會不會有些茫然。所幸語言學家每次向左或向右旋轉旋鈕時,小人們都忠實地完成了指示。從小圈到大圈,從大圈到小圈,膠帶流暢地滑動著。他只用一隻手就控制了所有複雜的工序。他的指尖肯定可以感受到小人們工作時的緊張,小鳥叔叔一想到這就忍不住激動起來。




「這不是任何一種語言。」




毫無預警地,膠帶停止了。




「只是一種雜音。」




母親還來不及發出疑問,語言學家就繼續補了一刀:「都不算是人話。」




他收好卡片,粗魯地拉出抽屜,把卡片放了回去。




就算是結束了。




一旦意識到眼前的人並不能為他的小語種收集工作帶來任何好處,語言學家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管是對反覆咕噥「這樣啊,這樣啊」的母親還是哥哥,他都沒有半點想要安慰的意思。




突然,哥哥打開籃子的按扣,又開始了清點工作。他先抓起玻璃彈珠,隨後打算用小夾子夾自己的大拇指,這時母親按住了他的手說:「回去時在火車上玩吧。」




小鳥叔叔有些遺憾地想,那時的錄音帶要是還在的話該多好。即使裡面混雜著語言學家劇烈的咳嗽聲,但無疑也是哥哥語言的記錄。那捲磁帶一次也沒有被播放過,甚至連長頸鹿卡片的待遇都沒有享受到,就這樣消失在了再也接觸不到的地方。




……








母親曾希望在某座未載入地圖的小島上或許居住著一群靦腆而善良的島民,他們是哥哥的夥伴。但這個願望就這樣被粉碎了。小島上的居民還是只有哥哥一個人。不過,那裡絕不荒涼。大海風平浪靜,島上遍布樹蔭,哥哥在樹蔭下沉思,頭頂上有小鳥在歌唱,而小鳥叔叔只要樂意,隨時都可以劃著小船上岸。




即使是小鳥叔叔,也很難向不認識的人重現哥哥的語言。聽和說是兩碼事。儘管可以像看圖說話一樣念出單詞發音,但那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根本不可能讓支撐語言的骨架和在根底流淌的發音之美重現光輝。




語言學家竟然用「雜音」定論,只能說實在是愚蠢。哥哥的語言與「雜亂」一詞是正反兩個極端。語法強大而完整,辭彙也極為豐富,時態、人稱、變形的法則都十分齊全。讓人舒適的樸素感、長年累月形成的如地層般的穩固與超乎想像的細節絕妙地融為了一體。




但是,最具特色的無疑還是發音。音節連續中蘊藏著獨特的抑揚頓挫和間隔,那是誰也無法模仿的。即使只是自言自語,聽上去也像哥哥在向某個看不見的人獻上頌歌一樣。要說與哥哥的語言最接近的,就是小鳥的歌聲——他稱之為「人類遺忘了的語言」。








明明已經那麼完善,哥哥卻沒有留下任何書寫的記錄。因為那是不需要寫在紙上的語言,只要說出來就足夠了。可以說,哥哥沒有運用任何連結耳朵和眼睛的記號,就完成了一種語言的創造。只是參考小鳥的歌聲,哥哥僅僅靠他一個人,用自己的耳朵和聲音,一粒一粒地將散落在小島上的語言的石子收進口袋,一點一滴地將小鳥歌聲中灑落的語言的結晶收集起來。




母親自然也想乘上小鳥叔叔那艘能上岸的小船,甚至表現出自己也想划槳的熱情。為了上岸,她不惜任何努力。藉助小鳥叔叔的幫助,母親一點一點地學習著哥哥的語言。實際上,母親雖然不像剛開始那樣一句也聽不懂,但在小鳥叔叔看來,她的學習成果還是很難給予肯定。她的耳朵已經不再靈活,無法區分句尾微妙的變化,時不時還會一廂情願地扭曲原本的語義。




儘管如此,母親還是開始感到驕傲,認為自己可以理解兒子的話了。有時候沒聽懂,也會裝作聽懂的樣子。久而久之,也就以為自己真的全都聽懂了。




即使察覺到母親的錯誤,小鳥叔叔也不會糾正。




比如有一次哥哥說:「我不喜歡扎人的背心。」




母親回答說:「是嗎?大概是便宜的草莓不太好吧。」




因為「草莓」和「背心」的發音非常相似。




「看來下次一定要把絨毛洗乾淨啊。」




母親一直念叨著昨天晚上吃的草莓,哥哥背對著母親脫下毛線背心塞進了衣櫥抽屜的最底層。




還有一次哥哥說:「我不喜歡洗髮水,頭髮黏糊糊的感覺快要死了」。




母親用力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對,半夜三更還不睡對身體太不好了。」




「洗髮水」和「熬夜」的發音還真不太相似。




但是兄弟兩人都沒有向母親說過一次「不對」。因為裝進口袋的石子不論多麼奇形怪狀,時間長了,它們會彼此熟悉融合。兄弟倆只是默默地聆聽著「背心」「草莓」「洗髮水」和「熬夜」的石子,在口袋裡互相碰撞的聲音。




……








只有一個單詞,在新的語言誕生前後沒有變化。這個單詞是「波波」,一種棒棒糖,只有它一直是它。




那是一種極為普通的圓形糖果,在附近的雜貨店即青空商店有賣,一直放在收銀機旁邊的廣口玻璃瓶里。波波有草莓、蜜瓜、葡萄、橘子、蘇打、薄荷以及檸檬等許多種口味,分別用相應的顏色包裝。但味道並沒太大不同,只是吃完之後舌頭的顏色會不一樣。




兄弟兩人有一個習慣,會在每周三的傍晚來青空商店各買一根棒棒糖。




「你不許幫他哦!」每次母親都會再三囑咐叔叔,「不管是購買、付錢還是找零,都讓哥哥自己來。只要不發生特別嚴重的問題,你都不許幫他,聽見了嗎?」




自從不去學校以後,哥哥的外出地點就只剩青空商店了。因此,母親便把他們的購物經歷當做一場寶貴的社會練習。小鳥叔叔不太明白母親所謂的「特別嚴重的問題」指的是什麼樣的問題,多少有些不安,但能買到棒棒糖還是讓他感到十分快樂。小鳥叔叔有時候也會想吃巧克力或者奶糖,但一想到哥哥對波波的執念,就無法說出口來。




青空商店坐落在街角,下一個路口就是通往孤兒院的小巷。雜貨店很小,進三個客人就會很擠,頭上裹著圍巾、臉色難看的店主阿姨一個人看店。推開咯吱作響的玻璃門走進店裡,混凝土地面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氣。




青空商店是一個用各種各樣繁雜的商品打造的小屋,就像小鳥收集破布和鐵絲用嘴築就的巢穴。那些倒過來的標籤、曬褪色的包裝袋、邊緣凹下去的罐頭,這些不完美更是給了小鳥叔叔充分遐想歲月的空間。不知為何,站在店裡時他總會覺得自己躲進了避風港,覺得不管外面發生什麼危險都不會波及到這裡。對於能在這樣的店裡坐上整整一天的店主,他簡直羨慕得不得了。




但哥哥不會像小鳥叔叔這樣不停地打量貨架,他只關注波波。先輕咳兩三聲,再小心翼翼地指向廣口玻璃瓶,彷彿害怕指錯了一樣。已經十分熟悉哥哥的店主在他開口之前就站起來,解開頭上的圍巾蓋在瓶蓋上旋轉起來。小鳥叔叔盯著店主頭頂的旋,戴圍巾是為了遮住它嗎?瓶蓋咯吱咯吱地旋轉著,看上去十分不情願。瓶蓋上的鐵鏽灑落在收銀台上,讓人不由擔心會不會混進棒棒糖裡面。




……







哥哥深愛波波的最大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廠商的標誌。標誌是一隻小鳥,品種並不明確,嘴巴小小、身體渾圓、有著和糖果一樣的顏色。小鳥印滿整張包裝紙。它張著翅膀,幸福地鼓起胸膛,微笑著飛翔在天空中。




哥哥絕不會丟掉任何一張包裝紙。吃完一顆波波之後,他一定會小心翼翼地鋪平包裝紙的褶皺,把它放進專用的盒子里。當然,小鳥叔叔把自己的那張也給了他。




某天,哥哥將裝滿一盒的包裝紙一張一張取出來鋪在餐桌上,開始用糨糊把它們粘在一起。如此埋頭苦幹了好幾天。




「你在幹嗎呢?」




小鳥叔叔問了好幾次,但他每次都沒有停下手上的活,只是含糊了句「在做點事」。




哥哥所做的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單純。他不是簡單地把包裝紙糊在一起,而是微微錯開每張的邊緣,形成一道流暢的斜面,同時注意配色,保證整體色彩在微妙過渡的同時又不至於混亂。




食指沾上適量的膠水,將包裝紙的背面貼在報紙上,用肉眼調整那些不到一厘米的偏差,再將另一張包裝紙疊加上去。不斷重複。坐在餐桌對面的小鳥叔叔則一直不厭其煩地注視著哥哥的手指。哥哥已經成了世界上最會擺弄波波包裝紙的人,比糖果工廠那些每天包裝糖果的工人都要厲害。膠水不會多到溢出來,斜面角度也不會因為目視誤差而變得僵硬。那些看上去一模一樣的包裝紙有時會存在裁剪上的細微差異,而哥哥的手指卻具備神奇的能力,總是能夠迅速地察覺出來並進行微調。




我也想試試,粘一張就好。小鳥叔叔雖然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始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因為他不想妨礙哥哥。哥哥的手指滿是幹了的膠水變得皺巴巴,報紙被這充滿緊張感的工作搞得精疲力竭,盒子里的包裝紙們耐心地等待著輪到自己的時刻。




「這些全部要貼上去嗎,貼上去之後呢?」




小鳥叔叔實在按捺不住,忍不住開口問道。




「之後嘛……」




成果明明那麼完美,哥哥的回答卻有些不自信,不過也沒到煩惱的地步。那語氣,彷彿連自己也很難說清之後想做什麼。




說話間,包裝紙依然不斷地重疊在一起。標誌里的小鳥一隻一隻地被哥哥的手捉起,用掌心溫暖,再被裝進新的鳥巢里。殘留的糖果余香,慢慢充滿了它。








不知道最後貼在最上面的那一張,是不是一開始就決定好的。那是一張黃色的包裝紙,有著孤兒院鳥舍里的檸檬黃金絲雀一樣的顏色。所有的包裝紙貼在一起後,就成了一個漂亮的立體。曾經僅僅是一張包裹棒棒糖的包裝紙,很會被人揉成一團隨意丟棄,但現在再也不見這種氣息。厚實堅固,有著無懈可擊的、真真切切的份量感。明明經歷了很多道工序,看上去卻十分自然,似乎這就是它生來的形態。而最惹人注目的,自然還是各種色彩構築而成的流暢側面。




「可以碰嗎?」




小鳥叔叔忍不住脫口而出。




「嗯,沒關係的。」  




哥哥說。




那是平滑的地層,而這平滑正是哥哥花費漫長時間逐一積累而成的證明。色彩們互不侵擾,和諧得讓人幾乎忘記它們原本是十多種不同的色彩,反而孕育出了一種新的色澤。




「好厲害啊。」




小鳥叔叔如實說。哥哥什麼也沒回答,只是低著頭剝弄著手上沾的膠水。




但更厲害的還在後面。就像挖掘遺迹一樣,哥哥拿著裁紙刀在地層中搗鼓,搗鼓出一隻小鳥。一隻張開翅膀,鼓起胸膛,飛翔在空中的檸檬黃色的小鳥。




哥哥用黏合劑粘上別針,做成了小鳥胸針,送給母親做生日禮物。母親不論在家還是外出買東西,都把它戴在左胸。檸檬黃色的小鳥在她的左胸張開翅膀,讓人聯想到那些沉睡在地層中的五顏六色的小鳥們。




這就是母親的最後一個生日。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小鳥》一書




《小鳥》


(日)小川洋子 /著 戴華晶 /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4月






點擊標題查看以往精彩內容


我們寫作,是因為別無他法



放假了,我選擇在家躺著,聽收音機



日本色情電影:不僅為男人拍,也為女人拍



廖一梅:給年輕人指路是最蠢的 | 紙城對話


是什麼禁錮了人們對於女性自身的想像力?| 蕾拉·斯利瑪尼




音頻音樂來自網易雲音樂。


圖片來自Google,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投稿及合作郵箱:chenliping@eeo.com.cn


轉載請在開頭註明作者,出處及文末附紙城二維碼。




  紙城二維碼

紙城君拉你入群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紙城 的精彩文章:

開玩笑罷了,我只是假裝如此

TAG:紙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