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一座已不存在的花園
鄉愁是一座已不存在的花園
黎荔
1920年,魯迅最早提出「鄉土文學」的概念,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指出:「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作者)在還未開手來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去了,他只好回憶『父親的花園』,而且是不存在的花園,因為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較為舒適,也更能自慰的……」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為何魯迅念念不忘的,是舊時的花園?因為魯迅曾有過一個奇趣無窮的兒童樂園——百草園?還是花園本是中國文化中一個獨特的文化原型?
在中國文學傳統中,花園是情愛發生的地方,從《西廂記》、《牡丹亭》到《金瓶梅》、《紅樓夢》都有這一文學淵源。在《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周圍是個「禮」的汪洋,而大觀園則是「情」的孤島,「情」與「理」的衝突十分激烈。通過大觀園這個「有情之天下」,曹雪芹肯定「情」的價值,追求「情」的解放。由於《紅樓夢》的深巨影響,使一個桃花紛飛、情意綿綿的大觀園成為文人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春光爛漫的花園,寓意「全而善美「的生活,美人香草、世外花園的追尋,與中國寫意抒情的文學傳統有著很深的關係。花園中爬著滿壁的紫藤凌宵,飛虹般的小橋,精巧地浮現在小小的池塘上,垂柳波瀾,天光雲影,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如同夢幻般的睡蓮。睡蓮葉子大片大片地在水中平攤開來,令人神往的花朵半沉半浮,每一瓣都帶著雨的氣息。這裡有著說禪談道的閑情生活,有著詩酒風流的雅集宴飲,有著芳心暗許的花園訂情……安頓中國人在塵世中疲憊的身心,有時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花園,小小的幻想花園,那是他們在永恆無垠的沙漠中開墾的花園。
但魯迅說,花園的失落不可避免也不可溯回,因此,在流寓異鄉的現代作家筆下,創造了一個想像中的過去,這就是「鄉土文學」。這種寫作是一種對於似水年華的追憶,對於美好時代的輓歌,對於鄉愁的自怨自艾。「父親的花園」,是已經不存在的花園。面對讓人萬分痛苦的新舊交替,能夠採取的應對方式,就是在記憶里重塑故鄉,追憶那些美好淳樸的人或事,把今朝和往昔穿插混淆,營造出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氛圍,讓真實與虛構,記憶和現實變得無法界定。誰將記憶繁殖成了一座花園,帶著花園唱起歌,上路了。前方的路程長又長。花園裡來了孩子,少女,母親,飛來的小鳥,善良的妖精。其實,只有回憶的這個人是真實的,其他的都是夢境,倒影,幻像。
這個花園其實已失落了。在現代小說中,花園多是一片紅斷香銷的景象,最終叢生的是寂寞的離離野草。從巴金小說《家》中覺慧與鳴鳳、覺新與梅在花園中情絲牽惹與生離死別,到林語堂小說《京華煙雲》中紅玉在花園湖底情死,還有書中李紈式的節婦曼娘,在沒人陪伴的情況下,甚至連四周有高牆的後花園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她聽說,幾乎戲曲和小說都把姑娘的墮落或者風流韻事的開頭布置在後花園裡——她就這樣被隔絕於花園之外,一任青春荒蕪。吳組緗小說《菉竹山房》中的二姑姑,年輕時曾花園幽會私訂終身,最後落得「原來嫣紫奼紅開遍,都這般付與斷井殘垣」,也是被安置在花園苔塵黯綠的陰森環境中。在沈從文小說《菜園》里,少琛夫婦被殺的那個秋天,他們種下的菊花開遍菜園,玉家菜園變成了玉家花園,從此被地方紳士和新貴強借作宴客玩樂的地方。富含情愛意味的花園意象被顛覆了,體現鄉村理想的菜園也被毀滅了,故事的悲劇意蘊就這樣幽幽地散發出來。還有蕭紅的《後花園》和《小城三月》寫的都是把愛壓在心底的單戀故事,表現中國人情感的壓抑,但卻背景放在後花園的喧鬧與蓬勃,春天的熱烈與熱情中,包括魯迅《在酒樓上》中,那個在雪中繁花鬥豔的廢園,也是與呂緯甫對阿順姑娘不無感傷的深情追憶相聯繫的。在這些小說中,為何其中總有一座芳樹花落、不堪回首的花園?
當然,私家花園也不是一般市井小民的,在現代家族小說中,無論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吳組緗的《菉竹山房》、還是林語堂的《京華煙雲》、許欽文《父親的花園》等等,都將一個封閉幽冷且不免瑟肅的園子的存在,作為曾顯赫一時的高門大戶的象徵。帶著花園的古老大宅都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一條由盛而衰的道路,封閉式的貴族園林里枝疏葉殘,到處是斷磚破瓦,脂紅粉淡、鬢影衣香的旖旎風光一去不返,酸酸楚楚、生死纏綿的愛戀離散凋逝,花園與整個家族同時走向了無可挽回的荒敗。巴金的《憩園》,更是以一座花園的易主變幻作為謀篇布局的核心,直接表現了花園舊宅與二十世紀中國的風雲變幻的緊密聯繫,通過一個家族的榮辱盛衰折射出時代的風雲際會、天翻地覆。
在生命的沙漠里揮汗奔突,呻吟於背負的重擔,但某處,幾已被遺忘,我知道,中國文化曾經有一座花園,清涼而燦爛,那是一片安寧的棲身之所,曲徑通幽,花謝花飛,給人以某種接近完滿的解脫。可是,自近代以來,中華文化體系屢遭衝擊而疲弊凋零,「方法性否定」不能產生創造性的價值依託,在價值迷亂的現代中國文化語境中,不知道有幾個人找到了心靈凈土的花園。如果曾有過這樣的心靈凈土,那麼,「那天上的花園已荒蕪到怎樣了?」——這樣一種得不到回答卻又永不休止的追問,屬於所有的尋找精神向度的現當代知識分子。雖然他們最終收穫的,只是人生孤獨感與宇宙蒼茫感,但是,「舉步荊榛,極目煙塵」中,他們仍「飛著,飛著,春,夏,秋,冬,/晝,夜,沒有休止」。人與這個世界的和解,人對此在生存的超越,本來就是一場永恆的苦役。
就像是映在鏡子里的花園
神秘的鮮花,一朵朵盛放
虛幻而又擁擠
遠近交匯
亭台樓閣重疊不可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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