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與人，最長情的陪伴

（一）

朋友家的寵物狗要喜當媽了。

平日里就吃好喝好的狗狗，這下更是營養加倍：上好的鈣片、上好的羊奶、上好的蘋果。我笑嘆：這年頭，我作為一個人都捨不得給自己這麼好的待遇啊！

這隻狗媽媽是哈士奇，名叫嘟嘟，愛稱為「嘟寶寶」，流淌著哈士奇的「二貨」血液：跟任何人都自來熟、外出不栓繩子就會跑得無影無蹤、見到吃的就丟了自尊，啊還有，擅長拆門——朋友家已經有兩扇卧室門被她拆出了無法直視的大洞。當然，還有「二」帶來的歡樂。

嘟嘟就是朋友的女兒，讓她愛恨交加的女兒：愛是無微不至地照顧，是上班後讓她獨自在家的擔心和愧疚；恨是在她太過調皮的時候拉都拉不住，是難免的勞累；但愛的正無窮永遠大於恨的負無窮。朋友說：「我簡直就在預演帶孩子。」

我住的地方，樓下的阿姨有一隻牧羊犬，每早七八點會帶它出門散步。我下樓時，如果恰逢他們正要出門，阿姨會蹲下抱住愛犬，說：「別叫哈，這是姐姐。」喚孩子一般。

對於鋼筋叢林里的人們來說，愛犬就是孩子。與傲嬌的貓相比，犬與人類的淵源長遠深厚，性格也更近人情。它們就像你的孩子、妻子、父母，與你互相陪伴，甚至比人的陪伴更加專註和忠心。

朋友說：「每次下班回家開門，燈還沒來得及開呢，就見它從某個角落裡撲過來扒到我身上，汪汪叫著，那個開心勁兒！一天的疲憊都不是事兒了。」

（二）

2015年的中秋，我在鄉下認識了一隻通體長著黃毛的母狗，是隔壁人養的，中華田園犬，大家習慣叫它們「土狗」。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不年輕了，身後總是跟著自己的孩子。一天之中，村民們習慣將屋門一直敞開，村裡的狗有時會逛進熟悉的人家的屋裡，等著人們開餐時在桌旁也撿點東西吃，這黃狗也如此，我就是在喂她的過程中，喜歡上了她。

與城裡的寵物狗很不同的是，村裡的狗若沒有主人允許，是絕不會擅自把嘴湊上飯桌的，它們只會吃你主動丟在地上的食物。中華田園犬的使命是看家，閑暇之餘就在村子裡遛遛，太陽好的時候靜靜趴在家門前晒晒，也不會追趕田地里的雞群，因為它們知道自己的角色和責任所在。嘟嘟每次被朋友帶回鄉下老家，都會追殺雞群，咬死雞幾隻。

中華田園犬不是寵物，從來沒有「被寵」的命，甚至逢年過節還會成為下鍋肉。

每次午飯晚飯前幾分鐘，阿黃（我給這隻黃狗起的毫無特色的名字）會端坐在我旁邊，等著投餵食物。很快我發現她有個本領：我不用把食物放在地上，而是輕輕拋出去，她可以穩穩接住，百發百中。這讓我大感有趣，幾乎將自己碗中一半多的肉都拋給了她。很快，阿黃會毫不排斥地主動將腦袋輕輕枕在我膝蓋上，這友誼的升溫速度讓我萬分驚喜。有時，我愛跟她玩對視，好奇能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什麼。阿黃的眼神一直都非常溫順純粹，亮晶晶的，一動不動的回看我，彷彿就要溢出話語來。

當犬信任人類時，應該都是如此模樣吧。

我感到，我和阿黃幾乎沒有任何障礙地就建立了某種感情。那段在鄉下玩樂的日子裡，只要碰到在散步的她，她總會停下腳步讓我上前撫摸。

阿黃真是讓我好想帶回家。

2018年的春節，我再次回到了那個小村莊，第一時間就是找阿黃，卻久久不見她的身影。寒冷的冬夜大家圍坐烤火，聽隔壁阿黃的主人說，她已經死去了。我輕輕「啊」了一聲，然後不知說啥好——只是死去了一隻狗，村裡人再習慣不過，可我在剎那竟然酸了鼻子。現在，守在主人家門口的正是阿黃當年的兒子，那隻兩年前總是跟在媽媽身後的小狗。兩年多的時間，小狗長得飛快，轉眼就來到壯年階段；他長得真好看，像極了日本柴犬，簡直讓我一見傾心！四肢勻稱健壯，渾身結實無贅肉，散發著他們那個年紀最好的英氣。原來阿黃生了一個那麼漂亮的兒子，我當年還覺得他貌不驚人。

不過，很快我就發現，這個兒子的性格跟他媽媽迥然不同。他只在我喂他時才允許我撫摸他，也不願意接住我輕拋出去的食物；他趴在主人家門前，我走過去想跟他玩，他會馬上起身盯著我，我一步步前進他就一步步後退，我加快步伐他就乾脆轉身跑開了，把我看作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我的第一反應是：阿黃的兒子是不是有什麼「童年陰影」？又或者他遺傳了爸爸的性格？

這個春節，我只有在吃飯時才能摸摸他，其餘時間是不可能得到他允許的。他對除了主人以外的其他人懷有警惕，這顯得他對主人的忠誠更加突出。每當他的男主人或女主人走出家門時，本來趴著的他會馬上站起，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頭，對兩旁田地里的雞群瞅都不瞅一眼，恰如一個忠心耿耿的保鏢。 這場景真是讓我看得目不轉睛。

在某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這才是犬的基因里蘊含的本領和認知。他們的祖先自存在於這個地球上起，是狼，是獸，只會緊緊跟隨自己認定的事物，被人類馴化後也是如此。所以，阿黃的孩子又何必要去迎合我這個陌生人呢！他們不是寵物，不供玩樂，不在乎自己可不可愛，卻兼任了陪伴和看家這些最長情的活。

（三）

犬在很多方面的天性優勢被強大的人類發掘、訓練和加強，並在很多領域為人所用。電影《一條狗的使命》以犬的視角講述自己的輪迴轉世，以及與不同的主人之間的深情故事。我希望現實中，起碼大部分時間裡，人類和犬能夠彼此真心。不過有一個事實是避免不了的：你可以說真心的一方永遠是狗，而人類，不一定。

BBC紀錄片《純種狗的悲哀》，深度調查和剖析了現英國部分人群對犬類做的摧殘：為了追求人為定製的犬種標準，從英國育犬協會到賽犬大會再到譜系培育者，都在用畸形的培育方法去得到血統更加純正的純種狗。其中，近親繁殖是常用手段。作為人類，我們難以想像外祖父和孫女之間的交配行為，但這種在人類社會無比扭曲的事情卻被頻繁用於犬類。由這種手段培育出的純種狗，逐漸產生了各種令人心痛的遺傳病，比如查理士王犬，乖巧可愛，是英國最受喜愛的犬種之一，卻飽受脊髓空洞症的折磨。它們的頭顱無法容下大腦，就像你把腳硬塞入小尺碼的鞋子一樣，這會使它們感到挑筋斷骨般的劇痛，哪怕是項圈的輕輕觸碰，也會讓它痛得滿地打滾。還有很多其他犬種面臨的疾病，讓人不忍列舉。

但是，這些可憐的純種狗的痛苦，還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這些已經頻頻出現的危險信號，卻被人們視而不見。這些人一心追求所謂更好更有優勢的外觀，追求更高貴純正的血統，對紛紛質疑不予考慮，更別提反省，繼續讓犬類進行近親繁殖。如今，因為人類強加的畸形繁殖手段，犬類的原始面貌在短短一百年間產生了巨變：毛更長、腿更短、脊骨更突、尾巴更卷……諸如此類，都導致了這些純種狗很多生理上的病變。而在英國的純種狗大賽上，以上性狀越突出的狗，越能成為觀眾讚美的對象，甚至能獲得大賽冠軍。

沒錯，面臨著生命威脅的狗，因為被培育出了迎合人類的外觀，竟然可以受到大賽的嘉獎肯定。這真正是人類所做出的諸多荒謬行為之一了。

那些忍受遺傳病折磨的純種狗，或抽搐或打滾或嗚咽，卻無法抗議無法抱怨，從出生到長大到死亡都默默承受，讓主人心如刀絞；他們帶給了主人很多快樂，卻在譜系培育者手下註定了未來的痛。人類自以為凌駕於萬物之上，總是將「有能力」改造世界誤認為「有權利」改造世界。可是，到底誰給的權利呢？

看著村裡自由活潑的「土狗」，我感到安心——那挺拔的體格、健壯的軀幹和四肢，真是犬類最棒的姿態了，是它們自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最健康的樣子，是大自然賦予它們這個物種最真實的樣子。

（四）

如果要談論有哪些跨物種間的情感，人類和犬類絕對是我最先想到的對象，所以我忍不住寫下以上文字。

地球上的生命起源可以追溯到40億年前，最初只有單細胞生物通過簡單的分裂來繁殖，現在科學家們估算地球上的物種數有300萬到1億種，其中人類已經識別出來的只有175萬種。這時間跨度何其漫漫，人類的登場時間和區區壽命一道閃電就可帶過，以後被其他什麼物種代替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能在這極其短暫的生存史上，結識犬類並友好相處，甚至某種程度上相互產生情感慰藉，是多麼奇妙的事。

意識和語言將人類與其他物種區分開來，但本質上萬物平等，地球並非人類獨有。友好對待其他物種，特別是我們的朋友（當然，若要深究，所謂「人類的朋友」之定義也是由人類主觀而定的）。畢竟，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是嗎？

左岸記：看過《忠犬八公的故事》和《導盲犬小Q》，大概無不被深深感動的吧？人類總是認為自己是貓貓狗狗的主人，卻不知道它們在日常給了人們多少不離不棄的陪伴和寄託。那麼如果無法善待它們，至少不要「玩弄」它們吧，尤其是那種刻意製造的純種狗、純種貓，那真的就是在它們的身體里埋下痛不欲生的定時炸彈，讓它們承受巨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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