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雅事件冷思考:掙錢,是對孩子最大的善意
文/ 賈子苼
我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我父親教導過我一句話,我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 」他對我說,「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
現在翻看電影《親愛的》的影評,這句話還依然矗立在知乎的置頂評論上。
這個2014 年國慶上映的電影,被影評家認為構建了「有別於現實的另一種沒有矯揉造作的真實」。
而這種真實,在電影里,就是每一個善良人的「為惡」。
在電影結局中中,黃渤得到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孩子,郝蕾失去了新的家庭,趙薇失去了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失去了從小陪伴的母親,要在陌生的城市裡重新適應環境。甚至失去工作的佟大為、放棄尋找孩子的張譯、張雨綺夫妻。每一個人的結局都是妥協的、殘缺的、遺憾的,但每一個人的初心卻都是良善的。即使在電影中以對沖形象(原諒我實在不能用負面形象)出現的民政局公務員、孤兒院院長,看上去也都是依法辦事、恪盡職守的好人。
「沒有矯揉造作的真實」的悲哀就在於此——沒有一個壞人的世界,卻也沒有絕對的善意。
電影取自現實,現實亦如電影。
河南太康縣小風雅罹患視網膜母細胞瘤,在掙扎了8個月後不幸離世。而鳳雅離世後,卻捲起了拉扯不斷的輿論漩渦。
一方面,她的家庭陷入了「重男輕女」的輿論苛責。志願者、作家、公益組織、社會輿論連反衝擊,讓本身就「負重前行」的家庭難堪重負;
另一方面,事件迅疾反轉,志願者不合時宜的強制、作家不明就裡的曝光等等細節逐漸明晰,事件的另一方又成為眾矢之的。
這種爭論,一定不是小鳳雅想要看到的,畢竟雙方都愛她,至少雙方都這麼認為。
關於事件本身,已有多篇刷屏文章復盤。解讀角度不一:有文章直指公益人士的干涉過渡,追責作家陳嵐團隊,稱其用「詐捐、詐騙、故意殺人」這些法律用語強行宣判鳳雅家人;
有文深究鳳雅事件中暴露的當前慈善困局,以「捐贈人以道德來表達愛心,受贈人也應該以道德來規範自己的行為,雙方的行為均應納入法治的框架,這是對道德的起碼敬畏,更是慈善事業取得尊嚴的有力保障」的評價各打捐受雙方五十大板;
有文章關注事件背後的城鄉輿論割裂,反思事件中城市精英對鄉村的侮辱,為事件蓋上「農村殘酷物語」的標籤;
但更多文章,或者更有價值的文章,是深入現場,抽絲剝繭,力求高保真地還原事件的文章。
這些文章的每個筆觸,像是一個個特寫鏡頭,把事件中的每一個出場人物都刻畫的有稜有角,每一個人物都帶著善意去製造這場悲劇。
負責第一次接診的,是太康縣人民醫院眼科醫生吳碧(化名)。她告訴澎湃新聞,2017年10月29日,楊美芹抱著王鳳雅來檢查,她問孩子哪不舒服,楊美芹說孩子半歲時發現一個眼發白,家裡以為是白內障,想著等孩子長大再做手術。吳碧說「白內障也應該早點來治啊」。楊美芹說,現在發現孩子另一隻眼也出現異常。吳碧就開了CT和磁共振檢查。檢查結果出來,吳碧告訴楊美芹,孩子患的是視網膜母細胞瘤,癌症的一種,比較嚴重,如果轉移到腦子裡,「命就保不住了」。
楊美芹沒有錯。她有五個孩子,其中四個女兒,她並不避諱家族重男輕女的傾向,「有一個兒子,出門更有面子」。
對她而言,先治療兒子的兔唇,再考慮女兒的「白內障」,沒有任何問題。她的生活必須有側重,她的側重早已在五個孩子的生命出生時寫下;就像莫言在《豐乳肥臀》中的描寫,八個姐姐當然應該一切為了弟弟。
據北京水滴互保科技有限公司公開聲明,水滴籌平台公開可追溯的信息系統數據顯示,王鳳雅家屬履行相關程序後,第一次籌款是在2017年11月3日至29日。
澎湃新聞注意到,楊美芹接受採訪時多次稱,她是2018年3、4月做火山直播籌款時,聽網友說可以通過平台籌款,才去平台籌款的。對此,王鳳雅爺爺未向澎湃新聞解釋為何楊美芹接受媒體採訪時刻意淡化第一次籌款的時間。他表示,村裡也有家人得大病到平台籌款的,所以他們了解一些,才去平台籌款的。
楊美芹沒有錯。在網上籌款這個事情只能是從村裡聽說的,她一定不能說自己是通過其他途徑知道的,她一定不能說她也能從其他途徑查到嫣然基金,還在4月份給兒子做了手術,她一定要堅稱自己是一個一無所知、信息封閉的農村婦女。
這是她的人設,也是她的屏障。
當時,楊美芹給孩子報的名字叫楊某某,五歲。次日,王鳳雅的爺爺找到吳碧,讓她開診斷證明,但因為報的假名字,不符合程序,吳碧沒給他開。
王鳳雅爺爺向澎湃新聞解釋,楊某某是親戚家的孩子,有新農合,報假名是想病情嚴重住院可以報銷。太康縣人民醫院11月2日的診斷證明,是重新拍片找醫生開的。
楊美芹沒有錯。他當然不願意花150塊錢給自己的女兒買一份新農合保險,儘管她知道這是農村戶口規避醫療風險的最優選擇。
但是150塊錢對他來說還是太多了,畢竟他丈夫月收入只有2000元,他還有四個女兒,一個孩子需要養活。
「我當時問醫生如果把眼球摘了能不能保住命,醫生說不能保證,又問她做化療能不能撐一年,也不能保證。」據紅星新聞報道,王鳳雅的爺爺說,因為孩子太小,在與家人充分溝通後,他們決定不讓雅雅經歷痛苦的化療,「化療一個月一次,我們是農村家庭,當時入院要交兩萬塊錢押金,實在拿不出。」
王家人沒有錯。不願意孩子受苦,也沒必要多花錢,在這一瞬間,他們已經替小鳳雅接受了命運。他們後面所有的選擇,都是基於此。他們內心已經宣判了結果,沒有什麼可以猶豫的了。
了解到她(楊美芹)沒花一分錢後,我就開始起了疑心,去那邊(家裡)後感覺她媽媽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我趕緊給她一個擁抱,想打消疑心,拉近距離。」見兩個女人抱在一起,雅雅奶奶哭出了聲,楊美芹和馬嬋娟也哭了。
她擔心雅雅老家地遠偏僻、經濟落後、民風剽悍,出於安全考慮,不願馬嬋娟只身前往。
馬嬋娟沒有錯。她已經展示了勇敢,但必須要考慮可能面對的危險,這個長期背負著「污名」的省份和這個吝嗇保守的家庭可能不會接受她的善意。
「他們一分錢沒花」,又怎麼會接受把孩子帶去北京治療的建議。
馬嬋娟必須要主動擁抱,主動展示善意,保護自己,為小鳳雅贏得生的機會。
雅雅家人講述的版本里,這位穿著黃色馬甲、自稱是北京公益平台9958派來的志願者(馬嬋娟),一進院門,便開始拍視頻、拍照片,隨後,又將視頻、照片上傳至微博。
楊美芹隱隱覺得不對,但沒多想,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志願者,她信任高於質疑。
馬嬋娟沒有錯。他必須要留下證據,只有這樣才能實現自己的正義,才能讓小姑娘活下來,或者在小姑娘死後為她伸張正義。
爾後,輾轉兒童醫院眼科、腫瘤科,舟車勞頓、本就虛弱的小鳳雅,被宣告「手術不可能」,身體條件暫時也「做不了化療」,加上床位緊缺,面臨被拒之門外的風險。
走,離開這裡,是楊美芹與雅雅爺爺當時唯一的念頭。「到醫院啥也沒有,也沒入上院,也沒有給孩子用上一點針,俺能不走,俺能不氣么?」楊美芹被憤怒包裹。
離開醫院後,他們去了北京一家小診所給雅雅輸液,之後租車,於次日凌晨4點趕回老家。
鳳雅的家屬沒有錯。什麼都沒安排好,就把我們從老家弄過來,現在孩子沒法手術,還沒能輸液,怎麼能維持生命,怎麼能讓孩子這麼來回折騰、受苦?
「我跟你說,萬一孩子在這邊真的能治好了……」
「真能治好了,俺全家都跪著不起來!」爺爺情緒激動,咬字極重。
未等志願者多做解釋,一直沉默著的楊美芹連說三遍「已經沒有希望了」,聲音一次比一次篤定。
鳳雅的家屬沒有錯。在他們眼裡,孩子當然治不好。周圍得了癌症的鄉親沒有一個能好,鄭州的大醫院也說治不好,孩子在北京就能好了?
他們就是去走走過場
馬嬋娟沒有錯。她這麼想沒有錯,她就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她跟家屬的根本分歧——家屬已經判定小鳳雅死了,而馬嬋娟想讓小鳳雅活。
馬嬋娟當然覺得他們不盡心儘力,當然是敷衍了事,當然是希望事情朝著惡化的方向發展。她當然很憤怒,她當然會這麼想。
「我懷疑,這三天里,其父母極有可能希望擺脫麻煩(因為公眾質疑越來越多),而已斷絕孩子飲食,最終導致孩子衰竭,請警方積極介入,立刻封存孩子屍體!請查明死因,查清以肆涉嫌詐捐的款項!」雅雅的死訊「激怒」了「小希望之家」創始人,網路大V「作家陳嵐」。她公開發表的「爆料」長文,終於將雅雅事件從公益圈推向全社會。「詐捐」「虐待」「謀殺」,這些鋒利的關鍵詞,挑戰著人們對人性和善意的想像,輿論譴責開始幾乎一邊倒地壓向雅雅一家。
陳嵐沒有錯。不要跟她說什麼有罪推定,在她接觸到的信息里,這種認知已經足夠豐滿,她腦海中的信息圖景已經足夠逼真,他必須為死去的小鳳雅討回公道。
王鳳雅去世時年齡過小,不能入祖墳,被家人簡單埋了。王鳳雅爺爺說,生前給王鳳雅買的手機,也給她陪葬了。
王爺爺沒有錯。傳統不能破,而一個手機作為陪葬,已經足夠深情了。
在曾為王鳳雅診治的一位醫生看來,「說穿了還是家裡沒錢」,在基層因為得大病選擇保守治療並不少見。幾次王家帶小孩來檢查,她都沒有見到孩子的父親,聽說孩子父親智力有問題,一直在外打工,家裡孩子又多。她表示理解王家的做法。「畢竟是自家的孩子,誰家有幾百萬上千萬不給孩子看病?」
多掙錢,劇終。
這才是故事的底牌。
不扯什麼「基尼係數」、「城鄉差異」這些大詞,更不是「農村的殘酷無語」。
多掙錢才是在這個世界上,對孩子最大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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