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來敲我的窗戶
文/斷十六狼
（1）
庫小勇的記憶內存，幾乎被童年的一個場景，完全佔據。
那天，12歲的庫小勇放學回家，家裡沒人，鄰居領他去醫院。他看見媽媽守著一張白色的小床號啕大哭，爸爸安靜地躺在床上，突出的眼睛，表明他有多留戀這個世界。
爸爸變成了後山上的一堆黃土。童年的天空失去了光彩，仇恨的種子在幼小的心靈紮下了根。
「是你叔叔打死了你爸爸。」媽媽帶著滿腔的憤恨告訴庫小勇。
12歲的小勇記住了媽媽的話，記住了叔叔庫山這個殺父仇人。那時，他還掂量不出報仇二字的份量，只覺得叔叔打死了爸爸，就必須讓他償命。
可是小勇很快發現，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因為他根本連庫山的影子都找不到。沒有人知道他逃到了哪裡，包括警察，甚至沒有人知道那天他和爸爸到底發生了什麼。
仇人逍遙法外，孤兒寡母的日子卻越發難過，庫小勇記憶里重複最多的畫面，便是每天夜裡媽媽默默流淚的樣子。媽媽凄惶的眼淚，澆灌了兒子心中那棵仇恨的種子。
有天早晨，上學路上，大霧瀰漫。小勇感覺後面有細碎的腳步聲。他停下，發現是小悅，庫山的女兒。那時小悅7歲，剛上小學，這麼大的霧，她害怕，才遠遠地跟著他。
過去，小勇和小悅像親兄妹一樣親密，可這天，小勇冷冷地對她說：「別跟著我，你爸爸殺了我爸爸，我恨死你了。」
小悅的眼中滿是淚花：「可是，哥哥，我也沒爸爸了。媽媽說，爸爸一輩子也不敢回來了。」
堂妹的話，將小勇的心扎得生痛，是呀，她和我一樣，都沒爸爸了，我和媽媽過的什麼日子，她和媽媽過的就是什麼日子。小勇替她接過書包，陪她一起走。
小勇很快發現，叔叔殺害爸爸，帶給小悅的傷害，其實遠甚於自己。
有天晚上，小勇都已經睡下了，小悅來敲他的窗戶，「哥哥，是我。」
小勇披衣起床，推開窗戶，月光落在她小小的腦袋上，她那麼矮，他幾乎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咋了？」
「我要走了，馬上。」
「為什麼？」
「我總被別人罵作逃犯的女兒，我和我媽都抬不起頭做人，媽媽決定帶我走。本來媽媽不要我告訴任何人，但是我想，這一走，咱倆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面，就來跟你道個別。哥哥，別恨我，求你了，那不是我的錯。」
小勇感到喉嚨苦澀無比，他很想對妹妹說，他並不恨她，但他無法不恨他爸爸。可妹妹一轉身，消失在月光里。
（2）
漸漸長大的庫小勇終於明白，報仇有很多方式，以牙還牙，將仇人千刀萬剮的年代已經過去，現在是法制社會，將仇人繩之以法才是正道。
庫小勇說服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自己還得先努力讀書，才能為父親沉冤昭雪。
只是，他沒有想到，求學之路，會那麼艱苦。庫小勇小學畢業，命運就過早地將他推到了十字路口：是繼續讀書為父昭雪，還是為母分憂輟學養家，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
庫小勇心疼媽媽，他決定選後者，媽媽這些年落下一身的病，別說掙錢供她讀書，就是養家糊口都成問題。
可就在這時候，雪中送炭的人來了。爺爺送來了一千元錢，告訴小勇和媽媽，這錢是鄰鄉一個叫祝德偉的好心人資助的。
爺爺當過村主任，他利用自己的人脈，發動以前的同事替孫子尋求幫助，祝德偉得知他家的情況，非常願意長期資助他念書。小勇喜極而泣。
小勇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他家的存摺上，每月月底，會準時收到祝德偉匯來的500元至1500元不等的存款。
一晃，10年過去。
庫小勇靠著祝德偉的資助，讀完了初中，高中，大學，父親被害也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近幾年，他向相關部門寫過無數封信，敦促辦案，希望能儘快抓到殺父兇手，但每次都石沉大海。
大學畢業後，小勇等不及了，他按自己的揣度，去了庫山最可能藏身的幾個地方東莞、山西和福州，試圖打探到庫山的下落。可是半年下來，還是一無所獲。
讓小勇感動的是，祝德偉得知他的做法，經常給他打電話，對他報以理解，還給他陸續匯過幾次錢作盤纏。小勇遲遲找不到庫山，也不好意思再花恩人的錢，他必須先找份工作，自食其力。
他應聘到一家全國知名的電器公司，做技術員。
不久，他交了女朋友。
再後來，他結婚，有了兒子。
生活正向這個歷經苦難在仇恨中長大的孩子，展露久違的笑顏。
（3）
又過了5年，好消息終於姍姍來遲。
這一年，公安部在全球範圍內發起天網行動，很多沉積多年的案子都被偵破，其中就包括「庫山殺兄案」。
15年了，庫山終於在福建被捕。
得到這個消息，庫小勇淚如泉湧。那是一種完成使命，卸下重荷的解脫。其中的苦痛，除了他，無人能知。
15年來，他一直在期待這一天，他一直在為這一天而活。
但是命運殘酷，他苦心孤意盼到了這一天，到頭來卻發現一切都是錯。
這一天，爺爺告訴他：「你不是一直很感恩資助你讀書的那個恩人嗎。現在機會來了，他就在看守所里，他就是你叔叔，庫山。」
庫小勇呆了。世界停止了運轉。愛和恨在交纏。自己恨了十五年的仇人叔叔，怎麼突然間變成了施恩十五載的恩人？他是恩人，那祝德偉又是誰？
在庫小勇的錯愕中，爺爺揭曉了答案：「你十五年來收到的每一分錢，都是你叔叔的血汗錢。他逃亡在外，不敢直接把錢給你，只得轉了好幾道彎，聯繫上最好的朋友祝德偉，讓他當替身。他先把錢寄給祝德偉，再讓他存進你的存摺。在祝德偉這兒，我能了解到你叔叔的情況，但你叔叔不讓我把真相告訴你，他不想坐牢，他怕一進去，你們孤兒寡母就沒有了依靠。」
庫小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叔叔那麼殘忍地殺害了父親，怎麼可能幫他？
庫小勇終於等來了和叔叔見面的機會。
看守所里，叔叔和他記憶中的樣子判若兩人。才五十齣頭的庫山頭髮斑白，身子傴僂，像個古稀老頭。
一見到侄兒，庫山就痛哭不止。在叔叔的講述中，一個跨越十五年的悲劇被真實還原。
（4）
悲劇的發生，完全是意外。
其實，庫山和小勇爸爸的感情，一直非常好。案發那天，只有兄弟倆在家，二人因為前一天父親提出的如何分配財產的事，產生了分歧，繼而發生爭吵。
正在氣頭上的哥哥，記起弟弟家豬圈裡有塊石板是當年自己打的，就拿著鐵鍬去挖，要將它移到自家院里。庫山覺得這樣會破壞風水，再三阻攔。
兄弟倆發生了推搡。身材瘦小的庫山，不是哥哥對手，摔倒在地，手掌還被劃破了一條口子，他一氣之下順手操起旁邊的一個凳子砸向哥哥，不想，正砸中了哥哥的腦門。哥哥當即倒地，鮮血直流。
這時，庫山的妻子回來，發現哥哥已經快不行了，趕緊叫了救護車。在等救護車的過程中，庫山就發現哥哥幾乎沒了呼吸，悲痛之下決定去自首。可妻子哭著拽住了他：「你不能去自首，你殺了人得償命！你讓我和小悅怎麼辦？趕緊逃吧。」
庫山沒有多想，逃之夭夭。但他並沒有逃遠，就躲在後山樹林里，寄希望於奇蹟能發生，哥哥能救活。
直到兩天後家裡給哥哥操辦後事，庫山才知道哥哥真的死了。愧痛難當的他再次想到自首。可他想到了妻子的話， 我要是坐牢了，不光自家妻女沒人照顧，嫂子和侄兒也沒有依靠，老父母也沒人養老。悲劇已鑄成，最好的贖罪方式，就是苟活下來，暗中撐起這三個家。
庫山在山林里躲了四天，才搭火車偷偷逃到了新疆，躲避了半年，才又去了福建，化名張超，進了一個極度偏僻的木材廠，憑藉自己的木工手藝留了下來。
穩定下來後，庫山設法聯繫上家鄉最好的朋友祝德偉，讓他通知妻子，帶上女兒，也逃了過來。妻子在這家廠里做雜工，同樣不敢登記名字，工資都是由「張超」代領。
在妻子面前，庫山毫不掩飾自己要暗中資助侄兒念書的決定。讓他感動的是，妻子完全贊同。他把錢寄給祝德偉，由他扮演「好心人」，以他本人的名義直接「資助」侄兒。
除此之外，庫山一旦從祝德偉這兒打聽到父母生了病，他還得設法弄些錢給祝德偉，讓他代轉給父親。
至於妻子和女兒小悅，他實在愛莫能助，無法給她們任何物質上的撫慰。小悅自從逃過來，就再也沒有讀過書。
十五年來，庫山撐得太苦了。他強行把煙酒戒了。十五年沒買過一件外衣，一年四季都穿著廠服。只要不是生要命的病，就從來不去看醫生。當年為準備侄兒的大學第一年的開學學費，他怎麼也湊不到那八千元錢，最後還是偷偷去地下血庫賣了一次血才湊齊。
（5）
叔叔在講述這十五年逃亡生涯的時候，眼淚一直不斷地流淌。他說：「小勇，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讓你原諒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十五年前的悲劇純粹是一場意外。我希望你的仇恨，到此為止。」
庫小勇被震顫了。十五年來，他一直活在仇恨中，可被他恨著的叔叔，卻犧牲了自己一家人的幸福，榨乾了血淚，給了他今天足夠好的人生。
十五年的恨，是不是可以用十五年的愛抵銷？他被這個問題持續折磨。
直到春節前夕，庫小勇看到了妹妹小悅，他的心中才有了答案。
當年7歲的小女孩，長成了如今22歲的大姑娘。見了面，她依然毫無隔膜地叫小勇哥哥。
庫小勇已豁然開朗，命運其實對妹妹也不公平，她的父親，犧牲了她的幸福，卻給了仇恨他的我這麼好的人生，按說，她應該恨我，可她為什麼可以做到不恨？
庫小勇終於知道該怎麼做了。
開庭的前一天晚上，他含淚寫下了諒解書，細數了叔叔「隱身施恩」十五載的事實，以及由此帶給自己的人生變化和良知震撼。他相信叔叔當年的罪錯是無心之舉，他願意原諒叔叔，希望他得到輕判。
庫山只被判處三年零六個月。
庭審後，小悅要哥哥陪她回老家祭奠伯父，路過當年的院子，兄妹倆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院子早就沒住人了，成了危房，唯有那扇窗完好無損。他們都記得，上一次他們見面，就在窗前。
十五年光陰，改變了太多東西，但是，當兄妹倆共同凝望這扇窗的時候，他們知道，有些東西，照樣可以回到從前。
那就是，親情。
TAG:得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