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和當大神:卧底、小偷和賭鬼|故事 FM
本文由「故事 FM」授權轉載。「故事 FM」是一檔由大象公會出品,親歷者自述真實故事的聲音節目。每周一、三、五在微信公眾號(ID:story_fm 或掃描文末二維碼關注)及各大音頻平台同步播出。
在上期 我在三和當大神:日結打零工體驗報告 | 故事FM 中,我們介紹了深圳龍華區的一個城中村——
三和,這裡匯聚了一群脫離一切社會關係、生活在虛擬世界中的年輕人,他們被稱為「三和大神」。
今天我們推出「我在三和當大神」系列第二期,在這一期里,記者杜強終於打入了「三和大神」的內部:
他本以為是一次窺探之旅,卻意外發現了自身生活的脆弱:
從體面的城市生活脫離,變成徹頭徹尾的廢人,乃至脫去文明外衣,也許僅有一步之遙。
故事FM
?
第 073 期
▼
點擊下方音頻,收聽完整故事
▼
/講述者/
故事硬核 · 杜強/主播/
@寇愛哲/製作人/
@寇愛哲
/聲音設計/
@故事FM彭寒
/BGM List/
01. 算逑歌 - 黑鴨子(輕微粗口)
02. Ghost Town(未發布)- 彭寒 (三人組)
03. Follow The Path(未發布)- 彭寒(網吧門口)
04. Pretending To - Tsutchie / Force Of Nature (偷電瓶)
05. 算逑歌 - 黑鴨子(掛逼產品)
06. The Space Between Two World - Nujabes(五星級酒店)
07. 土地 - 彭寒(老師騙你的)
08. The Future In Valley - 彭寒(張偉偉,小曾,所有人,和紅姐)
/更多收聽平台/
蘋果播客 / 網易雲音樂 / 蜻蜓 FM / 懶人聽書
—下面是杜強的文字作品—
請配合上方音頻食用
2011 年臨近春節,為了給曾祖母上墳,我回到村裡,在大路口遇到了兒時的夥伴王朗。自從去了北京讀大學,我害怕跟他們遇見,總覺得無論說什麼都不對勁。
「你去廣東打工了?」我問他。
王朗從袖管里抽出左手,做了個數字「 8 」的手勢,見我沒明白,又翻了面,「手指頭沒了,一根賠一萬」。
小時候,王朗為了打小霸王,常帶著饅頭賴在我家,一聽見他爸的腳步聲,立刻像只貓似的鑽到床底下。他技術差,玩《雙截龍》《超級瑪麗》,三兩下就掉到火坑裡,只能坐在板凳上觀看。可能他太專註了,每次到了兇險的關卡,總會情不自禁地脫了短褲,用黑乎乎的雙手猥褻自己。
王朗初中沒讀完就出門打工,而我從農村學校考進了省重點,但始終無法適應,常常因為沒有鞋穿而苦惱。
一次期中考試,我在作文里說寧願離開城市,回到農村種小麥和玉米,語文老師給那篇作文滿分,但在空白處勸我,「千萬不要回去。」
7 年後,我有了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跟身邊的朋友們一樣,像模像樣地生活著。我不再為過去感到羞恥,以為自己擺脫了出身的捆綁,成了「自由人」,可每當看到打工者的新聞,我總會想起王朗弄丟的三根手指,意識到一種未能成真的人生,曾與我僅有一步之遙。
2017 年夏天,我從衣櫃里翻出最髒的T恤和最破的鞋——一件優衣庫的綠色短袖,胸前印著黑色的恐龍;一雙匡威的新款,因為踩了雨水,只穿了一周左右——打算換上它們,到深圳去體驗打工者的生活。
這當然是一個非虛構作者的工作需要,但從準備行李開始,我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虛偽的嫌疑:
我也許會抑制不住地覺得慶幸,心裡有清理不幹凈的優越感,鄙視他們,矯情地以為自己負有某種義務,或者未料想到的別的什麼。
後來的一個月里,這些想法並未成真,但更令人氣惱的東西代替了它們。△ 三和街頭聚集的「大神」們。 插畫 | 左馬
一.廉價旅館
臨行前我並非毫無把握,農村的生活經驗至少不會讓我輕易露餡,可一踏進三和人力市場,我知道此前的想像全錯了。傳聞三和大神三餐不繼、精神萎靡,日子過得落魄,但他們實際上全然不是苦哈哈的模樣:招工大廳的人群中,只有拖著行李的新打工仔才皺著眉、含著肩,生怕踩了雷似的,走路猶猶豫豫;
真大神氣定神閑,腆起肚子、趿著拖鞋,走路姿勢帶著四海飄零、天下我有的自在勁兒。
我也知道不應該壓抑說髒話的衝動,但只能放在一句話的頭尾作為感嘆,「他媽的,一小時才 12 塊錢,哥們有什麼好日結沒有?」我站在招工廣告前,試著跟打工者攀談,卻發覺對方拿髒話當副詞用:「 ***我今天**去那**工廠,***的中介**跟我說不累,不累**的**!」表達效率雖然不高,但勝在情緒飽滿。罵完髒話,他問我,「你剛來三和吧?」我支吾著說,「我來找我弟弟,他一年多沒回去了。」
後來我才聽打工者說起,三和大神不僅能一眼認出同類,甚至能透過衣著的表象,看出他有錢沒錢。後者大概也不是什麼難事,因為基本都沒錢。但為保險起見,在三和遊盪時,我隨身只攜帶身份證、破手機和 30 塊現金。
一條三聯路橫穿三和而過,最北端的人力市場是打工者周遊的中心,用以找工作或假裝找工作,盡南邊的景樂新村則是樂園,廉價網吧里人頭攢動,飯館老闆從我背後擠過,捏著菜單和對講機大聲叫賣。網吧唯一的缺點是廁所不好用,骯髒倒在其次,總有人在裡面洗澡或者幹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沿著三聯路走到最南端,中式牌樓的後面便是打工者落魄時的最後據點——龍華公園,石凳上、樹底下躺滿了人,但蚊子太多,入夜之後難以久留。
我返回城中村,找了一家廉價旅館——店名就叫「廉價旅館」。老闆聽清來意,奪了身份證,「十五一天。」隨即領著我上了四樓,指著屋裡的雙層鐵床,「上鋪是你的。」狹小的房間里,一盞風扇在牆上吱扭作響,十二個鋪位里躺著三個,兩人呼呼大睡,醒著的一個正觀看色情電影,手機里傳來一陣陣嬌喘聲。我艱難地蹦上鋪位,才發覺臭味不僅來自屎尿橫流的衛生間,床單也很久沒洗過,沾滿了棕黑色的污漬。
三四天之後,我自以為外形已經融入了三和:頭髮粘在一起,T恤上透著大片的白色汗漬,膝蓋以下被臭蟲咬了十幾處,這兩天已經流了膿。但我仍然難以接近三和大神,我湊到打工者跟前,「哥們哪裡人?」剛開口,對方扔了手裡的瓜子皮,起身走了。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
每天清晨天剛亮,我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多半原因是感到嫌棄和不適。從窗戶望出去,偶爾能看見睡在路邊的打工者,這讓我有些自責,隨即又感到羞恥,總之不能多想,否則無以自處。
白天穿行在三和的人流里,我時常想起王朗,想起村裡的夥伴,甚至有一絲迎面撞見他們的微弱念想。在我進入高中後,他們大都出門打工,只有春節時才能見到,個個梳著亮亮的頭髮,熟練地彈一根煙塞到嘴裡。村莊曾經是屬於他們的——抽煙、打架,將摩托車騎得像匹野馬,在高高的樹頂搭建舒適的窩棚,牽著細犬、在雪地奔走一百里追攆野兔——所有時髦的事情都屬於他們,但此後過著怎樣的生活,那畫面從未在我腦海中出現過。
我想像自己跟同伴行走在人力市場,在電子廠、玩具廠、酒店、快遞的招工廣告里費力尋找,詢問中介工時和工價。但那情景太過浮淺,我無法知道當我們猶豫地望著對方時,是怎樣的心情。
「要不要去富士康?」人群里,一個瘦瘦小小的打工者突然問我,「不去的話在這裡也是等死。」
△ 三和街頭,打工者睡在路邊。 攝影 | 馮海泳
二.秘密據點
直到一個月之後,我才明白這個叫小曾的打工者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傢伙,那時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早該被我們聽到的話,他說,你們這群廢物,活得跟狗一樣,什麼事都做不了。倒不是說他的見解有多發人深省,畢竟我們早就習慣了「垃圾」「人渣」「掛逼」這類稱呼——掛逼,就是廢了癱了、完蛋操了的意思;
而是說,小曾一身無可救藥的毛病,最終竟能奮身一躍,離開這傷心絕望的地方,多少讓人有些意外。
「你不去富士康看一下?」小曾問道,「管得比較嚴,幹活不累,沒事的。」
不過那時,我來三和前的豪邁勁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回答他說,「先等等看」。
「你臟不臟?」聊過幾句,小曾又問我,他的一雙迷離眼在濃黑眉毛底下眨巴著,說罷扯了扯汗涔涔的黑色T恤,把破了洞的下擺塞進因為消瘦而顯得寬大的牛仔褲,「不髒的話可以睡在我那裡」。
小曾領著我拐過巷口,鑽進了一棟民房,快步上樓的樣子像是趕去搭救什麼人。一個星期前,他在城中村四處搜索,發現了這處滿是瓦礫的樓頂,於是扯了居民的被子和床單,鋪在樓梯間做了床鋪,此時卷作一團,扔在一桶乳膠漆上。他走到平台,一腳踩在破爛花盆上,指著眼前的大片民房,「只要樓頂沒人,都能睡,比路邊好多了」。
瞅著這狀如狗窩的地方,我不明白小曾問別人「臟不臟」是什麼用意,可他始終一臉得意,叮囑我,一定要記清楚是哪棟樓,要是他下午過了富士康的面試,此處秘密據點便交由我來繼承。
出了居民樓,小曾問我什麼打算,我指指馬路對面,「到網吧轉轉」。他擺擺手,朝著公交站踱去。
城中村靠近三聯路的一面,乾淨整潔,商店一字排開,可內部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一捆捆線路像曲張的靜脈似的搭在頭頂,網線拐進網吧,電線接著飯館,手忙腳亂地越過窗邊的空調,又向著巷子深處延伸而去。三兩個大神坐卧在牆根,全然不顧路人的腳步和飯館傾倒的污水,清潔工正舉著皮管沖刷路面,即便如此,暑熱還是夾帶著酸腐的氣味四處瀰漫。
大家樂網吧門口圍著一圈居民,原來,一個打工者剛從裡面抬出來,兩位村中婦女望著遠去的救護車聊著天:
「那天有一個靚仔在這裡,餓得走都走不動,站在老闆娘那裡,口水都出來了,老闆娘給他炒了一碗粉,他不敢吃,老闆娘說不用錢,你拿走,我不看你。左看右看不敢。我說沒得救了,還是自卑。」
「你看路上睡了多少個,我真想拿衣服給他們,髒兮兮的,你說父母生的,這是幹嘛?」
「我拿了十塊錢給他,他不敢要,問他怎麼了,說東西掉了。」
「晚上拚命上網,白天去找事情能有精神嗎?(打工)回來的時候靚靚的,從網吧出來都跟鬼一樣。」
同情心抒發完,她們中的一個轉身回了網吧,另一個繼續在路口吆喝起旅店生意。
網吧少有冷清的時候,即使下午時空位也不好找,我在角落的電腦前坐下,卻不知道該干點什麼。左邊的大神操縱著英雄在草叢裡飛來躥去,右邊的傢伙正旁若無人地瀏覽色情網頁。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背後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小曾。「回來了?面試沒過?」
「他媽的。」他咒罵著打開了電腦。那陣兒龍華富士康正趕著造 iPhone X ,缺人,有手有腳就能進,中午跟小曾一起去的大神總共十七個,蹭頓飯走了十五個。他狠勁摁著鍵盤,說,媽個逼的,老子還沒幹活先欠中介兩百多,什麼體檢什麼路費,干,拿了身份證老子就跑了。
他新開了一局《英雄聯盟》,拉上我一起打,起初場面很不順,隊友很快點了投降認輸,小曾自言自語地算了算,「不要放棄,我們能贏」,他瞪著屏幕,手指飛快地敲著,沖我大喊大叫,逆轉獲勝的一刻,啪一聲摔了滑鼠,「爽不爽?!」
「走,出去抽煙。」小曾推開椅子,走到吧台要了兩根「南京」,一根五毛,出了門靠在電線杆上。馬路當中車來人往,像一架兀自運轉的機器,精確、冷酷,無需誰來操心。
小曾默默地抽煙,情緒似乎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今天又廢了」。
△ 深夜在網吧里玩遊戲的人。 攝影 | 馮海泳
三.龍城派出所
兩天後的晚上,我剛脫了短袖鋪在床上準備躺下,小曾發來信息,說一整天沒吃飯,覺得自己很沒用,想死,此刻正站在樓頂。
我趕忙起身,拎了包子和礦泉水,找到小曾叫我「千萬記得」的居民樓,走上漆黑的樓道,看見他瘦瘦的影子站在樓梯間門口。
「不行就回家吧。」我勸小曾。
「回家?賺不到錢。」
「賺不到錢的人多了,不用成天這樣。」
「回去也沒用,過日子而已。」小曾說,「我哥坐牢了,出來就好了,我就可以跟他去干大事了。」他的哥哥小時候在鄉里販毒,後來在市裡,總之賺了很多錢,一沓沓鈔票擺滿一整床。哥哥被抓後,他怕受牽連,孤身一人跑了出來,去過武漢、北京、天津、上海、杭州、溫州,什麼活都干過,最後落在三和。家裡人知道他掙不來錢,兩年多沒聯繫,小曾也無所謂。
「小錢很容易搞,」他嚼著包子,臉上鼓出一個疙瘩,「在一線城市好多人說帶毒,現在只是沒有那個心,要是逼到絕路,肯定就去幹了。」
就這樣,小曾把自己的秘密透露給了我,雖然我不能投桃報李地說自己是個冒牌貨,但經過那次聊天,我們從萍水相逢的打工者變成了「朋友」。
往後的十多天,我們一起通宵上網、騎著沒有坐墊的共享單車四處晃悠,他教我三和什麼活能幹什麼活不能幹,結論是都不能幹,還告訴我村裡的姑娘不能娶,因為沒見過世面,QQ 炫舞上的妹子可以約出來,但嘴巴得機靈。有一天中午,他漲紅了臉欲言又止,我問他怎麼了,他說,「你能不能先借我 10 塊錢吃飯,回頭還給你。」
我非常珍惜跟小曾的關係,那是一種非常明確、直接的「我對別人有用」的體驗。當然,我也疑心自己其實只是享受那種「強於」別人的感覺,但這念頭並沒有很頻繁。
一天下午,小曾坐在極速網吧門前,指著另一個身穿藍T恤、眼神飄忽的打工者說,「這屌毛跟我在龍華汽車站認識的。」那天晚上小曾無處可去,在車站醒來時,有好心人扔了兩塊錢,他買來礦泉水,順手分給了身旁的傢伙。
「哥們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對方遲疑了,當我打算聊點別的時,他才囁嚅說,「張偉偉」。
小曾從椅子上起來,「就這裡。」他抬起左腳,指著一坨黑乎乎的止血棉。
前一天晚上,有兩個落魄的三和大神向小曾求救,聲稱一整天沒吃飯,想去幹活,但沒有身份證、也沒有鞋。小曾領著他們上了天台的秘密據點。天亮後,小曾還在睡著,樓道突然傳來咚咚咚的響聲,他驚醒後摸摸口袋,立刻光著腳追下樓,但跑出樓門沒多遠,腳底被碎玻璃划出一道口子,瞬間血流不止。
手機被偷後,小曾報了警,不過案由是搶劫。「從今天開始,對天發誓,我不會救助一個不認識的人,警察對我說,尤其是穿得臟髒的人,你們要小心。」 臨走時,警察見小曾可憐,給了他 200 塊錢應急。
作為後見之明,我發覺小曾非常渴望友誼,甚至不惜用僅有的一點點東西來交換,對三和大神來說,這不尋常的舉動有時顯得很仗義,有時又很愚蠢。
但小曾的熱情並非毫無目的,每認識一個打工者,他照例都要問問對方,「要不要一起進廠?」他說,「一個人跟木頭一樣幹活,真沒勁。」
小曾一瘸一拐地走著,決定到人力市場去看看行情。張偉偉騎著只有右邊腳踏的小黃車跟在後面。「三和真不能呆,」他說,「越過越死越過越死,我來之前還沒這麼懶。」他以前在惠州干催債,給欠債人家裡寄棺材,一天掙幾千塊,後來遇到黑吃黑,這才跑到三和,兩個月來幾乎沒怎麼干過活。
人力市場里熙熙攘攘,打工者一圈圈地圍著工頭,遲遲拿不定主意。下午時分只剩下快遞、酒店還在招人,小曾說:「要不先去看看?」張偉偉一臉苦相,快遞他干過,「分到大件都是重的貨,一箱怡寶,一箱醬油,還有貴的紅酒,打爛要賠錢」。與其累得要死,他寧願老老實實地癱瘓。
小曾有些失望,「媽的,又過一天。」
我們三人各自找來一輛小黃車,沿著三聯路朝著龍華公園的方向騎去,經過空曠的工地和巨大的廣場,經過神情匆忙的深圳市民,拐進不知名的道路,在狹窄陰涼的巷子里一遍遍摁著車鈴,當回到大路時,傍晚的涼風已經吹了起來。
我回憶起高中三年級,在備考最緊張的 4 月,我也常常騎著自行車,獨自在縣城裡漫無目的地遊盪。那時縣城還很凋敝,最高的大樓僅有 13 層,卻起了「國際貿易中心」的浮誇名字。那時我仍舊跟城市毫無關聯,未來也模糊渺茫,卻也由此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在深圳街頭再次體驗到那種情緒時,我試圖搞清是怎麼回事,但毫無頭緒。
路燈亮起的時候,小曾、張偉偉和我徒勞無功地回到網吧,還沒打開電腦,警察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小曾!」
原來,「搶劫者」跑掉後,在天網下竄來竄去,走得氣喘吁吁,但到了晚上就被抓獲。
小曾坐在警察電動車后座,去了趟龍城派出所,回來後眉飛色舞地說:哈哈哈,那兩個傻逼跟我道歉,丟人啊,他們要關幾年,三年起步。可恨至極,當時還哭了,跟老子說對不起有屌用,有人讓我打我沒打,下不了手,我說,懶得跟你說,*你媽的*。
△ 人力市場一角。 攝影 | 馮海泳
四.銷贓廢品站
颱風正從海上趕來,深圳的天氣突然變得陰沉,五天里晴雨無常。
自打認識小曾之後,我床位睡得坦然、髒話說得順溜,走到大街上還時常光著膀子。更加融入三和大神時,粗鄙不僅可能,甚至變得必需——它是一種反抗,當文明人投來鄙夷的眼神,你不僅不會感到羞愧,反倒變得正當、強橫,似乎某樣東西終於得到了維護。
臨近中午,我照例去找小曾,他蹲在便利店的台階上,看一個打工者正在求籤問卦,「算一算我有沒有牢獄之災。」小曾抱著胳膊蹲在一旁,撿起地上的銅錢,捏在手裡看了又看。
算命先生搔了搔花白的頭髮,他在三和聞了太多馬路上的煙塵,也見過太多迷茫的眼睛,為了改變命運,人們幾乎願意做任何事——據他說,曾有人花十萬塊請他挪動院里的一塊石頭,也有人聽了破財免災的建議,將 100 萬現金拋撒在附近的河裡。他收起銅錢,嘴裡念念有詞,大意是說:入室盜竊的劫數已經渡過,發財上岸也指日可待。
打工者將信將疑地付了錢,仍是一臉茫然。僅僅半年之前,他還是央企的員工,卻迷上賭博,扔下巨額債務逃到廣州,跟同夥潛入民宅,盜走兩萬多的財物,從此活在惴惴不安中。「真的想做一個有用的人。」他告訴我們,本打算今天賣了血,到關內送外賣,但沒有找到門路。「賣吧,我賣血就會死,」小曾說,「我沒有多少血了。」
五天來,小曾花光了警察給的 200 塊錢,這才忽然意識到,他需要一筆錢才能進廠,否則沒法挨到發薪水的日子。眼下連吃飯的錢都沒了,他餓得頭暈,心臟疼,疑心自己快死了,可他既沒帶毒,也沒幹活。三和的確有這種魔力:讓人的意志變成一攤爛泥,不管是雄心還是惡念,統統無從施展。他用最後兩塊錢買了包子,遞給張偉偉一個,一起到龍華公園喝水。
公園的石凳上躺滿了流浪漢,十米外的小廣場斷續傳來提琴聲,居民在下象棋、練歌曲。張偉偉笑哈哈地拍了視頻傳給我,畫面里,
小曾躺在涼亭中,餓得睡不著,嘴裡念叨著,廢了,我們廢了。他突然跳起來,趁四下無人,湊到一輛電動車跟前,抓起電瓶猛地一蹬,抱在懷裡往城中村跑,「快走!快走!」
我放下手機出了旅館,樓下的巷子里,幾十個村民堵在警察身前,齊聲喊著:「我們要生存!」政府受不了三和的壞名聲,打算再次清理整頓,規定網吧不許通宵、民房不能群租。「你們說村裡有逃犯,我們可沒看見!」村民情緒越來越激動,攛掇圍觀的大神往前沖,小曾和張偉偉從公園回來,跟我站在一夥,嘿嘿地笑著,哪裡指望得上。
小曾提著電瓶,領我們路過超市,他提議進去看看,也許有食品可以試吃。在三和久了,突然走進超市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視線里一片紅紅綠綠的色彩,頭腦不斷蹦出「太多了、太多了」的自白,貨架擺的是什麼完全顧不上看。試吃食品除了半碟麵包屑外,什麼也沒有。
超市裡人多手雜,小曾突然兜起三個西紅柿,沖我們使眼色。他溜進人少的貨區,雙手捧著西紅柿,三五秒吃完,鼓著嘴巴盯著我。我感到他的眼神是一種考驗,於是狠狠心,也抓起一個塞進嘴裡,像有意把汁水塗在臉上似的迅速吃完。我從未想過成為小偷會如此輕易和自然而然,扭過身看時,張偉偉正漲紅了臉,始終下不了手。
離開時他遭到小曾一通數落,「不甜,不然我再吃一個」。
從公園東面的巷子朝北拐,在龍濟醫院路口左轉,小曾終於找到了銷贓的廢品站。電瓶上了秤,26 斤,一斤 3 塊。小曾又重新擁有了錢。他遞給我 10 塊,「前幾天借你的。」說罷痛痛快快地跨上小黃車,騎到巷口時又突然停下,「要不要避孕套?計生服務站可以免費領。」他笑哈哈地湊到自動售賣機跟前,領出來拿在手裡,沖著路過的女士使眼色,「哎,要不要?10 塊一盒。」
小曾提起女性的事情,來來回回只有那麼一件:「上回胖哥請我去嫖娼,在沙尾,80 塊。」但渴望從未消失,他時常望著走過的年輕女性,痴痴地自言自語,「女孩子身上怎麼那麼香啊?」
回到人力市場,小曾請我和張偉偉喝掛逼啤酒、吃掛逼香蕉。哥哥販毒的那幾年,小曾承認也跟著做過,「那時候我們一起,超級嗨,什麼事都不想,就是抽煙打牌看電影,那日子過的。媽的。」小曾一臉苦澀,沒喝完的酒一甩手摔碎在牆角,白沫泛起又迅速消失。
臨近傍晚,更多的打工者來到人力市場,工頭們又開始叫賣,「快遞快遞,14 一個鍾,先吃飯後幹活。」
小曾站在告示板前,看了一陣,猶豫著轉過頭,「去不去?」
「很累,六個小時啊。」張偉偉不大樂意。
「先看看,分的(崗位)好了就干,先吃個飯,不好就不幹。」小曾盯著我們,眼神里幾乎是祈求的神情。
在當時,我並不能體會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直到後來小曾與我們決裂、破口大罵,我才明白他經歷的是世上最孤獨的一種鬥爭:
在一片灰暗、令人作嘔的氣氛當中,你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對手是誰,自我的意志太過脆弱,常常淪為可有可無的東西,你所能寄望的僅僅是一絲脆弱的人間的瓜葛,而它又時有時無、稍縱即逝。
張偉偉和我站在小曾對面,誰也不說話。偉偉並非懶得幹活,而是害怕有錢——身上超過 500 塊,他會像毒癮發作似的渾身發抖(並非比喻),因為金沙賭城的入場門檻是 500 塊。我懷疑張偉偉分不清哪個更令他痛苦——連續兩天挨餓,還是無法自控所引起的強烈悔恨。
小曾有些生氣,「就去吃個飯,懂不懂?」
「你不做憑什麼吃飯?跟修車(嫖娼)一樣,修完不給錢?」張偉偉一點不示弱,「你沒遇到狠的,吃完不做事,揍你一頓。」
這是小曾和張偉偉第一次爆發矛盾。
△ 睡在公園涼亭里的三和大神。 攝影 | 馮海泳
五.創維廠麵包車
卧底採訪的中途,朋友來了深圳,得知我在三和的落魄經歷,請我到五星級酒店住一晚。
我可以放縱自己的虛情假意,告訴朋友,「感覺自己背叛了小曾和張偉偉」。可實際上一點也不,那點搖搖晃晃的心思在走進自助餐廳時就垮塌了。我真的很享受。食物的享受倒在其次,重點在於告訴廚師「現烤的牛肋排一份太多,只要半份」時,那點不自我觀看的誠心誠意。微信朋友圈裡也一如往常,朋友們曬出美食、畫展,訴說輕淺的焦慮,甚至琢磨逃離過於精緻的生活。一位作家朋友收留的流浪狗咬壞了寵物龜,他打算花 500 塊錢修補龜殼,沒過兩天,又玩笑說,要為烏龜舉行一場葬禮。
等我回到三和,張偉偉不知去了哪裡,留下小曾獨自坐在人力市場的門店裡,跟大神們一起觀看香港黑幫電影。
前一天下午,他已經坐上了電子廠的大巴,臨近開車一刻又跳了下來,「媽的,我都精神崩潰了,招去又回來,招去又回來。」上車之前小曾想拉上張偉偉,質問他,不幹活怎麼上岸?
「昨晚又叫他去酒店他不去,他要是去我分分鐘跟他去,媽逼,就他不去,他不去老子心裡也不想去,跟著他掛逼。」
幾天來小曾已經對張偉偉充滿怨恨,後者一次次地以「太累」「黑廠」為由勸阻,
小曾終於怒氣沖沖地說,黑都要干,累也要搞,我想吃苦,我再也不能聽別人指方向。他指責張偉偉害了他,「我相信我是正常人,不會真的死在三和」。
正在播放的黑幫電影里,小弟陰謀篡位,被老大訓斥,一陣壓抑憤怒之後,突然抽出刀殺死了大哥。大神們被劇情震驚,瞪大了眼睛,小曾自言自語地說,「再不走就廢了。」他挪到人力市場的窗口,交了身份證。「穿無塵服無所謂,干七天,然後找正式工干,不然連水錢都沒有。」他扭過頭問我,「去吧?一起去,一天一天在這裡跟狗一樣。走吧,不要猶豫了。」
「走!」他作勢摟著我的肩膀,「一起去吧。你不去嗎?」
他見我不作聲,又說,「沒辦法啊,我只能去了。」
看到小曾的表情黯淡下去,我心裡感到難過。在這樣的時刻,他需要一個朋友、獲得一點也許微不足道的力量,但我並不能成為那樣一個人,只能欺騙他,「我要回家去了。」距離上車時間還有五分鐘,我擔心小曾隨時又要放棄,而且明白那最終意味著什麼。他坐在台階上,點了根煙抽。
人力市場永遠是同一幅景象。無所事事的人群里,一個半裸的胖子蹲在小黃車旁邊,一次一位數地試著密碼鎖,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天空突然飄起雨,還沒等打工者躲到涼棚下,雨又停了,招來一陣陣咒罵。
小曾轉過頭,對我說,他在樓頂的窩被人端了,昨天下雨時他去拿行李,被子和床單不見了,沒有那個他沒法睡覺。上次去他的秘密據點時,小曾說誰要是敢把他的東西扔了,「媽逼老子弄死他」。那時我就明白,那處狗窩對他來說不只是個睡覺的地方。
「老是看見三和大神,看膩了。」小曾扔掉了煙頭。要去的創維廠開始點名,小曾答了一聲「在這」,跟著老太婆朝馬路的方向走去,「走了,回頭跟你聯繫」。
他抬起腳把自己塞進狹窄的麵包車,剛坐下時司機問他,檢查屏幕噪點傷眼睛,沒問題吧?身旁的大神告訴小曾,這活兒他干過,沒幾天眼睛就受不了。「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問題?」小曾問。大神有些不耐煩,「我怎麼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問題。」
那一刻小曾的表情很奇怪,不說話看著我。我在腦子裡琢磨,想找些話說,但也沒什麼話可以告訴他。汽車開動了,拐過鐵門,消失在三聯路上。小曾的離開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三和也許永遠都會是它本來的樣子。
△ 三和人力集團,無所事事的人們。 攝影 | 馮海泳
六.颱風略過奇蹟之城
颱風登陸的晚上,政府擔心三和大神睡馬路有危險,開放了龍華小學給流浪漢睡覺。我乖乖地站在街道辦領導旁邊,表情僵硬地拍了照片,領上礦泉水和八寶粥,穿過地上明暗錯落的小水窪,進了籃球館。
北面靠牆的地方,橫七豎八地躺著近百個大神,張偉偉看到我,招呼我躺到他旁邊。幾天前他發了信息給我和小曾,聲稱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死,感覺活著沒有什麼意思,如果當晚死不了,他一定要重新振作起來。第二天他好歹進了廠,可是分配到了「飛機拉」(註:快速流水線,好似飛機拽著跑),他干不過來,零件堆了兩層,拉長看到了又開始大罵,張偉偉忍不住,一把掀翻了桌子。前女友知道他落魄,竟然打來 1000 塊錢,不過很快又被他賭沒了。
「小曾請你吃飯了嗎?」張偉偉問我。
「沒有。」
張偉偉搞不清楚小曾這是怎麼了,只是覺得他「不夠意思」。
幹了幾天活之後,小曾在 QQ 群里發來小視頻,他只穿條內褲跟工友躺在床上,笑哈哈地鬧騰。
工作確實不輕鬆,來了好幾批人幾乎都走了,但小曾能堅持。去超市偷西紅柿時他只有 85 斤,現在長到了 91 ,要是再過一個月沒有 95 斤,小曾說他就吃屎給我們看。
可是他對三和大神的怨氣還沒消,說,「我在三和給那些狗逼帶壞了,天天去找工作,這不做那不做,把老子拉下水,帶我玩,給我吃,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由於請過小曾吃飯,我懷疑他罵的人里也包括我在內,但確實為他感到高興——至少這一次,因為我也沒多少把握他不會再回來。
籃球館外的風聲越來越大,場內的大神鼾聲四起。汽車從東面的馬路駛過,一道光暈掃過窗戶,照亮了頂棚上裝飾著的各國國旗,我們恰好每人躺在一面旗子的正下方。西班牙說自己曾在殯儀館洗屍體,20 天賺了一萬六,半夜時還聽見過嚶嚶的哭泣聲,不過這樣的好工作不容易找。蒙古國說,我們好好聊聊天,培養一下兄弟感情。我作為英國,問他們打算什麼時候上岸,蒙古國接了話茬,為什麼要上岸?我覺得有一天過一天挺好。
我躺在地板上,想起小學六年級時,城裡老師來支教,女老師姓童,穿著棕色的風衣,跟我們又黑又瘦的王老師簡直天差地別。早晨交作業,看到同桌滿是凍瘡又髒兮兮的爪子,童老師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我不能理解。此刻回憶起來,其實只是嫌棄,我想當時自己只是沒有膽量理解。
支教結束,她簡短地告別,「你們好好努力,一定能改變命運。」後來黑瘦的王老師回到講台,她說,「童老師騙你們的。」
臨近十二點,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天氣預報,颱風正在登陸。」轟隆隆的雨聲在球館頂棚響起,大神們安靜了下來,陸續睡去。在颱風掠過奇蹟之城的夜晚,這些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靈魂,暫時找到了一處棲息之所,等到明天來臨,他們也許還有事要做。
*
張偉偉、小曾均為化名
*
「我在三和當卧底」故事到這裡本來應該結束了,不過一個偶然的機會,杜強聽說了一個傳奇的站街女——
紅姐,她在三和人人皆知,被認為是「三和大神」的鼻祖,一手開創了打零工為生的生活模式。
杜強後來成功地獲得了紅姐的信任,他一連五天把自己關在賓館裡和紅姐聊天,每天四、五個小時,最後還原了紅姐完整的一生。具體的故事,歡迎你明天接著收聽!
另外感謝騰訊穀雨計劃和故事硬核對本系列故事的支持。
故事硬核工作室致力於講述最好的非虛構故事,由騰訊穀雨計劃支持。
*海報設計 | 王金龍
感謝分享故事到朋友圈
文字 | 杜強 運營 | 劉軍
/往期故事/
我被傳銷組織囚禁的 28 天|故事 FM
我所知道的催債那些事兒|故事 FM
我把自己出租了600多次|故事 FM
「故事 FM」
用你的聲音,講述你的故事
更多收聽平台
蘋果播客 | 網易雲音樂 | 蜻蜓 FM | 懶人聽書
※我公然「違法」玩遊戲機的 14 年 | 故事FM
※坦克駕駛指南 | 回形針
TAG:大象公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