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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札記:坐在我身邊的女性

魯亢:詩人、作家

反克詩派成員

坐在我身邊的女性

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詩經·邶風·靜女》

可明天我們將搖晃

棕櫚之林的樹榦

可明天我們

將用雷霆之血

洗滌纖弱的上帝之軀

並在我們的眼帘與道路之間

織造纖細之繩

韋白 譯

——《令人敬慕的岩石》|阿多尼斯

坐在我旁邊的女性,曾是賓館的領班,她皮膚白皙,五官清秀,會講一些英文。井上不知何時認識了她,就迷上了。我還蒙在鼓裡。某一周日去見井上,他反覆問我那個女的感冒啦?咳嗽?我不明就裡,昨天還在一道上課,哪有病?井上頓時興奮起來,叫我撥她的電話,電話通了,井上接了過來,可能是約她出來。井上對她的關心,那種追馬子的急迫和衝勁,使他的書生公務員的形象變得有點囂張,在我這種過度安靜的人看來,他是被一種從未有過或者是久未再遇的「氣味」吸引住了,這就是性,雖然這個字被我們用爛了,真正能聞知到它的人並不多。或者是有強烈反應的人並不多。不過,在日本,這樣的人太多了。看多了,覺得夠荒唐的。

井上對我基本上不聞不問,很放心吧。他興許感到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位被他擔保的人除了自己的母語外,什麼語言都不會呢?他看上去年紀也不小了,矮小,單薄,文弱,語言不通,不知是從何處冒出的怪物?

照當今日本人的身材體格標準來看,可以倒過來叫我「小中國」。

幾年後在東京地鐵的通道里,比我還矮半個頭的音樂人黃金剛,就對新一代日本人的高大健壯忍不住地感嘆:想不到「小日本」變化這麼大。那些安靜沉著地上車趕路的戰後出生的日本人,如果他們不想計較,繼續被叫「小日本」也還是可以接受的,畢竟日本國也就那麼幾個島……

在長崎曾碰到一位中年的日本人,說他自己從未去過東京,不屑於像其他人那樣,什麼都以東京為中心。他以未去東京而自誇,酒酣耳熱之際,又扯了一些屬於意識形態的話題,也不管我是否全懂了。我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傲慢和尖刻,其實大可不必再在言辭上給我這種窮學生以有力的警醒和打擊,日常之所見,不用多費口舌,我已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差距何以如此之大了。我也聽到過一些所謂「島民意識」的說法和分析,這個定性本身即有貶義,是一種俯瞰似的批評,清晰地觀察到有這種意識的人種的曖昧和可憎之處,要時刻防備,揭露其真面目,不要被它的經濟奇蹟所迷惑……

看或聽這些言辭倒也不費神,畢竟是經驗的歸納,也可當作你個人的經驗和判斷力的「防身工具」,一旦遭遇不快,先自精神上讓自己感到「出手」不慢,至於對方是否同樣在精神上已「微攻即破」,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沒有興趣和條件來觀察和分析這個民族,我只在一些基本面上看問題,很快得出結論,並不想修正。這裡的人如此愛乾淨,愛安靜,不擾人,實在讓人羨慕。此前我從未有過這種經歷,現在真有一種神奇之感了。

當時還不了解這裡的媒體開放到什麼程度。當然,知道了也沒有用,反而因在電視上見到與中國或中國人有關的負面新聞,而心生疑竇:有必要玩這一套嗎?既讓我們來這裡「學習」,又把我們及我們的老家,抹上一道黑,這叫客觀?這叫言論自由?偶爾見到的褒揚我們老家的新聞,不免是從獵奇的角度。富士電視台有一新聞說江南某富村為了抑制比富,全村的小轎車全一個牌子,一種顏色。在日本的主流意識中,可以公開在媒體上的當今的中國人的言行是沒有個人立場的,政府的立場即他們的立場。私下裡他們也說:你們都是一言堂。其實我們不想聽,我們在讀書還是刷盤子中苦悶著。

我和兩位高我一屆的女同學回家是一路的,要走一段長長的台階,有時在台階上蹦蹦跳跳,拿幾句剛學的日語來調侃,經過的日本人有點冷漠的好奇看我們幾眼,我們並不在乎,繼續嚷嚷著,往下蹦。未過語言關,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像只會吐幾個單音的白痴。坐在我旁邊的女性,後來就為了「語言」而喜歡上一位骨瘦如柴的上一屆的男生,據說他日英全通,她告訴我這位男生是語言的天才。我的心眼要壞一點:這種比我還乾癟的男性,如果不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有可能上演他人生中的一出「野獸和美女」戲?井上從一開始就出局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一直不能釋懷的是為了刷盤子,再一次將讀書當做一件苦差事。而且博得了一般日本人的理解,甚至同情。據說學校有規定學生不可在酒吧打工,問題在於酒吧收入較高但難進,而非所謂的規定起了制約的作用。與我同路的那兩位女同學好像都在酒吧工作,對此她們吞吞吐吐。其實沒什麼,它不像我們這邊,它拿的是時工資或月工資,一般不接受小費,陪著聊天喝酒,有的還只能當換煙缸上酒的服務生。其中有一位高個的有一陣子利用空出的時間,和我同在「四海樓」飯店端盤子刷碗。有一位課長(科長)幾乎天天來廚房視察,偶爾會找我聊幾句。他無視我的學生身份,問的都是你賺多少錢可以用來養在「中國的老婆孩子」。他也迷上了那位高個子的女同學。為了跟她碰上面,課長也調整了來廚房的時間。他誤以為我們是一對的,於是話改成「你跟老婆一起來幹活,你有這麼漂亮的老婆,叫人吃醋啊」。我就笑笑,很倒胃口。那位女同學後來就不來了,她受不了這位大大方方的色狼。他們對「底層人」的蔑視以及已成習慣的性騷擾,引發我們的憤怒。那麼具體來說是什麼樣的人在「理解」和「同情」呢?我也不太清楚,也許是我的房東那樣的老太太,也許是別的什麼人,從來沒碰到過的人,臆想中的人。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理解」和「同情」,招學生來是政府行為,而日語學校主要為了贏利,平常碰到的平民百姓,沒有接受這些外國人的心理準備,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來,他們不太習慣。

我們發現這個國家太富裕了,消費又太高了,日幣換成人民幣是很夠看的,可是要想學著過「正常人」的日子,就會心疼自己賺來的日幣,再想到學費不菲,幾乎無餘錢可存,就心慌慌的。整天糾纏在這種苦悶和憂慮中,人就不會有精神,就成了低級動物。

我們本來就是「芻狗」,出來是想換身份的,現在呢,還是老樣子,這已經不是丟不丟面子的事,而是怎麼混下去。

有一句日語成語:旅の恥は搔ち捨こ(「旅途之恥丟在異鄉」),但這哪裡是「旅途」呢?這是「淘金之役」,每個來的人都怕吃敗仗,既無「旅途之辛」亦無「旅途之樂」,最後多半都是灰溜溜地離開,想著回家創業洗恥。說到這種「淘金」用一個「恥」字又嫌太重了,就是一種討生活的經歷罷了。成功的人是他命好,失敗的人怪他命衰。有一天我在《朝日新聞》上見到一則新聞:一位44歲的中國人跳入河中救一名溺水的日本兒童,「但是在游向溺水兒童的途中沉入水深2.5米的河底」。「事故後,根據這名中國男性身上的診療證,公布他的名字叫郭辰雨(音),40歲。但是其後得知,在入境記錄中沒有這個名字。他的妻子不願回答警方的提問,也不知道丈夫幹什麼工作。根據妻子說出的名字,警方到中國大使館調查了男性的身份。據說死者44歲,1985年為學習語言來日,中途一度回國,其後就再沒有入境記錄。警方認為屬於非法入境」。在我看來,這幾乎是一種神跡的顯示,在一個委曲求全的中國人的身上,實在令人震撼。那天晚上7點左右,這位中國男性攜妻子和兩歲的男孩,正在河邊的人行道上行走,突然聽到溺水兒童的呼救聲。一位住在他家附近的人說,本來他救人的行動就有可能暴露非法居留的身份,「但他是一位有勇氣的人」。據說有120多人參加了這位中國人的遺體告別儀式。大家為他雙手合十,衷心祈禱。

非法居留者在「淘金之役」中已被劃入「賤民」之列,是隱性犯罪嫌疑人,一經發現即可逮捕,判刑,強制遣送回國。這位中年的中國男性,以這樣的身份呆在日本,少說也有10年,真把他鄉當故鄉。他這樣的人我也見到過,就是不想走,回去也是要混口飯吃,相比之下,這裡更好混。只是,有神跡出現的,沒見過。

他的妻子想必既悲傷又尷尬。丈夫成了英雄,「在救人現場,至今還有人為悼念他而獻花」。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們「平時同周圍的人幾乎沒有交往」,一是這裡的人天性不愛打擾別人,二是他們怕出事,假如有人多事,了解了她丈夫的身份而去舉報,他們平靜的日子就完蛋了。其實我很清楚,這是一種假平靜,危險無時不在,沒有任何社會保障,隨時做好打道回府的準備。在他們的內心有這樣一種認識:出事了或慘到家的就是被趕走,有這麼衰又有什麼辦法?這樣撞衰的人一茬又一茬,被抓,被送進看守所,候審,審判,日本方面替你找一位公派律師,在法庭上走走過場,然後戴上手銬,再用布套罩著雙手,押送進了機場,才算結束了。這位了不起的中年男性,如果不是救人而亡,他的下場不出其右。

這位為了救兒童「立刻脫掉上衣和鞋子,越過1.2米高的鐵柵欄,衝下河堤,跳入河中」的男性,選擇了另一種下場,他依舊無法自我掌控,仍屬天意,讓他成為勇敢得近乎偉大的人。他無法掌控,但可以自我選擇。我有時會想:是那種寧靜的環境讓人變得奮不顧身。在這之前,你何時見識過,體驗過,享受過這樣的寧靜。它在精神上完善了你,它使你的注意力變得集中,開始了真正的人的思考。你是卑賤的——你的身份,但在你的精神上是少有的獨立和自由,你仍然不算是一個健全的人,因為你的「淘金之役」沒能改變你的身份,但你在精神上醒悟了,你願意付出和承當責任。

這樣的人我們學不來。我們願意聽完這個真實的故事就不錯了。我們知道他雖然卑賤但日子過的不算壞,三口之家,在一個不屬於他的國土上,他的這個「半隱形的家庭」,小心翼翼地偷著樂;當悲劇發生的那個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可能是在聊天散步。

我們知道就好了,談不上學不學。我想的是另一則報道:發起「全球千名婦女爭評2005年諾貝爾和平獎」的瑞士國會議員兼歐洲議會議員格比·維爾莫博士,曾以人道關懷訪問中東、中亞、非洲多個曾被戰爭衝突蹂躪的地區,但她驚覺,富裕安逸的歐洲人,不是要居高臨下賑濟可憐的難民,而是要向災難處境中表現堅強生命力的無數婦女學習。如果報道屬實,我認為這位瑞士人是拿卑賤的人在調侃,歐洲人應該也不會太理睬這種昏話。富裕安逸是怎麼來的?能保持這樣長期的富裕安逸靠的是什麼?除了歐洲人同樣擁有的「鍥而不捨的努力」,還有其他各大洲至今未得其三昧的生存的智慧和對生命的尊重。如果說他們驕傲了,有點奢侈了,那也是應該的,相信他們好了。而這些飽受戰爭衝突蹂躪的地區的人們,他們的鍥而不捨的努力無非是想活的像個人樣,離富裕安逸何其遠矣。一旦他們來到了富裕安逸的地方,他們的人生觀就變了,或者說,他們才有了正確的人生觀,表面上他們感到自卑,內心裡卻對生活有了甜感。對生活感受到了甜蜜的滋味,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

我在長崎時偶爾會想到,我們對未來的生活是怕怕的,對現在是迷惘的。我看到一群同學在課間休息時討論著是回還是留,總感到很可憐。他們的這種毫無價值的矛盾的心情,還要存活在幾代的人的身上呢。他們特別憂慮於有人問:你幹嗎回來?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也許我們真的錯了,因為我們沒有撈到可以自由往返的身份,沒有百分百的成功,看上去就是錯的。但也有一些人發現情況有點不一樣了,只要他有錢,好像討回了一點尊嚴,那就規規矩矩地活下去,鍥而不捨地努力,「往下笨,往下笨」。

2010年

魯亢微信公眾號

題圖作者:許苒,台灣

behance.net/asmodeussh15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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