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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墨點的啟示

5月24日,巴黎,北島的首次個人畫展在地平線畫廊開幕。

6年前,醫生向他宣布,由於疾病造成的嚴重損傷,這位詩人的語言程度只相當於以前的30%左右。病中的北島開始練字塗鴉,開始畫畫,努力用另一種藝術方式來對抗「失語」。

此刻,詩人的《此刻》以別樣的語言,再次迎向世界。正如他自己所言:「在某種意義上,墨點遠在文字以前,尚未命名而已。而詩歌有另一條河流,所有的詩歌元素共同指向神秘。」

2012年4月8日下午,我在香港馬鞍山的沙灘上患中風,就近在私人醫院搶救,一切尚好,除了語言功能受到嚴重的損傷。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從看圖識字開始,說話有很大的進步。沒多久,由一位香港的語言障礙專家對我進行各種「考試」,最後確診:我的語言程度只相當於30%左右,也就是說,不可能有根本性的變化。我對他半開玩笑地說,送披薩的這份兒工作比較適合我,專家首肯。

我終於意識到,作為以語言為生的人,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機——我的寫作中斷了,將會終生報廢。在中風後初期,連日常生活的口語都難以溝通,我不想多說話。

那狀態猶如籠中困獸。中風後住院,家人送來紙張筆墨,我練字塗鴉,消磨時光。回家後開始畫畫,我在潛意識中試圖尋找另一條通道。

眾所周知,漢語是來自象形文字的表意文字,和拼音文字完全不同。簡言之,所謂字畫同源——宣紙、毛筆和墨汁三元素,是中國書法與繪畫的根本。

三十多年前,我畫過一幅小畫,隨意塗抹,此後再沒嘗試過。老子言:「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道德經》第五十八章)。這是東方古老文化的辯證原理。中風是禍,卻引發了我作畫的慾望,突破重圍,尋找一種文字以外的新的語言。

起初我試著用線條畫畫。書法與線條皆為中國造型藝術,對我來說,沒練過基本功,到了這歲數,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發現,墨點是中國畫最基本的元素,相當於攝影的像素,我開始試驗,用無數的墨點組成一幅畫。比如修拉的點彩畫,顯而易見,西方油彩與東方墨點有天壤之別。所謂墨分五色,包括色調肌理,一定是和宣紙及毛筆互為一體,不可分開。作為西方藝術的他者,東方藝術中的格調與境界,包括獨特的帶有抒情性的抽象因素會突顯出來。在創作過程中,全部是由墨點構成——聚散、依附、多變而流動,富於節奏感和抒情性,反之亦然,所謂空間也是時間——與宇宙對稱。

一旦進入星雲般的墨點中,我會感到某種狂喜,或得到內心的寧靜與心緒的舒展,與畫畫勾連補綴,甚至融合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時間停止了,在宣紙上留下的是情緒的變化與軌跡。在早期作品中,畫面多少與涌動的波浪或漂移的山峰相關,到後來,畫面往往與情緒狀態的關聯更直接,甚至超越自我,進入某種宇宙的混沌狀態之中。

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構想及草圖。墨點是「自由的元素」(引自普希金的詩句),來自水分干與濕的色調互相滲透,互相轉化。總體而言,我並不需要造型訓練,只是隨心緒的變化而變化。當然也嘗試過各種試驗。比如用日本的青墨(冷色)和褐墨(暖色),墨點交疊錯落,造成某種動蕩感。後來常用宿墨,其色調更深沉,層次更多變。在墨汁水分蒸發的過程中,色調變化不能完全控制,造成意外的效果。

首先感謝西醫的及時搶救,我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然後我開始得到中醫的護佑。這是我的命運,這是我的直覺以及東方血液,於是開始踏上中醫的朝聖之旅,從香港到南寧上海杭州北京等地,前後有八位中醫大夫為我治療,效果日益顯著。簡單地說,所謂《黃帝內經》的陰陽五行的辯證原理,追溯到東方文化的源流。在冥冥之中,我的治療與作畫不謀而合。我往往一邊進行中醫治療,一邊靜養畫畫,對我來說是一種身體與精神的特殊體驗。

奇蹟發生了。從中風到2016年,除了身體已基本康復,主要是在語言的能力上日趨接近病前的程度,以那位香港語言障礙專家的判斷作為參考,相當於恢復到80%以上。儘管散文隨筆的寫作還存在明顯的區別,卻在詩歌創作的中斷四年後,重新開始寫詩。不僅是自信,也包括寫作狀態和力度並未退減。

顯而易見,我的詩歌元素尤其是隱喻,與墨點非常接近,但媒介不同,往往難以互相辨認。在某種意義上,墨點遠在文字以前,尚未命名而已。而詩歌有另一條河流,所有的詩歌元素共同指向神秘。

文|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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