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57回(上):一場鏡花水月的愛情預演
作者
沈默
上兩回寫探春理家,轉到甄家來訪的應酬之事,自然而然寫到甄家及甄寶玉。第二回賈雨村與冷子興的聊天,到此有了呼應。如果《石頭記》是一百一十回,那到此正好隔了整整半部書。書到一半。冷子興雲「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繫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而賈母對話中透露不少甄家的消息,顯得交往甚密。然而從小說前後,賈府喪事壽宴等,均不曾提及甄家,也是一個「破綻」。或者是甄賈相對的構思為後起,所以不曾添入舊文;或者是作者故意賣弄此「破綻」,以提醒讀者甄家與其他交往的王侯貴族不同,乃賈家的鏡中之影。
甲戌本脂批云:「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
按脂批之說法,賈寶玉反是甄寶玉的鏡中之像,物與像,除一真一假,一實一虛外,其外形毫無二致。故而寫甄即為寫賈,寫賈亦為寫甄,可以做到一擊兩鳴。而不寫人物卻寫其鏡像,正如不寫現實卻寫夢境。以鏡像為真,以夢境為實,則實物為假,現實反為虛了。到底哪一處是真,哪一處又是假,作者早就借太虛幻境表過:「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作者把莊周夢蝶的玄思在小說的結構中用到極致,令人有玄奧恍惚之感。以這種中國式的美學對小說藝術加以精緻化,曹公算是匠心獨運。
小說有寶玉成長與賈府興衰這雙線並行。寫了賈府治理,把男主冷落了兩回,自然需要趕緊收拾回這一線索,好穿插映帶。如果讀者有所印象的話,應記得寶黛愛情這一副線,到此已經停滯許久。
有必要再理一理寶黛愛情線。
寶黛雖然在讀者眼中是木石前盟的天生緣分,但作者還是以寫實的方式,真切描繪出愛情的發展軌跡。歷代小說戲曲中,寫愛情的不計其數,但都是寫「一往而深」,卻都難以描畫「情之所起」。大概也是認為「情不知所起」,於是只寫有了愛情之後的事兒,或者乾脆就認為是「慕色」。如杜麗娘遊園驚夢,慕色而亡。究竟社會多不曾給男女相知相惜的機會,故而發於色之情,便成了愛情故事的常態。倒不是說一見鍾情便為淺薄,但曹公沒有討巧,偏要別出心裁寫出「情之所起」。自第八回探寶釵黛玉半含酸開始,再到二十二回的悟禪機,黛玉面對寶釵湘雲頗有隱隱擔憂,可見情根已鐘不自知。而從靜日玉生香到二十三回的共讀西廂,從兩小無猜到愛意萌生,中間只有一陣落花的距離。然而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各自猜疑對方是否愛自己,互相不斷試探與確認,經歷了曖昧、誤會、爭吵與和解,到三十二回的訴肺腑「你放心」,兩人算是徹底交心,從此嫌猜不再。三十四回的贈帕、題帕,如同一個儀式,象徵性地完成兩人愛情的互證。
《西廂記》《牡丹亭》寫到相愛後,也都並沒有完結,就算兩人魚水合歡,也需要完成婚姻的一大步,才算大團圓。《西廂》由於原著小說《鶯鶯傳》結局的束縛,到底是開放式結尾,只到離別就止住,但後來的生旦傳奇,大多是需要父母承認,甚至最好是金榜題名,奉旨成婚,從此走上人生巔峰。可是,這些紅男綠女本來就是結婚成家為目標的。而紅樓女主林黛玉,說的是「我為的是我的心」,當她確認知己後,卻「消停」了。毫無功利心的純粹的愛,也使得小說失去了一般的張力,接下來四十二回與寶釵化解誤會結成金蘭契,四十五回,寶玉雨夜探病,兩人互相關懷,場面溫馨。這兩場景彰顯出愛情的美好結果。但也停滯於此。
隨著熱戀升溫,兩人的秀恩愛舉動,情不自禁地從瀟湘館擴展到元宵夜宴這種大庭廣眾場合,頓時引發了鳳姐的旁敲側打。賈母乾脆借著「掰謊」,撇清嫌疑。這一關總算被掩護過去。但這似乎也埋下了隱患。
不少讀者總會覺得寶黛愛情中,兩主角過於「軟弱」。作為被認為本該主動的男性角色賈寶玉常被批評「無責任感,不作為」,同樣不作為的女主黛玉,倒少被批評。但黛玉為何不見對婚姻有所行動?她的所有表現都是對自身婚姻的羞怯。每一次別人開玩笑談及她的婚姻時,她都是「紅了臉」,頓時手足無措。傳統說法總歸咎於封建禮教的束縛,以及黛玉個性的內向。但這兩點似乎都不足以說明黛玉的循規蹈矩。看《西廂》、《牡丹》時候的她也並不覺得這些書應當「非禮勿視」,還嘲弄寶玉「苗而不秀銀樣鑞槍頭」。《五美吟》更是謳歌私奔的紅拂女。
寶黛愛情,是一種禮法馴化下的愛情。它被純粹化,蛻去了情慾的因子,把靈魂的交互作為唯一的形式。所以,黛玉無法忍受寶玉帶著性色彩的愛情表達。如果說慕色在其他愛情故事裡是被合理化的,那林黛玉為了讓自己的愛情更加純粹堅固,乾脆與身體的慾望劃清了界限。導致的結果是,寶玉為了呼應情侶的需求,將自我情慾部分的需求從襲人身上來獲取。愛被分割成了兩部分。這是小說家言,作為思想觀念的實驗,用於證明撇除情慾後,單純是靈魂伴侶也一樣可以有愛情,甚至是更美好的愛情。這種描寫是空前的,在古典小說里也是絕後的,具有破天荒的巨大開拓性。從情慾里寫愛,《金瓶》已經做到極致,《紅樓》這一另闢蹊徑使它在情愛描寫上達到了新的一個高地。這樣的愛情感動了數百年來的萬千讀者,足以證明作者實驗的成功。
寶黛將愛情形而上化之後,他們對愛情並沒有很高的期望。從黛玉角度,她是對自己生命因多病而即將早逝有所預感,從而有著更深的絕望。她的三首歌行《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都是從生命的孤獨,青春的短暫這一角度來闡發悲感。「雖為知己,難以久持」,她不再為愛情悲怨,而因這份愛情而「雖死不怨」,對生命和環境達成了諒解。故而後四十回讓黛玉喊著「寶玉你好……」含恨而亡,只能說辜負了黛玉這個人物所達到的深度,把她又壓扁成傳統那些痴男怨女的模板里去。
從寶玉角度,他則是對自我生命產生無價值感。他唯一的價值感,在於維護他認為有價值的「珍珠」女兒們。如果荃化為茅,珍珠成了魚眼,那麼他便覺得自己一無用處。雖然他會在滿把的珍珠中被迫一點點割捨,如在指縫中無奈漏去,但最珍視的那個珍珠如果泯滅,就會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寶黛在形而上角度的生命體驗的絕望感,使得他們對未來的生活從未敢去清晰期待,更勿論努力爭取。
探討了寶黛在愛情中的無所作為的深層心理根源之後,必須解釋的是:這種形而上的絕望,並不會降低他們對幸福本能的追求與期待。
愛情故事要往下寫,再去重複渲染溫情已不再需要,點到為止即可。而按照一般通俗小說的寫法,男女主的愛情需要遇到攔阻,才有故事張力。那一般會有一個反面角色來充當阻力,複雜點,正方還會有一個輔助來助攻。我並非說這些就是爛俗,實際上不少經典作品都是如此架構的,典型如西廂,老夫人就當了boss,而丫鬟小紅娘就成了推力。看去是不是有點眼熟?實際上寶玉也曾把紫鵑比作紅娘,還引發了黛玉的嗔怒。
先說說薛姨媽方面。我理解那些認為薛姨媽藏奸的讀者。畢竟一般的套路,在這裡應該是有一個反角出現。就算沒有老夫人那種明著阻攔的,那也得有一個暗裡算計的權謀。如此才能滿足一般讀者的閱讀期待。偏偏紅樓就是一部反套路的小說。它不僅在思想上,連在情節設置上也是不斷地驅除那些陳腔濫調的寫作慣性。如果紅娘和老夫人都是崔張婚姻的支持者,那這部戲還怎麼往下演呢?反套路也意味著更高的寫作難度。
而從紫鵑角度,也是有著寫作高難度。需要撕掉紅娘這個標籤,才能讓紫鵑這個角色真正立起來。而《西廂》里,紅娘的角色已經足夠生動而立體,試圖超越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但與其讓讀者看到小人作梗,獲得一時爽,不如讓讀者看到,即便是收穫了薛姨媽的慈愛關懷,得到了紫鵑的挺身相助,這個悲劇依舊是不可避免的。這種悲劇感比起來更為沉重,也更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