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散文「我愛我家」之「左腕的傷痕」
左腕的傷痕
左腕子上有兩道疤,已然陪了我四十多年。每逢有人問起怎麼弄的,我總是玩笑一句:「地主老財的柴刀砍的。」這當然是吹著嘮啦,我只有這麼大的年紀,地主老財?我只在小人書里、電影里見過。
老家人那些年越冬是靠泥火盆的。黃泥、馬糞、麻秧子制胎,用火烘烤即成。家家炕上養只貓,戶戶炕上擺只泥火盆。誰從寒風雪地里走回來,都到泥火盆邊站一站、烤烤火。我腕子上的疤,也正是這泥火盆的傑作。
待到落雪,農活兒就告煞尾。庄稼院里無閑時,所以貓冬時節,也有農活兒酷似淅淅瀝瀝的小溪,看斷沒斷。大人們仍然很忙碌。那年我滿一歲,一頭拴在窗框、一頭拴在腕子上的行李帶兒已然解除,我一下子自由了許多。看見大家都圍泥火盆轉,大概也甚覺奇怪。
終於尋到了機會。一家人到外面去揚場,只留下我。許是盼望太久的緣故,我是撲向泥火盆的,接著我就知道了,這東西根本就不好玩兒。我那時一定哭破了嗓子,這兩道鮮明的傷痕就是明證。
聽姑姑講,當時母親抱著我的胳膊哭,幾日沒吃好飯,幾日沒睡好覺。直到現在,母親見到我的傷疤,還在說我怎麼這樣不小心呢。類似的事後來還有,諸如在窗台上睡覺摔下來,少了一顆門牙;給小馬駒踢腫了左臉……母親是一次次的自責、一次次的嘆息。
事隔多年,腕子上的疤全不影響吃和睡,只是那次報名參加空軍體檢時給擋了回來。
前些日子,碰到一位文友,我們年齡相仿,更讓人驚訝的是我們的經歷也相仿,在這上頭我竟尋到了知己,所不同的是他傷的是腳(豬踩的)、是右臉(牛頂的)。我們差不多同時想到,其中的根由並不是家人的粗心和懈怠。
其實往四周瞧瞧,就什麼都明白了。日子好過了,疲於奔命的情形也少了。當初父輩們只有拼死拼活,才能維持生存,誰還能顧得上在炕上爬的小娃娃呢?
鄰家的小娜,婚後生一子,學步車、兒童車,都及時購置齊當。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轉的不再是泥火盆,而是那小乖乖。在那小孩子幼小、乃至以後成熟的心靈里,也不會有關於泥火盆的記憶,左腕上也不會再有我這樣的疤痕。
一日姐姐說,老爺子老太太怕你丟了找不到,就在你的左腕上留個記號。母親聽了就開始沉默。我就笑她總愛在一個地方轉圈圈兒。我有一副強健的骨骼,我有沐浴人間陽光的人生,這就比什麼都好。
誰能說那些曾有的苦難,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財富呢?
此文曾刊於《中央日報》(台灣)
林超然:教授,作家,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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