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米》作者、北大才女評點紅樓夢
題記:近日,因《賣米》一文,我了解到北大才女飛花,真名張培祥,北京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而且她的《大話紅樓》曾風靡全國高校BBS的紅樓討論區,並寫下《紅樓十日談》、《賣米》、《七種樂器》等被評為「才氣橫溢」的好文。
清代乾隆年間的宗室詩人愛新覺羅·永忠曾寫下《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雪芹三絕句》,其一云:
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
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
如今,我也有同樣的悵悔,我與她曾同校同時,卻對這位小姐姐擦肩錯過,遺憾何如!但我希望,讀者們不要把飛花小姐姐精妙的紅樓點評錯過了!當你想起她,那她還在!是為記。今摘其《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評點以饗讀者。
作者真是出人意料,收放自如。看他寫公侯家,有公侯家筆墨;寫貧苦人,亦有貧苦人筆墨,無不妥帖細緻,恰如其分。「狗兒、板兒、青兒「之名,隨手拈來,渾然天成。
劉姥姥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果然人情世故上最是通曉。瞧她訓狗兒一席話,雖然粗俗,卻句句在情在理,難怪狗兒一聽就急了,辯解道:「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這一句直刺當時風氣,如今看來,亦不為過時。可見雖世易時移,中國社會種種陋習卻始終一脈相承,並無多大進步,可見是「古今一般同「的了。
狗兒空為一家之主,並不能養活家人,只知道亂髮脾氣。而劉姥姥卻不但拿話問住了他,而且替他們想出了切實可行的法子,並破著沒臉,替他們出去求貸。可見狗兒實是個沒用的敗家子,劉姥姥方真是會過日子的人。
我一見劉姥姥出場便覺得親切,並從心底喜愛和尊敬她。我家也是農村的,父母都是農民,我自己也從小跟著下地幹活。平時倒也粗茶淡飯,自給自足,但一到有人生病或開學了要交學費,難免無處籌措,少不得也要求親告友的。那一種難堪和「忍恥「的心情,實在令人難忘。
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孩子,跟板兒差不多大。父母去城裡親戚家借錢,也如劉姥姥一般,總要帶上我,當做是走親戚,裝個幌子。那時候,連我這樣一個小孩子也知道父母並不是去走親戚的,何況那些久經世事的大人們呢!沒等你開口,親戚心裡早知道你是來借錢的了,心裡也早有了決斷了,給不給借、給借多少,大抵一開始就決定了的,卻裝做若無其事,只管與你閑聊些客套話兒,只看你何時開口,好依樣回復你——他是連回答的話都想好了的。求貸的自然也知道對方已經知曉,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陪著笑臉把那求告的話低聲下氣說出來。
每個字都彷彿有一千斤重似的,掉在空氣里彷彿有迴響。又如同通紅的烙鐵,只燙得自己滿臉通紅。最最難堪的是客套話說完了,不得不開口借錢了,卻又有些掙扎的時候。空氣里突然充滿了靜默,彷彿被人抽走了一部分,剩了一個黑黑的洞,等著你拿滿臉的笑容和低聲下氣的話來填滿。
親戚也知道你要開口了,依然帶著笑容,和氣、寬容的看著你。
那一剎那,不必說父母,就是我這個小孩子在一旁,也感到深深的羞恥。都是一樣的人,就因為缺幾個錢,就低人一等了。這種心情,沒有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也想像不出來的。
我小學最後一年、初中第一年都寄住在親戚家,雖然他們待我不錯,但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真是太深太深了,怎麼也揮不去。
在父母面前,你可以撒嬌,生氣了也可以沉下臉,甚至朝他們撒氣,但在親戚家,卻只能悶在心裡。父母會罵你打你,親戚即使對你不滿也不會公然說出來。但你總覺得還是父母罵你打你的好。那才是骨肉至親,不必避嫌,也決不會記仇。而這裡終究是外人,疏遠的客氣,要時時留心,處處在意,看人臉色行事。
因此,我初二開始就到學校寄宿了,雖然條件差一點,但心情卻好了很多。
因為這一段經歷,我特別能體會黛玉的心情。那些沒有類似經歷的人總是指責黛玉太過多心小氣,其實,他們真的是苛責了。
劉姥姥到了賈府,打聽周瑞家的住處。那些看門的想捉弄她,倒是小孩子很熱心,領她去了。可見小孩子終究是天真可愛的,不像大人那麼兩隻勢利眼,一顆富貴心。
從身份上講,賈府看門人、周瑞家的、平兒都是奴僕,劉姥姥雖然窮,到底是個自由人,在法律上的地位比他們高多了,但現實中卻完全相反。前者雖是奴才,卻是得勢的奴才;後者雖是主子,卻是沒錢的主子。因此,奴才竟騎到主子頭上去了,主子反不得不向奴才陪笑臉兒,這世道啊……
不過,奴才畢竟是奴才,主子一敗,奴才就神氣不起來了。設若賈府真的抄家籍沒,家人奴僕都要拍賣,他們的命運只怕反比劉姥姥悲慘得多了。果然,後來賈府敗落,巧姐遇難,不正是劉姥姥救她出火坑的么?世事無常,起起落落。可憐賈府這些人現在都還在夢中呢!
鳳姐說話、接人待物也著實妥帖圓滑,雖心中很瞧不起劉姥姥,倒也沒缺了禮數,而且也確實救濟了她一家。區區二十兩銀子在鳳辣子眼裡,只怕根本什麼也不是;而劉姥姥卻「喜的全身發癢」——確實,這二十兩銀子夠鄉下人用一年的呢!鳳姐兒也沒想到,正是這自己根本不放在眼裡的二十兩銀子卻給自己結下了善緣,解救了女兒將來的厄運。
命運是多麼奇妙的東西呵……
劉姥姥本來很會說話,聽她與周瑞家的、平兒等交接,並不曾有何唐突處。惟獨在鳳姐面前變得不會說話了。一來是鳳姐兒富貴逼人、通身氣派攝人,把個貧苦老嫗鎮住了;二來鳳姐兒口齒伶俐,相形之下劉姥姥難免就相形見絀了;三來,開口求人,終究有些彆扭,自然有些磕磕巴巴;四來,所求得償後,太過興奮,也就口不擇言了。而且,那句「你老拔根毫毛比我們腰還粗呢「雖然粗鄙,確是實情;況且鳳姐兒也常說市井言語,並不見怪,反倒覺得親切呢。
從劉姥姥眼中寫鳳姐兒與賈蓉的曖昧情狀,也是作者曲筆了,倒不必妄猜了。
劉姥姥借貸的過程寫得十分細緻貼切。那種「忍恥「的心情,那種笑容背後的無奈,那種難開口的尷尬,那種患得患失的忐忑心情,那種借到後的喜悅和喜悅後的辛酸,寫來無一不真。敦誠曾有《寄懷曹雪芹》詩: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從詩中看來,雪芹也有向人借貸的經歷了,難怪寫得出如許文字。細想之下,不覺心酸不已。
飛花,二零零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於北大燕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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