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命」一條的瘸子
夕陽因夢而不老
夕陽國·作家普玄的烏托邦
一個承載老人與病孩夢想的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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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簡介：萬明重，男，1961年出生，湖北省公安縣麻豪口鎮保合垸村人。刑釋解教人員，下肢殘疾，1988年入住麻口福利院。
1
可她就是不安份，看著碗里想著鍋里的
你那天看到的那個女護理員，是我「撿伙」的伴。她很不要臉，是我網上認識的，當時她沒工作，沒事做，我問她來不來福利院做事,當護工照顧棄嬰。她同意了，我就介紹給院領導，照看那個「點點」（棄嬰），每月一千塊工資。照理說她該感謝我吧，我既給她一個家，又給她一份工作，但她就是不安份，看著碗里想著鍋里。她很勢利，誰錢多就盯著誰。她還問我，老譚（福利院工作人員）一年好多錢？又說老譚人長得可以，比較帥。確實，老譚身體沒毛病，不像我，整天坐在輪椅上，後來她開始經常往老譚那裡跑。我厭煩極了，氣憤地說，你不要七想八想，就是我現在放你去找老譚，老譚也未必敢收你。她看我說狠話，就埋怨我把她管太緊，還責怪我小心眼。你看，本來我們倆日子過得好好的，出鬼，她就是要和我吵，嫌棄我做的飯不好吃，不合她的胃口。我以前在福利院燒了十幾年火，還掌勺，你說我做的飯能差到哪裡去？以前，鎮上來人到福利院檢查工作，吃飯都是我做的。我當然生氣，反過來也和她吵，說你要是嫌我做的不好吃，你就自己來做！她哪裡是我說飯做得不好，她是在挑毛病，沒事找事。外人不曉得（原因），看我們天天吵，還以為我欺負她。
那天，就是你看到的那天，她又和我吵，要回去，回石首她的娘家，最後還不是我租車把她送回去的？花了二、三百塊。算了，她要走，隨她！她也跑不遠，遲早會回來的！
2
找的女人多，就是沒有過年的
像我們這種人，弄個姑娘（討個老婆）好不容易，我哪裡捨得欺負？我天生沒有妻財（夫妻）命。前後找了十來個伴，短的三兩個月，長的不超過半年，都過不好，都喜歡找我吵。找得女人多，就是沒有過年的。
1984年，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姑娘，談得好好的，還懷了我的伢兒，準備國慶節結婚。中秋節前兩天，也就是8月13日早上，她說要回娘家，我說行，你先走，我明天晚上就來接你。她騎著我買的「飛鴿」自行車先走了。第二天早晨，三線機械廠的幾個工人經過我攤子時，其中有一個是她那個村的，告訴我她喝藥水（服農藥自殺）了，我趕忙丟下手裡的工具，拚命跑到她家，一看，她真喝藥水死了！
絕對不是受我的氣才喝藥水的。她回娘家前我們也沒有吵架。記得，我當時還問她父親，她為什麼喝藥水？她爸爸和姐姐都不清楚原因，說她當天晚上，還在灶房吃過飯，後來獨自一個人時，就喝葯了。
那個年代，農村人都喜歡尋路（自殺），特別喜歡喝藥水。心裡一旦有什麼想不通，提起藥水瓶就喝。我二姐也是喝藥水死的。1983年6月6號，我記得日子，她割完谷回來，把谷堆在門口，拿出農藥瓶子就往嘴裡倒，死了。也應該不是和我姐夫吵架，因為當時我姐夫不在家。
3
攢不到錢，刨一嘴，啃一嘴
我不是天生殘疾。四歲時，很調皮，爬樹，從樹上摔下來，當時不疼也不癢。但沒過幾天，一隻腿就站不起來，後來漸漸萎縮，慢慢地，徹底站不起來了。去沙市二醫治了幾個月，當時說好些了，其實沒好。出院後，只能扶著椅子走。長大後，父母告訴我，為給我治病，他們半年沒搞事（工作），法子都使盡（辦法都想全）。那時候醫學也不發達，摔傷基本不拍片，全憑醫生經驗，如果放在現在，應該治得好的。
家裡窮，兄弟姊妹多，九個。我是老四，都是梯子坎，隔一歲半一個。我爺爺奶奶過世又早，父母照顧不過來，基本上靠我們兄弟姊妹大管小，伢帶伢，慢慢拖大的。
殘廢了，也就沒讀書，我基本上算文盲。1972年去石首採石場，找了份替人買菜的活干，混個肚子飽。這也不是長久之事，父母想法子，託人給我安排學點手藝。1974年，去閘口街上跟一個姓田的師傅學修鐘錶。學了幾個月就出師了。修鐘錶其實很簡單。臨走時，師傅送我一套家業（維修工具）。1978年，自己開始擺攤，在石首、華容、岳陽、紅安等等，好多地方都搞過。為什麼要到處跑，不跑不行，因為在一個地方修上幾個月，基本把周圍的表都修得差不多了，生意就會差下來，只能換地方。1980年又回到麻口，在老菜場擺了個攤子，固定下來，還順帶著補鞋打掌。
對，我還會修鞋，跟麻口街上的徐皮匠學的。光修鐘錶肯定不行，修表賺不到什麼錢，比不上補鞋子。修一塊表，基本只能賺幾毛錢，最多塊把錢，一天下來也修不了幾塊表。 如果順帶著補鞋，收入就有保障了，每天賺個十來塊錢都有可能。
我修過的鐘錶各式各樣，「東風」、「武漢」、「上海」和「寶石花」，很多牌子，不像現在有手機，不興戴手錶。除了維修，我還有一個來錢的路子，給手錶上油。手錶每隔半年就得上油，需全部拆開，用汽油或酒精清洗，再上表油，做維護保養。
我自己也戴錶，不過都是組裝的。有些顧客換表後，就把舊錶送給我，用來拆開當零配件使用。我將這些舊錶拆下來後，重新組裝成手錶，自己戴，也送一些給親友。
搞點錢也不容易。攢不到錢，刨一嘴，啃一嘴。修鐘錶眼晴要尖，整天眯著個眼，容易壞眼睛。後來，流行電子錶，機械錶沒什麼人戴，我的鐘錶生意就不行了。補鞋還好，就是臭，味道難聞。
本不想帶徒弟，但還是帶了一個，叫駝山。他姐姐天天在我耳邊嘮叨，我抹不開面子，就收他為徒。他也是個殘疾人，駝背，但很聰明，學會後到廣州去修鞋子，聽說很掙錢，每年都可掙大幾萬塊。不過後來死了，聽說玩雞婆死的。
我進福利院時還把修表的家業都帶進來了。後來，被李子田（院民）給賣了。他背著我賣的，當時我不在福利院，坐牢去了。回來發現我的修理家業不見了。賣了就賣了，他殺無血刮無皮，我拿他也無法。加上自己眼晴差了，要這套家業也沒用，算了。
這一生，我是螞蟻爬磨盤，千條路，什麼生意都做過，就是賺不到錢。
4
院里有人說我是牢改犯吧
院里有人說我是牢改犯吧？他們愛說就說。我是蹲過監獄，還「二進宮」，但我是壞人嗎？我說給你聽。
1982年，我在平湖（麻口鎮的一個村）時，碰到玉湖的一個老師，他吹噓他有武藝，我不服氣，說我也學過武，兩人就比試起來了。1983年「嚴打」時，那個老師報告鎮教育組，說他是教人的人，卻被人打了，告了我的刁狀。派出所來人，把我抓了起來。在麻口禮堂開公判大會，我被押在前頭，脖子上掛著一個「故意傷害罪」的牌子，肋下柱根拐杖，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開始不適應，怕丑，後來一想，去他媽的，別人有手有腳都坐牢，我算什麼？！只要有飯吃，在哪裡都差不多。
一個腿都站不起來的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把肚子搞飽！自己不把想些法子用些手段，誰會把飯端到你手裡？
我父親東拼西湊，交了兩千多塊錢醫藥費到派出所里，以為能放我出來，哪知還是把我送到看守所去了，判了兩年半。不過，我只關了88天，就給放出來了。
在看守所里，剛開始是給他們做飯，當炊事員，生活還可以。當炊事員，肯定要把自己先弄飽才行！當了幾天炊事員，又不讓我幹了。我整天沒事，就溜出去，到看守所旁邊的電影院看電影。每天都看，電影院守門的聽說我是看守所的牢改犯，還穿著囚服，也不要我的錢。那時候看守所管得不嚴，我又是殘疾人，每天在夜裡十一點查鋪前趕回來就行。後來，看守所的魏指導員看不下去了，說你在這裡光吃不幹活，像養頭豬，不如回去算了。我就回來了。
回來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找派出所高所長，要他們退錢，退我父親交給他們的兩千塊錢。醫藥費我賠了，憑什麼還讓我坐牢？我威脅他們，不退錢我就住在派出所，吃他們的，直到把兩千塊錢吃回來為止。還威脅他們當時收款沒開收據，要去告他們。後來，錢真的退給我了。
1992年，又進了看守所，「二進宮」，因為禹紅梅。禹紅梅是院里的孤兒，十五歲的時候，因為我對她一直很好，她喜歡我。民政辦的鄭主任看我不順眼，說我把福利院名聲搞壞了，以我誘姦禹紅梅為由，到派出所告了我，又被送進了看守所。看守所陳主任一看，說你這個萬瘸子，怎麼又來了？判沒判我不曉得，很快被送到江北農場。農場六大隊的幹部一看我是個瘸子，連忙說不要不要，並給我一點車費，就讓我回來了。他們說我誘姦禹紅梅，其實我和她是有感情的。出了這事，她就出福利院，到廣州打工去了。後來，還給我來過一封信，讓我去廣州找她，我去過，但沒住幾天就回來了。她那麼漂亮，我是個殘疾人，配不上她。
5
我是「三根棍子」
1984年以後，我連鞋也不補了。為什麼不補？覺得人生沒有意思。那個姑娘吞藥水死後，我覺得幹什麼都沒有勁了！你們健康人根本不曉得我這個殘疾人的痛苦。有時候，勉強用拐杖走路，走著走著摔一跤，我從地上掙扎著不能起來的時候，自己忍不住發牢騷，罵自己，路都走不穩，活著有什麼用？煩透了，用拐棍狠狠敲打自己的頭。打不疼，反而感覺還蠻痛快。
我也喝過葯（服毒自殺），喝過四次。想死，覺得躺在泥土裡舒服些。有一次，喝鉀銨磷，在麻口衛生院住了四十多天，毒性每天排一點，慢慢排了出來。你說喝一次，遇到假藥，難道次次喝的都是假藥？說明閻王不收你的命，只能接著活。這條命，就在世上慢慢磨。
別人還羨慕我，說只有你瀟洒，有吃有喝萬事不用操心。我說，我瀟洒個么事？！我不憨，腦子又在轉，心裡反而難受。不像憨子，整天只知道吃，其實當憨子還好些。
人家說福利院的日子好過，好過是好過，但我心裡難受。以往過年過節回家，跟親戚們在一起打麻將，他們成雙成對，打麻將時兩口子相互幫腔，站在自己屋裡人（愛人）後面說這張牌沒打好那張牌不是這麼打的，看到這我心裡就急，心想我要是有個伴，還不是會幫我的腔？！後來家裡聚會，我懶得去了，去了自己討氣嘔。他們一家家都兒孫滿堂，我看著心裡不舒服。
自從兄弟姐妹們成家後，我就沒有跨過他們的門檻，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裡。自己是個殘疾人，自尊心又強，也不願意和他們一起吃飯。我這個人蠻知趣，在街上碰到熟人，我從不主動打招呼，怕別人不理我，怕瞧不起我。我借錢都張不開口，怕別人說，你個瘸子借了用什麼還？所以寧肯不借。
我們這種人，活在世上無滋無味。我自已給自己總結的，我是「三根棍子」：跨下一根棍子，但沒得地方用；肋下一根棍子，想甩甩不掉；人生一根棍子，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沒留戀。你說，連個後人都沒有，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夕陽國·作家普玄的烏托邦
夕陽國，聆聽老人們的夢想
講述你未曾細看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