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外交封侯的中國英雄
公元前87年3月29日,一代雄主漢武帝去世。
疾風驟雨的漢匈戰爭暫時告一段落,兩大帝國都開始休養生息,同時圍繞西域展開間接對抗。
匈奴對西域各國,奉行的是鐵鞭策略,以盤剝搜刮為能事,以不服就打為原則。
漢則奉行厚往薄來、求同存異的外交路線。這種真誠的做法,贏得了一些國家的友誼。但是,並非所有國家都是投桃報李,也有一些選擇了恩將仇報。
這些白眼狼夾在匈奴和大漢之間,有時候通過出賣漢來討好匈奴,有時候又通過出賣匈奴來討好漢。有時候以倒向匈奴為條件要挾漢,有時候又以倒向漢為條件要挾匈奴。
一旦到了必須選邊站的時候,他們就會跟著匈奴對付漢。他們輕則訛詐、勒索、截殺漢的商隊,重則幫助匈奴刁難、扣押、殺死漢的使節。
要問他們這樣選擇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如果不幫助匈奴,匈奴一定會報復我們。但是,無論我們幫不幫助漢,漢都會一如既往地奉行和平友好的政策。
因為漢是君子之國,所以可以隨便欺負。
漢朝內部某些官員和學者的錯誤思維,又加劇了這種現狀。
他們簡單地認為,匈奴殘暴,我們就要充分展示友好,要通過文化交流、經濟合作,和平解決西域問題。只要西域和中原手挽手,肩並肩,就自然孤立了匈奴。正因為我們是大國,所以千萬不要給人以大欺小的印象。正因為我們是富國,所以不要吝嗇花錢。
可是,這些西域小國拿了漢的錢,卻並不替漢辦事;一遇風吹草動,就會跟著匈奴走。
一次次的挫折,一次次的出賣,一次次的慘痛回憶,終於讓有識之士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漢真的要做一個負責任大國,真的要讓這些小國找到正確的發展道路,甚至最終連匈奴也走上更好的發展道路,恰恰需要恩威並用,對漢武一朝的精神進行創造性繼承。
傅介子就是這新思維的代表人物。
英雄乘風
傅介子是一個傳奇,更是一個謎。
大家只知道他來自北地郡,當過兵,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個縣的人,父母是誰,有無兄弟姐妹,生於哪一年,受過什麼樣的教育……這一切,都是謎。
他好像一個乘風而來的精靈,靠著精湛的馬術在長安立住腳,當上了中央官馬養殖處的管理員。不能不讓人聯想到《西遊記》中玉皇大帝給孫大聖的職務。
漢昭帝元鳳四年(公元前77年),龜茲、樓蘭相繼協助匈奴殺害大漢使臣,襲擊親漢國家出使中原的使團,搶奪其他國家送給漢天子的貢品。
對此,相關職能部門卻束手無策,也沒有人敢再去這兩個國家當大使。傅介子憤怒地扔下了馬鞭。
在傅介子看來,大漢的錢是很多,但那是萬萬千千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血汗錢。大漢是君子之國,但如果永遠只動口不動手,那就不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而是反過來讓別人給廢掉了武功!
當年武帝時代,西域各國不敢搗蛋,就是因為武帝能夠滅樓蘭,破大宛,敢於恩威並用。確實,武帝連年用兵,內部吃緊,所以他在晚年撤回西域的屯田士兵,提拔能夠改善百姓生活的官員,甚至下了自我批評的詔書。(撤輪台之戍,封富民之侯,下罪己之詔)但那只是權宜之計,是策略,不是原則。更不等於否定之前的萬里遠征、開疆拓土。然而,繼承者矯枉過正,一味用一廂情願的善意和四處撒錢解決問題,反而問題越撒越多。
投桃則報李,爾虞則我詐。
外交從來不是請客吃飯發紅包,更不是無原則的和稀泥。
沒有尊嚴的和平就是苟安,失去底線的寬容就是縱容。
想到這裡,傅介子抓起竹片和刻刀,直接給皇帝刻了一封慷慨激昂的上書。
刻刀在竹簡上翻飛,思緒在時空中穿梭。那隨風散去的每一粒竹屑,都將掀起滔天波瀾。
當時實際主持朝政的是大將軍霍光。他是名將霍去病的異母兄弟,是漢武帝臨終選擇的三個託孤大臣之一。
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士,方能成非常之功。現在,非常之事已經發生,大漢的非常之士又在哪裡呢?
傅介子的上書,讓霍光眼前一亮。
這個傅介子居然敢對主流的外交思維提出質疑,還主動申請作為新的使節前往樓蘭和龜茲,揚言要為死者昭雪,為生者贏得安全。而且只需要數名隨從,無需出動大軍。
放下竹簡,霍光似乎又看到了霍去病的身影;看到了那個明明相隔並不遙遠,卻已經被很多人遺忘的時代。
霍光力排眾議,破格任命傅介子為特使,前往樓蘭、龜茲,追問責任。
萬里破浪
傅介子的第一站就是樓蘭。
一開始,樓蘭王安歸根本不把傅介子當回事。可是,很快他就發現,這個漢使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傅介子不僅嚴厲斥責了之前樓蘭王默許匈奴截殺漢朝使者的罪行,而且揚言:「大漢的軍隊已經做好了出征的準備。按照之前簽訂的和約,我們每年給樓蘭大量經濟補助,是希望樓蘭能保護中原人士的安全,及時通報匈奴的動向。如果樓蘭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大漢雖然錢多,但不會隨便施捨。我們大漢雖然是君子之國,但不等於不會打人。」
面對這獅子一樣的使者,樓蘭王迅速展現了他牆頭草的特點,一邊謝罪一邊告訴傅介子:「實不相瞞,就在幾天前,匈奴的使團剛剛經過鄙國。他們這次的目的地是烏孫,但回來的時候卻要走北道,經過龜茲返回草原。」
按常理,匈奴如果要去烏孫,最短的道路應該是經哈密平原走北道,經龜茲直接去烏孫,而不是從樓蘭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原因很簡單。這說明匈奴已經到了高度目中無人,在西域想怎麼走就怎麼走的程度。他們這次故意繞個大圈,就是一路威脅、震懾沿途國家。烏孫這個目的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樓蘭經南道抵達烏孫,再從龜茲經北道返回哈密,是一次赤裸裸的外交大遊行。
而樓蘭王將這個消息告訴傅介子,其實也是變相恐嚇,讓他知難而退。至少也要錯開時間,不要和匈奴使節撞個對面。回頭,漢使還要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然而,這卻不是傅介子的風格。
確實,樓蘭是小國,龜茲是大國。樓蘭是離玉門關很近的國家,龜茲卻是遠離玉門關的國家。僅僅說幾句大軍不日抵達,顯然解決不了問題。
但是,傅介子心中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傅介子晝夜兼程,搶在匈奴使節返回前抵達龜茲,先訓斥了龜茲王。龜茲王也表現了務實風格,口頭上進行了謝罪,然後把一切問題都推給了匈奴。
接著,傅介子又去了趟大宛,接著,就故意算好時間,突然返回龜茲,和匈奴使團撞在了一起。
這一下,龜茲王先害怕了。
他希望傅介子迅速離開這裡,以免發生悲劇。但是,傅介子二話不說,率領隨從,直奔匈奴使團居住的驛館,當眾斬殺了匈奴使者。
這一下,龜茲王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向匈奴解釋。傅介子卻已經揚鞭歸國。
回到長安後,大家對這次出使都非常滿意。漢昭帝下詔,任命傅介子為中郎,升為平樂監(高級別的馬政管理人員)。
有功者得到了封賞,有罪者得到了誅殺。龜茲和匈奴關係吃緊,樓蘭王也已經服軟,似乎已經萬事大吉,可以就此收場了。
但是,傅介子卻覺得,故事才剛剛開始。
他私下對大將軍霍光說:「樓蘭和龜茲都是牆頭草。如果只是簡單地譴責是沒有用的。」 就像這次樓蘭王出賣匈奴使團的事情。他這次可以出賣匈奴,下次也會出賣我們。這種翻臉比翻書快的事情,他們已經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那個龜茲王同樣反覆無常,但又自以為是,沒有什麼嚴密的防衛措施,正可以趁機將之刺殺,扶植親漢的新王。
「所以,我願意再次出使龜茲,以此威懾西域列國。」
這一次,霍光也不免一陣猶豫。他覺得,龜茲太遙遠,又是大國,即便成功,變數太大,我們也未必能將之控制。不如選個近而且小的重要國家。比如——你剛剛去過的樓蘭。
外交封侯
就這樣,傅介子帶著衛隊,攜帶了大量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第二次出使樓蘭。傅介子去之前就放出風聲,說這些寶物只賞賜給與漢關係親密的國家。
對此,樓蘭王安歸既心動又心疑,加上之前傅介子所作所為已經讓他心生畏懼。這次說要來送禮,他反而不敢相信。所以,他在接見傅介子時,設置了大批衛兵,故意和傅介子保持距離。
於是,傅介子假裝失望,離開樓蘭,走到該國西部邊界時,突然停下來,搭了幾個帳篷。他把安歸派來的翻譯叫進來,打開行李箱。轉瞬間,翻譯的眼中就布滿了寶物的光芒。
「我這次奉命帶著這些珠寶來送給友好國家的元首,可惜你們國王卻不願意要。但考慮到上次他提供情報的貢獻,所以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他來,我就分出珠寶給他。如果他不來,我就要繼續向西走,尋找真正的友好國家了。」
翻譯匆忙趕回王城,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樓蘭王。
要錢不要命的心態迅速佔了上風。安歸帶著衛隊,風塵僕僕地趕到了西部邊界。傅介子擺出寶物,組織了盛大的露天篝火宴會。當主賓都有醉意的時候,傅介子對安歸說:「您既然接受了我們天子的禮物,我就要將更大的秘密告訴您。這是我們天子托我只告訴第一個接受禮物的友好國家元首的話。但是,此處人多耳雜,請隨我到帳篷里說話。」
於是,安歸起身隨同傅介子進入帳幕中。裡面早就埋伏了兩名勇士,趁安歸不備,雙刀齊下,穿了個透心涼。
賬外的貴族和官員見狀大驚失色,像受驚的鳥獸一樣東奔西跑,大喊大叫,不知如何是好。
傅介子迅速穩定了他們的情緒,宣告了安歸的罪狀:充當匈奴的間諜,跟蹤、攔截漢朝的使者,派兵殺害並搶劫了衛司馬安樂、光祿大夫忠、期門郎遂成等三人,以及安息、大宛的使者。還偷走了使節的儀仗、印信,私吞了安息、大宛的貢品。
「因為安歸罪大惡極,所以天子派我來誅殺有罪之人,並不傷及無辜。但樓蘭必須立即迎接在長安做人質的王子做新王。漢的大軍馬上就到,你們不要輕舉妄動。動,就會為你們的國家招來滅頂之災。」
飛揚的塵埃重新歸於平靜。傅介子帶著樓蘭王的首級回到了長安。得到了公卿將軍和相關職能部門的官員、專家的共同稱讚。漢昭帝因此封傅介子為義陽侯,賜給食邑七百戶。刺殺樓蘭王安歸的士兵都補充為侍郎。
當年張騫雖然封侯,理由卻並非是出使西域的外交功勛,而是為北伐軍做嚮導的軍事貢獻。所以,傅介子就成了大漢第一個因為純外交功勛而封侯的英雄。
發給傅介子的嘉獎詔書中,不僅讚賞了他不用大軍,就為死難者報仇的壯舉,而且特地引用了孔子的名言「以直抱怨」。
當年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是不是高尚的品行?」孔子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你用德行去回報傷害,你又用什麼去回報友愛呢?所以,以直報怨就可以了,以德報怨就做過頭了。」
日本東京湯島聖堂中的孔子像,注意其佩劍
以德報怨,其實是對好人的不公平。既傷害了自己,又傷害了其他善良的人,而只能讓壞人得到縱容。
將這個典故作為對傅介子的嘉獎評語,真是恰當無比。
正是這種以直報怨、恩威並用的外交新思維,開啟了新的時代。從鄭吉到陳湯,從「號令班西域」到「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其起始點,正是傅介子的以直報怨、萬里封侯。
TAG:王鼎傑戰略智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