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聚餐
文/沈腰 來源/京祺的江湖
陸曼的男朋友楊海，什麼都好。憨憨實實的大塊頭，為人體貼，脾氣好，簡直就是二十四孝。
只除了一點。那就是摳。
楊海是真摳門啊。倆人第一次見面，就是因為楊海的摳。當時陸曼正和朋友一起在食堂買飯，這時一個男生走過來，跟朋友打了聲招呼，然後笑著說：「上回你刷我的飯卡買了一個饅頭，一直沒還，這次你給我把這個饅頭刷了吧。」
食堂飯便宜，一個饅頭兩毛錢。陸曼和朋友都有點傻了，過了會兒，後面排隊的人都催了，朋友才磕磕巴巴應了聲「好。」
饅頭買好，遞給男生，男生笑一聲「謝了」接過去，然後就端著托盤到了另一邊吃起來。
陸曼跟朋友走到離楊海挺遠的座位上，跟朋友小聲吐槽：「一個大男人，怎麼摳門成那樣？」一轉頭，看見個子高高的男生正孤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埋頭，一碗食堂免費湯，三個饅頭，呼嚕呼嚕吃得熱火朝天。
陸曼說了一半的話就卡在嗓子眼裡，心裡也突然不是滋味起來。
楊海家窮，這是陸曼後來通過朋友才知道的。
「他怎麼不去領貧苦生補助金？」陸曼問。
朋友就很詫異地看她：「貧苦生補助都是被不缺錢，跟輔導員關係好的學生領走的，你不知道？楊海又沒錢送禮，怎麼去跟輔導員搞好關係。」
說這話的時候，楊海正從身邊過。他一定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但卻什麼也沒說，還朝她們笑了笑。陸曼有種好像做壞事被抓包了的心虛，抬頭偷偷看他，然後就發現他也正看著她。
這一眼轉瞬即逝。但陸曼的心卻不由自主怦怦跳起來。
他其實……長得挺帥。
是陸曼主動追的楊海。
對這個男生了解得越多，她就越心疼，越去想。她自己家境不差，以前接觸的同齡人里，沒有這樣苦的。但也沒有這樣踏實、沉穩的。楊海身上那種成熟的苦難氣質和努力生活的態度讓她備受打動。
陸曼也沒談過戀愛，沒經驗。傻乎乎地就把人堵在自習室門口。楊海看著眼前小女生漲紅了一張臉還磕磕巴巴說不出話的樣子，嘆一口氣，輕聲說：「咱們先出去，其他人還在學習。」
陸曼的臉就更紅了。她跟個小拖油瓶似的跟著楊海出去了，到了樓道拐角處，一方小小的空間，楊海高大的身影顯得存在感更強，陸曼還一張臉又紅又燙「我我我」了大半天說不出話來。楊海看著她這個樣子，眼神放柔了一些：「你是不是想說，你喜歡我？」
陸曼一雙眼就瞪大了。各種想法在她心裏面開始亂炸。他是不是也喜歡我？要不怎麼會猜到這個？還是說我表現得這麼明顯……還在胡思亂想著，楊海就溫柔又無奈地說了一句：「我們不可能的啊。這只是你的一時衝動，回宿舍冷靜冷靜就好了。」
一句話好像一盆冷水，對著陸曼當頭澆下。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從通紅瞬間褪成了煞白。被拒絕，她反倒勇敢起來，抬起頭來抿緊嘴唇，不退縮地看著楊海的臉：「為什麼？」
楊海的眼裡帶了些憐惜。他沉默一會兒，又有些自嘲地笑起來。這笑容讓陸曼心裡一顫。
「從前我也談過戀愛。但是我能給女朋友什麼呢？什麼也給不了。這樣下去，一天兩天可以，再久，就不行了。」他抬起頭來，眼神有些發空：「難不成，還讓女生天天陪我吃紫菜湯配饅頭嗎？她願意，我也接受不了。」
「我可以！」陸曼幾乎是有些急切地喊出來。楊海有些詫異地低頭看她。這個小小的人臉上寫滿倔強：「那是她不夠了解你……」
「你又有多了解我呢？」楊海說著，笑起來。好像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陸曼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她也不了解他。她不得不承認。
然而陸曼並沒有放棄。
她幾乎是有些吃味地在想，原來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能夠看到楊海的好，於是想要去靠近他。
但是那又怎樣？只有她一個人，會這樣堅持，會努力得到。
陸曼長得可愛，有點小聰明，家境不錯。從小順風順水，楊海是她遇到的唯一一個這樣明確拒絕她的人。被這樣一激，她反倒生出一些愈挫愈勇的心態來。原來男生追她時用的招數，她不屑的，現在全都想起來，自己一一做上，用來對待楊海。
每天在男生宿舍樓底下等著。向來是男生等女生，少有女生等男生的。陸曼又是個小美女，往那一站，周圍一片男生吹口哨的。陸曼臉都是紅的，但她就是紋絲不動。等楊海從樓裡面出來，她就小跑過去，也不說話，就這麼抿著嘴看著他，把手上溫熱的小籠包往前一遞。
楊海不接。陸曼就跟在他後面，成為一個甩不掉的小尾巴。等楊海去了食堂，又開始打那稀薄的免費湯，陸曼就打一堆菜，雞腿排骨的，往他對面一坐。吃了兩口，就開始自言自語：「哎，打太多了，怎麼辦呀？要是沒有人分擔，我就只能把好好的菜浪費掉了。」
楊海看著她，欲言又止的。陸曼就笑，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兒，把托盤往他跟前一推：「你要不吃，我就倒掉了哦。」
楊海或許也是沒遇到過這樣的。陸曼見他沒反應，乾脆搶過他的筷子，把那些肉菜直接撥進他的碗里。楊海嘆口氣，或許也確實是太久沒沾過葷腥，到底沒把東西放回去。
陸曼就托著腮，看著他嚼著排骨腮幫一動一動的樣子，越看心裡越喜歡。她笑眯眯地說：「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了哦。」
楊海一口飯差點沒噴出來，被這話嗆得咳嗽不止。陸曼就趕緊走過去拍他的背：「別緊張！早晚都有這一天的。」
面對這樣的女孩子，楊海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要說把話說開吧，一早就說開了，人家不聽。要說不搭理吧，人家總跟著你，學校也不是你家的，誰也沒規定他身後的位置她就待不了。再說了，一個女孩子，也不能真去打罵，他心裡過不去那道坎兒。因此只能天天被纏著，沒有辦法。而心裏面，一開始是無奈煩惱，到了後面，到底是什麼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這年的二月十四號那一天，情人節，正是學校放寒假，學生們都回老家去過年的時候。
楊海沒有回去。留在學校里做兼職。臨過年兼職費用高，楊海就靠著這段時間來賺接下來一個學期的學費生活費。一個多禮拜了，身後沒有那個小尾巴跟著了，食堂也關門了。楊海心裏面不知怎麼的，有點空落落的。
接到陸曼電話的時候，楊海正在吃飯。速食麵還是太貴，他買了個小鍋，低電壓的，在宿舍里煮挂面吃。正狼吞虎咽著，手邊的老人機響起來，楊海心裡不知怎的，下意識一跳。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陸曼。
他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接起來。吞咽的動作也減慢了。然後電話那面，卻遲遲沒有聲音。
「……喂？」楊海遲疑著，說了一聲。
「……嗚嗚嗚嗚！」沒想到，電話那邊，直接傳來了一陣女孩子特有的，又難過，又帶些委屈和控訴的哭聲。
楊海一下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心跳那麼快。面碗早被他扔到一邊。楊海站起來，焦急地問她：「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錢包被搶了！」陸曼在那邊又生氣又委屈地說。楊海快速問：「人有事嗎？」陸曼嚷嚷著：「怎麼沒事！他飛車搶包的，我手都蹭破了！」「只是手蹭破了？」「你還想讓我哪裡蹭破了？」
楊海一顆心這才落下來。緊跟著，他又被電話里陸曼一句話說得頓住：「如果當時你在我身邊就好了。我肯定不會那麼狼狽。」
楊海許久沒有說話。
陸曼在那邊「喂」「喂」了好幾聲，才聽見楊海的聲音。
「好，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
陸曼和楊海在一起了。
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情。楊海宿舍的兄弟拍著他的肩膀不正經地笑：「可以啊老楊，勾搭上清純小學妹啊。」楊海只笑笑，不說話。他知道自己窮，不能像其他人談戀愛一樣為女生花那麼多錢，但他也竭盡全力對陸曼好。原本用來念書的許多時間，他都出去，想要兼職賺更多錢。
一場戀愛，楊海眼見著消瘦起來。陸曼心疼他，跟他說，楊海就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語氣里是無盡的寵溺和溫柔：「我辛苦一點沒關係。但是我的小女朋友不能辛苦啊。」
陸曼眼睛紅了。她拉著楊海去飯店裡吃好吃的補身體。吃完了楊海要付錢，陸曼不讓。楊海用看小孩子的眼神無奈地看著她，陸曼挺著胸脯做出一副不講理的樣子：「要不然就AA！」
「AA？」楊海說。
「是！」陸曼說，然後伸出手來問他要錢。楊海沉吟一下，陸曼就撒嬌：「我手都舉酸啦！」
楊海沒有辦法。看一眼結賬單，一頓飯吃了一百三。他拿出一百給陸曼，陸曼走過去結賬。結賬完，拿出九十塊還給楊海。
楊海詫異。陸曼挽著他的胳膊笑得像只小狐狸：「AA就是看滿足了對方多少需求嘛！你吃飯我高興，所以我多出點！這樣才是最公平的！」
楊海看著小姑娘一副不講理的樣子做著這樣的事，看著她天真爛漫又熱烈的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胸中翻滾。
喉間滾動幾下，壓制住鼻尖的酸意。他最終只是伸出手來，摸了摸陸曼的頭髮。
「好，聽你的。」
很快，就到了畢業季。
楊海比陸曼大一屆，馬上就要畢業了。他知道陸曼是本地人，因此特意在當地找好了工作。到了五月二十日，朋友圈裡全都是曬520紅包、1314紅包的，楊海看著，也給陸曼發了。
一共四個紅包，分別是一塊錢、三塊錢、一塊錢、四塊錢。
陸曼點著紅包笑他：「這也是一生一世啦！你怎麼不給我發生生世世呀，我下輩子還要跟你好呢！」
楊海笑著看她：「這一共是九塊錢，先存在你這裡。等領證的時候，這九塊錢，就由你出了。」
陸曼的臉一下紅了。她整個人倒在楊海的懷裡，使了小勁兒去掐楊海腰間的軟肉：「好呀你，還會跟我玩套路了，說，是跟誰學的！」
楊海被掐，比起疼，更多的是癢。他躲開，陸曼就追他，兩個人笑鬧成一團。最後，陸曼癱在他的懷裡，玩著他的衣領，問他：「你什麼時候有空，去見見我爸媽呀？」
楊海身子一僵，沒有說話。
陸曼叫楊海去見自己爸媽，是有原因的。
陸曼雖然才大三，但是已經二十二歲。父母年紀也大了。不知道她爸媽是怎麼想的，居然現在就給她介紹起了相親對象，好像力求讓她一畢業就能結婚。陸曼不樂意，跟爸媽說：「我有男朋友啦！」爸媽立刻打起精神，全線戒備：「他是哪兒的？幾套房？做什麼工作？」陸曼頓時不高興了：「你們老講究那些做什麼！他比我大一屆，沒車沒房，但是努力，對我又好！」
父母立刻反對：「你年紀小不知道車房的重要性，你這麼亂來，是要害你一輩子的！」陸曼當然不服氣，於是跟爸媽說，要把楊海帶回來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多好的男生，就不會反對了。
陸曼父母自然沒有不同意的。女兒從小就犟。她的思想工作做不通，做男生的思想工作也是好的。於是讓陸曼把人帶回來。
楊海知道早就要面對這一刻，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在他才剛找到工作，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的時候，就要經歷。
他有些僵硬地問陸曼：「曼曼，能不能晚一點。你現在也小，不用這麼急……」
「你不願意？」陸曼霍然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不是不願意，只是……」楊海無法和陸曼解釋。她太天真，從小順風順水，經歷的事情不夠，她不會明白這是因為什麼。
而他，也不希望她要面對這些殘酷的現實。
「那你就去！」陸曼說：「再不去，他們都要把我嫁給別人啦！」
楊海去了。
去之前，他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西服是問舍友借的。手上提的東西是花了之後的生活費買的。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大概率的結果，但是還是希望一切都能夠體面，至少，不會讓陸曼的父母覺得，自己的女兒，選錯了人。
哪怕，這個人，可能只是她成長路上的一個過客。
陸曼父母的禮數做得也很周全。
其實這是當然的。無論如何，面子上的工夫他們都要做足。然而，陸曼母親打量著楊海那身不合身西裝時微微皺起的眉頭，以及陸曼父親隨手把他帶來的禮物放到過道上的行徑，還是讓楊海心裡一沉。
「小夥子多大年紀了？」陸曼母親問。
「二十四。」
「老家哪裡的呀？」
「林縣。」
「那是哪裡……都沒聽說過的。」
楊海一一答著。手心冒汗。聊了一會兒，要吃飯了，陸曼母親一拍腦門：「哎喲，瞧我這記性，忘記買飲料了。曼曼，你出去買一瓶回來。」
陸曼磨磨蹭蹭不想動。陸曼母親嗔她：「你看你都懶成什麼樣子！要讓客人見笑的。」
「客人」。陸曼沒聽出來的言外之意，楊海聽出來了。他抬起頭，朝陸曼輕輕笑了一下，溫柔地低聲說：「去吧。」
陸曼這才一步三回頭的去了。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陸曼母親這才說起正經事。
「小楊啊……不是阿姨硬要棒打鴛鴦。但是你和我們家曼曼，確實不太合適。」
楊海沒有說話，陸曼母親繼續說著：「我們家就曼曼一個女兒，從小沒有吃過苦的。她也確實吃不了什麼苦，我們呀，就想找個差不多的。倒也不求大富大貴，起碼房子車子要有的吧？……」
「我知道。」楊海抬起頭。
陸曼母親愣了一下。
「我知道。」楊海又說了一遍。這三個字在他的舌尖被反覆咀嚼著，彌散出一股難言的苦澀。「我也不希望曼曼吃苦。因為愛她，所以更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
「你……能明白我們做父母的一片苦心就好。」
「但是我希望叔叔阿姨也能夠更加理解曼曼。不要給她介紹……那些對象。曼曼需要房和車，但是她需要的不只是房和車。我和她在一起一年多，從來沒捨得她受過委屈。也不希望其他男人，會在情感上，讓她受委屈。而且……或許，過個兩年，三年，我能掙出一些東西了，我還有機會，再來……和曼曼，重新在一起……」
說到最後，楊海幾乎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痛楚。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段感情沒有結果。北京的房價這樣高，等他掙出來，三十歲了，四十歲了，陸曼被生活嗟磨著，還會是那個陸曼嗎？這些東西，她不去想，但他不得不想。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陸曼太熱烈，太陽光，就好像灰暗生活里的一縷太陽，給他的生活帶來希望。或許他是自私的，他沒能堅持住，接受了陸曼。所以現在，這樣苦果，是他應得的。然而陸曼多麼可憐？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卻照樣要承受和他一樣的分手的苦澀……
然而她那樣開朗，有那樣多朋友，應該很快就能忘記吧。長痛不如短痛。只是，如果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這樣愛她，那他寧願在故事的最開始，一開頭，就堅持住，不要接受她的愛……
門響了。陸曼拿著一瓶飲料走了進來。她輕快地走過玄關，把飲料放在桌上，又拍一下楊海的肩膀。
「吃飯啦。」她說。
「嗯。吃飯了。」楊海說。他對著陸曼笑了一下，陸曼也對著他笑。兩隻眼睛彎彎的，好像兩個月牙兒。楊海坐下來，坐在陸曼對面，每次抬起頭來夾菜的時候，都能看她一眼。
這，就是最後一頓飯了。
TAG:得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