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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溪水出山村——傳統文化視野中的余任天藝術論

堂堂溪水出山村

——傳統文化視野中的余任天藝術論

/陳漢波

浙江省委黨校教授、研究生導師

浙江省余任天藝術研究會副會長

【摘 要】

近些年來,筆者於已故著名畫家余任天的個案研究上花了些心力。不僅因為其清剛樸厚的個性魅力,淡泊寧靜的文化心態,探索浙派繪畫創變的勇氣,以及詩書畫印通會實踐中所達到的高度,更因其持續閃耀的人格、藝術生命力給現代的啟示。對藝術家的個案考察,由人及藝也好,由藝及人也罷,總離不開長於斯、成就於斯的民族、地域文化土壤,離不開藝術家的生存狀態及所處的時代背景。本文試圖通過對余任天文化品性與詩書畫印藝術底蘊的整體認知,發掘其成就的契機、成功背後的文化動因及現實啟示。

【關鍵詞】

余任天 藝術論 傳統文化 時代背景

拙文的寫作,基於以下研究理念:首先是常中求變。只常無變,似缺少研究價值;有變無常,不食人間煙火,易拔高誇大。作為常態中的人,余任天與平常人沒有什麼兩樣——真實、普通而有遺憾。作為變格中的藝術家,一生孜孜矻矻,矢志於藝,留下兩萬餘件書畫作品,兩千多首詩,近千方印章,顯現出平常中的不平常。其次是宗教情結。真正的藝術家多具宗教情結與殉道精神。儒之進取,道之淡泊,釋之犧牲,皆隱約於余任天的人格、藝術中,乃是其數十年沉浸傳統結出的文化果實。再次是地域與時代。藝術家的生長、造就,離不開滋養他的文化、地域及其時代。解讀余任天,就藝論藝似稍嫌單薄,若得縱橫坐標,以大觀小,個中見大,或許會有另一番天地。

人已逝,魂猶在。一百年前,畫家誕生於風雨飄搖的晚清之際;一百年後,日朗天清,我們紀念余任天,傳揚他的人品藝格,此畫家之幸,亦文化之幸。

知人論藝是中國傳統文化品鑒的正道,身為中國傳統藝術氣格中的人,其品性大抵通過品格、性情、個性外化出來。余任天的品格,可用一「厚」字論之。不妨從三方面印證:一是待人厚道。不汲汲於得失,你敬我一尺,我報你一丈。與同時代的潘天壽、沙孟海、陸維釗、諸樂三、程十發諸先生交往,坦蕩虛懷,彼此欣賞,不涉是非,有古君子之風。與中青年一輩相處,不論職位高低,皆殷殷相待。求畫者常以好畫與之,或曰「喜歡就看看掛掛,不喜歡可抹桌子」。問藝者多與真漁,傾囊以授。二是功利來襲時,淡中蘊厚,耐得寂寞。藝術的寂寞是一種境界,非修鍊到家者斷難以承受。省里領導想見他,劉海粟也約見過他兩次,電視台準備為他拍專題,皆一一謝絕。有人說他迂,這迂卻換來身外冷清、內心寧靜。移之筆下,便生出一派靜穆、風雅之氣,恰似「天廬」,一「任自然」(圖1)。[1]余任天訥於言辭,晚年耳重目疾,便自嘲:「訥於言能少交接,耳漸聾而不聽傳聞是非,眼漸盲便不覺世態炎涼。」又說:「廣大紅塵,花花世界,名利紛繁、慾壑難填,若不『瞎』不『聾』,如何蓄意用心?」[2]這幾句話,看似尋常,實意味深長。這種「寂寞樓居四十年」的心境,在其絕筆《竹風清送暗香來》的梅竹圖中找到歸宿——梅傲骨,竹清風,無意苦爭春,只有香如故。三是在民族危亡的關頭,不冷眼袖手,亟藉手中刀筆,弘揚國粹,寄情山河,托物言志,宣傳抗日,一申愛國心跡,此德性中之大者也。1939年,余任天在其任教的諸暨楓橋大東小學內外牆上,繪製過多幅抗日壁畫,以鼓舞鬥志,觀者甚眾。又于楓橋鎮上,舉辦生平第一次個人畫展,其中的抗戰人物畫《八百壯士造像》《出發》頗具感染力。這一時期的題畫詩有:「驊騮歷塊汗流血,壯士捨生不為家。咫尺戰場懸素壁,時聞衝殺捲風沙。」「極目山川非故國,傷心草木含倭仇。溪山一幅殷勤寄,不是為君作臥遊。」[3]印則刻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光復河山」「禹甸重光,卿雲復旦」等。[4]甚至給四個兒子取名余抗、余勝、余建、余成,寓「抗戰必勝,建國必成」之意,可證其殷殷愛國情懷。藝雖小道,本無關多少國計民生,在這裡,小道之藝已不可以小道計,畫家的品格得以升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傳統的文脈在余任天筆下貫通、延伸。

◎ 圖1 任自然

說到余任天的個性,我以為可用一「直」字概之,即性格中多含剛健、硬朗之氣。人的個性並非天生,其養成的過程中,大抵受地域的文化傳統、地理環境、生產方式及社會風氣影響。傳統浙江文化的流變,起作用的是吳越本土文化與北方移民文化兩條線索,加之主流的農業生產方式,耕讀傳家的社會風氣,遂使浙人生出山剛、水柔兩種主流性格:浙西(杭嘉湖一帶)多水近吳,人多偏柔;浙東多山宗越,人多偏剛,尤以台州、諸暨兩地為甚。若「台州人的硬氣」(魯迅語),前有方孝孺,後有柔石、潘天壽可為代表。潘天壽先生,面如重棗,發似鋼針,喜食炒年糕,其性情中多蘊敦厚、剛毅、倔強之氣,發而為畫,畫中自有「一味霸悍」、至大至剛之氣溢出。諸暨余任天,出生於山間鄉野,故里人稟性直率、豪爽、仗義,又有書畫前賢王冕、楊維楨、陳洪綬表率在先,積習成性,便鑄成一副剛直、厚朴的架勢。性之所至,作詩則「蓬蓬雲氣出,吃沒觀音峰,惟余眼前地,一我一株松」;書聯則「結交青松枝,砥行碧山石」;鑿印則「強其骨」「寵為下」,並說「我性格是直的,印章中的字,筆畫線條也喜歡直,這是本性難改」[5];寫畫則以草書入骨涵韻,自有一種磊落不平之氣氤氳其間。他認為:「人不可無倔強之性,不然則懦弱諂媚矣,書畫上尤須有倔強之氣。倔強之氣,即創造精神也。」[6]

子曰:「剛毅木訥者,近仁。」以此喻余任天,不亦可乎?

現代浙江中國畫,多取資明清傳統,亦承海派餘緒,尚文、尚水、尚筆墨,試圖在一方水土與一方人的文化互動中尋求拓展。尚文者,尚學養,尚詩書畫印之通是也。這詩書畫印之通,不僅指會通,更在會通後的專精,即其詩、書、畫、印分別與詩人、書家、畫家、印人作品並列而不遜色。以此觀照余任天,其詩書畫印皆戛戛獨造,自成家數,堪稱現代浙江中國畫家的絕響。

余任天16歲學作詩,初得故里鎮上黃閑雲先生指點,從現存兩首早期的詩看,應是受李太白影響。及長,眼界漸開,詩喜讀老杜、大小李,於鄉前輩王元章、楊鐵崖、陳老蓮詩亦多披覽,再上溯漢魏,嚮往陶淵明平白曉暢、恬淡清新的田園境界。他一生勤於吟哦,出句快捷,多有可圈點者。從現存的《歸漢室詩鈔》及已刊布的部分詩看,主要有感時、詠物,題畫論藝詩三類,以題畫詩為多為好。讀余任天先生詩,沒有高古淵深的用典,也沒有佶屈聱牙的僻句,為求直白、自然、口語化之詩風,甚至不惜失粘出韻,有悖平仄。余詩詩風清正,了無花前月下、曉風楊柳的柔唱,更無強顏作笑、無病呻吟的迂句。無論情、意、理、趣、境,皆詩心、詩志之所出。「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7]所見極是。(圖2)

◎ 圖2 余任天詩稿、隨抄

每於畫里寄詩情,雨後看山思更清。

隨意拈來多好句,偶然寫去氣渾成。

畫就詩成,詩就畫成,詩情畫意,偶然中有必然。

名山未遂遍游屐,雁盪天台一到之。

風物故山最親切,少年畫到白頭時。

名山未游是悵然,移寫故山風物,「少年畫到白頭時」是幸然,「一切景語皆情語」是也。

倪黃畫法至今陳,病目何能創作新。

下筆老來生硬甚,卻成浙派末流人。

無奈?自謙?寥寥數句,表達了繼承與創新的藝術志趣。

一藝功成豈偶然,人工天分兩相連。

還須滋養源頭水,寂寞樓居四十年。

此詩廣為傳誦,語意平實,卻蘊含哲理,是一生藝術實踐的總結,也是對後來者的誠摯告誡。可用「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句喻之。

余任天以畫家名世,卻一生浸淫書法。他的字深入傳統,又獨具自家面貌,以手札、對聯、草書見長,尤以草書為其最用心處。對於傳統的師法,余任天有自己的取捨識見。早歲築基顏字,於《麻姑仙壇記》臨習尤勤,得平正、寬博的架子。抗日戰爭時期客居龍泉,做有計劃的臨撫,留意於漢魏諸碑。40歲以後,對陳洪綬產生濃厚興趣,以為陳洪綬的書法在董其昌之上,凡片紙隻字、影印木刻,無不收羅研習。從現存作於20世紀40、50年代的不少書法、畫跋中,我們看到余任天寫的一手陳洪綬體,頗得老蓮清挺、古樸風骨。50歲以後目疾,始習草書,後眼病加重,正書一路已基本不寫,便專意於草書。草書為書中蜀道,現代浙江書家中,草書高手寥寥。余之草書有前半生正書打底,再吸取「二王」、「旭素」、黃山谷、祝枝山的營養,並從田徑賽、籃球賽、越劇中受啟悟。會心處,首先追求精熟。因惜紙,每於橫長劣宣上一寫再寫,墨寫幹了用水寫,水幹了又用墨寫。久之,紙上字跡重疊、墨跡斑斑,其苦心孤詣,豈可與常人道哉。其次崇尚圓轉。百鍊鋼化為繞指柔。用筆圓轉則迴環嫵媚,貫氣暢達。再是嚮往空白。知白守黑為天下式。余任天對於草書的空白問題深有感悟。他認為:「草書大都大小參差,或如擔夫爭道,揖讓左右,或如老少入市,大小不同,其得力傳神處,全在空白呼應。」又說:「書法要寫得開張。筆勢愈開張,則字中空白愈多,空白愈多,則氣勢愈覺得宏大,方是大家的風度。」[7]上述理念,落實到創作實踐中,通過筆墨與線條的輕重、徐疾、虛實、濃枯、疏密等,呈現為一字之內、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乃至整幅的空白匠心。觀余任天草書,畫意書韻,離合跌宕。筆墨與線條剛中蘊柔,疾澀老辣,於個性中透出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草聖一峰又一峰,至今誰是出群雄。會心不到癲狂處,退筆成山未是工。」這是余的自信,不難見出其草書所達到的高度。

縱觀余任天一生的中國畫創作軌跡,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40歲之前為師古期。從少年時代的自學自畫,到臨習《芥子園畫譜》,及進美術學校學素描、色彩,再轉而師法費曉樓、陳洪綬、任伯年、王石谷諸家,打下了中國畫的造型與筆墨根底。題材上以高士、仕女為多,兼及山水。注重用筆,較寫實,有小寫意的做派,如《懷素書蕉》、《達摩面壁》(圖3)、《澤畔行吟》、《諸暨斗岩》等。40歲至60歲為探索期。正值壯年,精力旺盛。生活趨穩定,又被聘為浙江省國畫創作研究室第一位拿工資的專業畫家,心情亦佳,創作激情高漲。20世紀的50、60年代,我國美術領域受蘇聯影響,走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主張文藝服務於人民大眾,反映新時代,反映現實生活,倡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作為一位有文化自覺與社會責任感的畫家,余任天自不甘落後,與同時代的其他畫家一起,走出畫室,面向生活。多次赴雁盪、天台、富春、四明諸山寫生,搜集素材。並創作出大量富有時代氣息,又具浙江地域特點的山水畫(值得一提的是,此期余任天所作點景人物亦因時而變,或行軍,或探礦,或伐木,姿態生動,與主體山水新貌相諧)。其中的新安江水電站、天台山石樑飛瀑、富春江嚴子陵釣台等題材,一畫再畫,且多巨幀大作,尤以曾經掛於人民大會堂浙江廳的《富春江嚴陵瀨釣台》(圖4)為代表。時代變了,筆墨不得不變,由師古人到師造化,變在布局高遠,注重空白造境;變在不為陳法所囿,馬夏、王蒙、程邃、石濤、黃賓虹、潘天壽,皆信手拈來,匠心自用,於漸進中顯出個性端倪。60歲以後為風格凸顯期。無奈目疾加深,寫實山水一路已無能為力,書法也只得由正入草。「文革」十年,有幸本一介布衣,未受大的衝擊,手中這支筆得以基本延續。「作畫至六十以後,為最後進退關頭,往往不能自己掌握,渙然至於澌滅者多矣,不繼續豐富想像之故也。」[9]余任天在這最後的進退關頭,暗中摸索,矢志創新,經十餘年筆耕墨耘,水到渠成,終成一家面目。其風格特點可概而為四:一曰新。可從氣格、意境、題材等方面見出。氣格新——傳承浙派,揚長避短,在繼承中求創新,於剛硬中寓含一份婀娜之氣;意境新——寫毛澤東詩意及《青山不老》《思源圖》等,詩情畫意,境界高遠;題材新——在眾多的山水、花鳥題材中,以畫西湖為多、為新。數十年相伴西湖,湖上四季變遷,風煙雨雪,景語情語,瞭然於胸。好寫桃紅柳綠、山色空濛、水墨氤氳之春景,為西湖山水別開一派生面。二曰筆墨渾成。渾,渾厚、雄渾之謂也。「山川渾厚,草木華滋」(《世說新語》),「返虛入渾,積健為雄」(《二十四詩品》),乃中國山水畫審美之大道,為余任天終生所追求。讀余氏晚年所作,筆頭大,放得開;出入傳統,又得雲煙供養;注重氣勢,不違形質;筆墨相依,渾然天成,於不經意中見出經意之境。三曰草書入畫。中國畫與書法,因所用毛筆、宣紙、水墨等工具材料相同,且皆以筆墨與線條為主體表現形式,兩者多有共通之處。由行草、草書筆意入畫,畫面多靈動,寫勢;由篆隸筆法入畫,其畫多厚重、而饒有古意。余任天晚年山水,多以草書入畫。意在落筆恣肆、痛快,筆勢大氣開張,於沉著中求流利之氣。其筆墨、線條、點篤、皴擦所表現的樹石、山脈、溪瀑,可用「寫」「動」二字概之。四是詩書畫印的和諧之美。在余任天的山水畫中,詩書畫印不僅可作為獨立的藝術樣式來賞讀,更具魅力者,四藝已融為一整體。詩入畫境,書增靈變,印得古趣,通會之際,有一種和諧之美激蕩觀者心靈。潘天壽先生曾在《東南日報》上揄揚余任天:「余君於作畫之外,復精篆刻,擅書法,工吟詠。經師子淵云:『藝術不在絕,而在通,不限書畫詩三絕,應加金石為四通。』畫通於書,通於詩,而金石實為其骨幹。君鍥而不捨,庶幾兼之。」[10]是為的評。

◎ 圖3 達摩面壁 67厘米×41厘米 1948年

◎ 圖4 富春江嚴陵瀨釣台 1960年

在余任天的篆刻生涯中,用心最多,也就40歲以後至60歲之前近20年時間。58歲雙目近盲,停刻,有「天傷余」之嘆。早年曾跟鄉間印人鍾石帆學過一段時間,後自悟自刻,間亦涉獵漢印、西泠八家。40歲前後方轉益多師。曾有緣與永康應均先生相識,受其「我字寫自己的,圖章也刻自己的」之啟示,刻鄉間河灘硬石,已見功夫。38歲刻「歸漢室」印(圖5),其邊款曰:「丙戌十月,余於金石書法,皆以漢為歸,因鐫是印示專精也。憤盦記。」[11]決心收束性情,改恣為正,登堂入室,一探漢印真諦。次年又拜識鄧散木先生,所刻多通過滬杭兩地書信往返(圖6),得其指授、批點,印藝精進。此期間,余任天與龍淵印社的關係不可不提。龍淵印社成立於抗日戰爭時期的龍泉,由金維堅、余任天、畢茂林等主事,興盛時社員逾百人。印社前後存續四年,以印會友,交流印藝,亦借方寸山石,一抒愛國情懷。余任天作為常務理事,一方面潛心印事,另一方面,印社一應社務,如《龍淵印社月刊》的組稿、編輯、刻印、發放,亦多借其一人之力得以完成,作用不言而喻。作為中國第二大印社,又創辦了全國首本印學期刊,龍淵印社的意義已超出了其作為金石學社團本身。

◎ 圖5 歸漢室 1946年

◎ 圖6 鄧散木致余任天信札

45歲以後,余任天築基於漢隸,又化金石碑版、瓦當文字、六朝墓誌為己用,印風為之一變。所作似隸似魏,對古人忌怕的斜筆,不避諱,反刻意經營,是為獨詣。布局上,引入山水畫、草書的空白觀,方寸之內,潑朱惜朱,時見天逼地闊,疏馬密風,生意迭出。氣格上,多單刀直筆,沉著痛快,一揮而就。余任天曾為潘天壽先生刻過30餘方印章,其中的「知白守黑」(圖7)、「強其骨」(圖8)、「一味霸悍」(圖9)為上述印風的寫照,另有「日有憙」(圖10)、「積健為雄」、「心潮逐浪高」(圖11)亦為佳制。

作為金石書畫藝術家的余任天,其詩書畫印諸方面的造詣已昭然可見,而他於書畫鑒定、研究兩方面的成就卻少人論及,不妨在此簡說一二,應是整體認識余任天藝術的有益補充。

書畫家不一定是鑒定家,但於書畫鑒定一道亦須略知一二,能專精自然更好。鑒定者,養書畫家之眼也。眼不高,連平常之真贗、氣格、筆墨、文脈、材質也瞋目不知,何來手高?余任天一生基本以鬻藝為生,定居杭州近40年,所見和過手的書畫碑帖不計其數,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20世紀50、60年代,浙江美術學院、西泠印社購藏的中國書畫,多請其掌眼。程十發先生說:「經他過目,真偽立辨,很少有失眼和錯落的時候。他晚年雙目漸近失明,但他鑒別文物字畫真偽時,比一般眼目清亮者更精確些。」[12]可謂知者識者之言。節衣縮食,樂於收藏,既為創作、研究提供借鑒,亦可流通大家,聊補生計。現藏上海博物館的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空谷蒼鷹圖》、遼寧省博物館的清高其佩指墨《麒麟送子圖》、中國美術學院的清閔貞《八仙圖》、江蘇省美術館的明黃克晦《金陵八景圖冊》等,皆由余任天讓出,約略可見其收藏的眼界。

書畫家不一定是學者,但應視書畫創作為一門學問。為毛筆而毛筆,與匠人何異?筆之所使,於技之外,尚有情、文、理、思在,筆下便有生氣、境界迴環激蕩,藝之高下立現。余任天是一位研究、思考型的畫家,雖一生精力多貫注於詩書畫印的創作實踐,並沒有留下多少長篇大論的理論文章,我們所能看到的大多是一些論藝詩、碑版題跋及畫論畫跋,但蘊真知灼見,多有可圈可點之處。余任天中年時期於鄉賢陳洪綬研究、金石碑版考證上花了大量心思。凡陳老蓮的相關資料,皆收集剪貼。除臨撫、研習陳老蓮人物畫、書法之外,從1948年開始,余著手編寫《陳洪綬年譜》(圖12),連續十多年補寫、充實新材料不輟,惜後遇「文革」中斷未完成。晚年的余任天,創作上進入成熟期,回首一生從藝軌跡,以為尚有可說道處。遂不顧目疾,亟借放大鏡與尺子,將所思所想用毛筆或蘸水筆一頁頁摸著寫在16開有光紙上,其中不滿意的,甚至要改五六次才放心定稿,可見老先生對這部分藝論的看重。余任天論藝文字,多自實踐中悟會而來,能切中肯綮,語言質樸平白,了無海闊玄談。如論畫中之筆墨、空白、創新,論書與畫的關係,論浙派及對黃賓虹、潘天壽藝術的理解等,讀來令人心折,足資後來者借鑒。

◎ 圖12 《陳老蓮年譜》書影

藝術家生前身後,在名實天平上的衡定,大抵有三種情況:一是生前身後名實相符,若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皆如是;二是生前名大於實,有太多的虛高成分,身後擺不住,遂音訊杳然;三是生前實大於名,活著時不顯於世,歿後塵埃落定,其人其藝漸為人識,歲愈久,愈昭顯其光芒。余任天應屬後者,生前名不出浙,幾人識得余任天?身後人去魂在,其於倔強一生、清貧一生、執著一生中錘鍊而成之人品藝格卻卓然獨立,足以瓣香後世。

余任天對於今天的文化啟示是多方面的,試擇要述之。

(一)文化心態——寧靜致遠

文化心態有關藝術家的價值取資,進而直接影響到作品的文化品性。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還是為功利而藝術?選擇不同,所作境界、生命力也迥然有別。為人生的藝術,藝術家心底里閃爍著德性與良知的輝光,常表現為嚴謹的創作態度,恬淡寧靜的純粹心境,以及「筆墨當隨時代」的責任擔當。

「立身唯直,處世唯誠,待人唯信。」「甘淡泊,耐寂寞,守清貧。」是余任天的兩句座右銘,亦是其數十年從藝心境的真實寫照。人世滄桑,寵辱不驚,取捨由我。於藝術,上下求索,矢志不移;於聲名,退而讓之,淡到無言自可人。「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求其放心」這四個字,始終踐行於余任天的藝術人生軌跡中,亦予當下藝壇中的粗鄙、淺俗、浮躁者以足夠的警示。

(二)藝術追求——於傳統中開出生面

余任天的藝術旨趣,頗受浙江地域開明、通會、務實風氣的影響。他以傳承和化新傳統浙派中國畫為己任,溯源循流,揚長避短,殺開了一條「血路」。如果說傳統浙派山水多的是剛硬與狂放,那麼到了余任天這裡,於清剛之外,以草書與詩書畫印的通會蘊其氣韻,所作少了一分板結與直露,平添一分內斂與靈動。開明的理念,加上致力於創新的勇猛實踐。「只可青綠從天潑,不宜披麻斧劈皴」,為傳統浙派山水畫的現代轉型和開新樹立了一面旗幟。

由於傳統文脈及文化耕種土壤的缺失,加上功利、浮躁之干擾,一代人對於傳統的汲取,因缺乏實踐的耐心、勇氣,便顯得支離而膚淺。要緊的是對傳統多一分敬畏、感恩、化生之心,少一些虛妄、迴避與固守。一位有良知的藝術家,不一定有餘任天那樣的傳統筆墨功夫和通會詩書畫印的能力,卻應有對傳統的由衷熱愛與能動擔當。那些無視傳統,一味沉湎於遊戲、把玩、功利中的藝術,恰似花開花落,過眼煙雲,又有多少生命力可言呢?

(三)文化自覺——融個人風格於地域、民族風格之中

藝術家的個人風格,只有與地域、民族、時代相應,才具有價值與生命力。脫離地域、民族、時代背景的個人風格,終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或可逞一時一隅之勇,畢竟缺少根基,落落寡合。余任天詩書畫印中呈現的平實、空明、渾厚、雄肆之美,絕非一朝一夕妙手偶得,乃是其數十年涵泳浙江人文水土,接壤吾國傳統文脈,又融入個人品格、性情、思想、藝術語言等漸修而成。所謂風格即人,一位從傳統社會過來的藝術家,其個人風格形成過程中體現出來的見識與文化自覺,實屬難得。

聯想到觀念紛繁、各憑所能、各逞其態的當下藝壇,有多少藝術家在探索民族的、地域的、時代的、個人的藝術風格?有多少藝術家還在思索「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又向哪裡去」的哲學追問?又有多少藝術家的風格是明媚、正大、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余任天的藝術實踐觸發我們反思、覺悟。

350年前,余任天的同鄉前輩陳洪綬憾言:「老蓮五十四歲矣,吾鄉並無一人中興畫學,拭目俟之。」洪綬公歿後250年,余任天出,有承先啟後、振興浙派畫風之概,可告慰先賢於冥冥之中乎?

【注釋】

[1]「天廬」為余任天字,余曾用「任自然室」作齋名。

[2]杭州市政協書畫院編:《余任天先生紀念文集》,1996年版,

第41頁。

[3]本文所引余任天詩,皆見《歸漢室詩稿》。

[4]《龍淵印社月刊》,1946年至1947年。

[5]同[2],第58頁。

[6]《余任天書畫印談》,西泠印社出版社1991年版,第14頁。

[7]《毛詩》大序。

[8]同[6],第25頁。

[9]同[6],第15頁。

[10]《東南日報》1948年3月26日。

[11]《余任天印集》,西泠印社出版社1991年版,第5頁。

[12]同[2],第16頁。

責任編輯:陳心怡、陳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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