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上海我愛你
上海十年,魯迅感覺如何,人們一般用這句話來描述——「上海雖煩擾,但也別有生氣」(《兩地書·一二二》,290523)。魯迅為何最後願意「流徙」到上海,人們一般從上海的城市特點、政治空氣、文化氛圍等因素去分析。我覺得,似乎還可以考察一下1927年10月之前,魯迅與上海的諸多「交往」,正所謂任何事情都有前世今生,任何抉擇都有來龍去脈。
怎麼考察呢?手頭正好有四卷本《魯迅年譜》,再加上魯迅日記、書信中的材料,基本可以將1927年10月之前魯迅與上海的種種關聯爬梳出來。現將它們歸納為以下三種。
一、交通樞紐便利著
魯迅家在紹興,離上海雖不遠,但從年譜看,魯迅路過上海,要到十八歲之後的南京求學。從紹興到南京,一種是經過上海,如1898年5月投考江南水師學堂,便是2日由紹興抵杭州,次日離杭,途經上海,7日到達南京。另一種是不經過上海,如1910年秋,在家鄉紹興府中學堂任教,率領學生赴南京參觀南洋勸業會,經杭州、嘉興、蘇州,然後至南京。
問題在於,1898年時,紹興、杭州、上海、南京之間都還沒有火車,滬寧鐵路1908年才全線通車,滬杭鐵路1909年才建成。因此,1898年至1902年這四年,魯迅在南京求學,每年寒暑假都要往返與紹興和南京之間,但是否經過上海,在此只好存疑了。
但是,魯迅赴日本留學,從1902年到1909年七年間,無論是第一次從南京出發,中間數次回國探親,還是後來結束留學回國,甚至回國後再返日,都必須從上海乘船或在上海下船。具體有:1902年3月24日乘日輪「大貞丸」號離南京,經上海轉赴日本留學。1903年8月暑假回國,假期結束,9月7日啟程,10日抵上海,13日自虹口碼頭乘郵船往日本。1906年夏秋之間,奉母命回紹興與朱安完婚,在家僅停留四天,即與周作人一同赴日。1909年8月間結束留學回國。1911年5月赴日本催周作人夫婦回國。
1912年2月中旬,魯迅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5月初與許壽裳一同北上就任北京教育部。怎麼北上?津浦鐵路1912年全線通車,他們走的鐵路?1913年6月19日回鄉省親,22日抵上海,中間經過兗州,乘的是火車;7月27日返京,走的卻是海路:途徑西興、嘉興、上海、青島、大連、天津,8月7日傍晚抵京。
1916年12月因母親六十壽辰,從北京回紹省親,3日「歸省發程,晨八時半至前門車驛登車南行」,4日「夜九時到上海」,6日「晨至滬杭車驛乘車、午後抵南星驛,渡江雇舟向越城」,7日「晨到家」。
1917年1月初祝壽之後返京,3日「夜雇舟向西興」,4日「渡江」,5日「拂曉乘車,午後抵上海」,6日「拂曉至滬寧車驛乘車向北京。午後渡揚子江換車」,7日「晚至天津換車,夜抵北京正陽門,即僱人力車至邑館」。
1919年12 月初回紹興接全家來京,這對周家來說是件大事。1日「晨至前門乘京奉車,午抵天津換津浦車」,2日「午後到浦口,渡揚子江換寧滬車,夜抵上海」,3日「晨乘滬杭車,午抵杭州」,4日「上午渡錢江,乘越安輪,晚抵紹興城,即乘轎回家」。24日開始返程,「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屬攜行李發紹興」,25日「晨抵西興……」,26日「晨乘杭滬車發江干……夜半乘夜快車發上海」,27日「晨抵南京……午渡揚子江……下午發浦口」,28日「晚抵天津」,29日「晨發天津,午抵前門站……從容出站,下午俱到家」。
1926年8月是魯迅一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這一天,他離開待了14年多的北京,結束了公務員生涯。26日「四時二十五分發北京……七時半抵天津」,27日「午登車,一點鐘發天津」,28日「午後二時半抵浦口,即渡江……夜十時登車,十一時發下關」,29日「晨七時抵上海」,9月1日「夜十二時登船」,2日「晨七時發上海」,4日「下午一時抵廈門」。
綜上所述,魯迅無論北上、南下,還是東渡、東進,上海都有著交通樞紐的地位,這樣便利的地方,誰不想待下去呢?
二、文化出版吸引著
1898年2月18日,魯迅從紹興到杭州探望獄中祖父,後來抽空往申報館派報售書處,購得《徐霞客遊記》並作題跋,可視作魯迅親密接觸上海及其文化出版業的開始。
參加上海《遊戲報》征詩(征詩題為《花好月圓》)活動,1899年12月19日該報公布得獎名單,魯迅名列甲等第七名,受贈購書券一元。1901年4月14日致紹興家信,附記舊體詩《惜花四律》,現收在《集外集拾遺補編》中。所謂的湘州藏春園主人,即林步青,寓居上海,魯迅所步韻之詩,刊於《海上文社日錄》。由此可見魯迅當年對上海的關注和嚮往。
在《朝花夕拾·瑣記》中,魯迅說「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事在1901年。《時務報》(旬刊),1896年由黃遵憲、汪康年創辦於上海,梁啟超為主筆。
1902年2月2日,魯迅訪周作人,「晚同閱《蘇報》」。《蘇報》,1896年創刊於上海,1903年因刊登章太炎《駁康有為書》及《〈革命軍〉序》等文章被清政府查封,即著名的「蘇報案」。1906年章太炎出獄後東渡日本,魯迅從章太炎學,成為掌門弟子,造成後來的種種因緣。
1903年9月10日回國探親後返日,在四馬路購得上海文明編譯書局新出版的嚴復所譯英國斯賓塞著《群學肄言》一冊,晚間應友人邀往劇場觀劇。後來(1914年1月16日)「以印二弟所譯《炭畫》事與文明書局總纂商榷也」,不久《炭畫》出版。
《俄事警聞》是蔡元培等在拒俄運動(1901—1905)中創辦於上海的日報,魯迅閱後認為它袒日而抑俄,是無遠見,1904年2月託人帶信提出三點忠告。5月沈瓞民來信說,上海官紳對於國難當頭無動於衷,黃浦江畔依然燈紅酒綠,醉生夢死。魯迅等聯名回信:「申浦宴遊依然如昔,不獨足下目擊傷心,而弟等亦為之浩嘆。」
1905年春所譯路易斯·托侖的科幻小說《造人術》發表於《女子世界》。《女子世界》月刊,丁初我主編,1904年1月創刊於上海,是當時影響較大的一婦女為主要對象的刊物。1906年5月4日與顧琅合著的《中國礦產志》由上海普及書局出版發行。1907年12月與周作人合譯的《紅星佚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單行本。
1909年3月2日與周作人合譯的《域外小說集》第一集出版,7月27日第二集出版,國內由蔣抑卮家開設在上海的廣興隆綢緞莊代售。1911年作短篇小說《懷舊》,發表於1913年4月《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小說月報》1910年由商務印書館創刊於上海。
1913年6月回鄉省親, 22日路過上海,買書:「往歸仁里西泠印社購景宋本《李翰林集》一部六冊……共價十元二角八分」,1915年7月28日「寄上海西泠印社信並銀六元」,9月12日「得上海蟫隱廬所寄來書籍一包」。1916年12月母壽歸省期間,特地安排5日一天時間購書:「上午往神州國光社買風雨樓所臧吉金拓本十二種十二枚,三元六角……」令人驚訝的是,1917年1月5日返京路過上海時,又買書了:「往蟫隱廬買乙卯年《國學叢刊》十二冊,價六元。」
1926年8月南下路過上海時,還要做有關書的事:29日夜「同三弟至北新書局訪李志雲。至開明書店訪章錫箴」,31日「夜同三弟閱市,在舊書坊買《宋元舊書經眼錄》……共泉四元八角」,9月1日「同三弟閱市,買《南潯鎮志》一部八本,三元二角」。
而在廈門、廣州期間,通過三弟從上海購書,曾經在考察魯迅準備「漢文學史」課程時,已經涉及過,在此不贅。
對於青年時期偏居紹興一隅而又志若鴻鵠的魯迅,上海是令人嚮往的大都市;對於中年以後決心以著譯為業的魯迅,上海文化繁榮,出版也發達。還有比上海更好的賣文為生的地方嗎?
三、親朋故舊召喚者
上海是浙籍人士的大本營,在上海,魯迅有太多的熟人。1916年12月5日母壽歸省路過上海,「往虹口李宅為許季上送函並佛象、摩菰」。返程時,1917年1月5日,「下午往興業銀行訪蔣抑之,坐少頃同至其家,以唐《杜山感兄弟造象》拓本一枚見贈……晚歸寓」。
來京後,相對於兩位盛名的哥哥,周建人鬱郁不得志,加上家庭生活亦不愉快,終於在上海商務印書館謀得一職,1921年9月2日下午,「三弟啟程往上海」,這對有「長兄為父」情結的魯迅來說,是一個永遠的牽掛。1926年8月南下路過上海這幾天,兄弟二人形影不離,29日「訪三弟,同至旅舍」,30日「與三弟至中洋茶樓飲茗,晚至消閑別墅夜飯」,31日「夜同三弟閱市」,9月1日「三弟送至船」。
「三一八」之後,「教授中之有政治色彩者,均不自安,紛紛南下」,上海是最大的目的地,造成了知識分子的一次大集結。聽說魯迅路過上海,拜訪者絡繹不絕,30日「午李志雲、邢穆卿、孫春台來。午後雪箴來……夜大白、丏尊、望道、雪村來寓談」,31日「午後長虹、雪村來。李志雲來……夜雪村、梓生來」,9月1日「上午金有華來」。30日晚上鄭振鐸為魯迅接風,座中更是大佬雲集: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擇、胡愈之、朱自清、葉聖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勛宇、劉叔琴等。
1927年10月從廣州到上海,3日「午後抵上海,寓共和旅館」,8日「上午從共和旅店移入景雲里寓」。就在這幾天里,來訪、招飲絡繹不絕,買書、觀影好生快活,簡直成了甜蜜的煩惱:「我到此地,因為熟人太多,比以前更忙於應酬了。忽然十多天,已經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做。」(271017致李霽野)「我或者要離開上海也難說」之類的話(271103致李霽野),不過是口上說說而已。
在檢索「上海雖煩擾,但也別有生氣」這句話時,我還發現,「煩擾」原作「繁擾」。魯迅寫錯別字了嗎?我反倒認為,在寫信的那一刻,潛意識裡魯迅是對的,上海就是那麼繁華、繁麗、繁亂、繁鬧、繁榮、繁雜……簡直是一朵「繁花」。
既然如此,此地不留,流向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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