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候那一位命運的稀客
歲數越上去，越怕理東西。家徒四壁，固然是凄涼，一屋雜物，卻更顯衰敗，永遠覺得擁堵。有一天我在屋內環視，忽然就沖著老公發無名火：「按照你現在的生活方式，有一張床睡覺，有一個桌吃飯，加一部手機上網就足夠了。別的亂七八糟衣服、鞋子、電腦桌，書啊、茶啊、咖啡啊，統統扔掉算了。「
落伍的人生，就是永遠在追趕的人生。剛剛辛苦購置了什麼，什麼就沒用了，剛剛費勁學會了什麼，什麼就過時了。那些「亂七八糟「物件，當初哪樣不是精心留存的？所以心煩。
老公被驚得趕緊起身，破天荒自個兒用水杯沖了一個袋泡茶，然後拖出一本不知什麼舊書，坐在地台上翻將起來。我當然不指望他真的會過「喝茶看書的生活」了，在我以往的經驗里，泡了茶遞給他，他必定是喝上兩口之後，就擱在旁邊給忘了。臨睡前看看剩下大半杯的冷茶，倒也不是洗也不是。找了書塞給他，他必定是讀上兩頁，就漸漸眼神迷離、磕頭點頸，繼而東倒西歪地瞌睡。
不過，別說他在「娘家」的時候，沒有泡茶的習慣，我的童年記憶里，也不曾有誰會自己沏一壺茶，慢條斯理自斟自飲。不過，家裡的茶壺茶杯卻是齊全的，茶葉罐里，也永遠都裝有茶葉，這麼說吧，雖說客人上門不一定會倒茶，但是一倒茶必定是有客人上門了。
於是，與茶關聯的一切記憶，長久地與做客的場景聯繫在一起了：雪白的瓷杯，熱騰的水汽，青澀的茶香，這是我們老家裡來客人了。乳白的玻璃，燙手的溫度，清新的氯氣，這是我們來城市做客了，那時候城市裡的自來水總是飄蕩著淡淡的飄白粉味道。
童年的我不明白茶有什麼好喝的，但是，伴隨茶水而來的笑容、溫暖、明亮、潔凈，讓我很受用。茶與水，因此變成一種非同尋常的儀式，讓人暫時從庸常而平淡的日子裡升華起來。逝水流年中，人如茶葉沉浮。
最尊貴的就是最無用的，我們成立小家之後，自覺地秉承了彼此父母的一些做派，有客沒客，在器具上，總是優先要考慮客人，自己的東西，不可以講究。給客人的東西，不可以不考究。
只是，時代與父母的時代很不一樣，漸漸的沒有客人會借宿，都預先訂好了旅社。漸漸的沒有客人會用餐，都事前查詢過飯店。漸漸的沒有客人會喝茶，都即興在搜尋茶座，總之，漸漸的沒有客人進門，除非我家藏了孤本善本，裝了噴泉泳池，養了獅子孔雀，那還多少有個參觀的由頭。
從前，我在做小販的同學家裡打地鋪，在大山裡的朋友家裡燒土灶，在城市閣樓的同事家裡嗑瓜子，怎麼就那麼順理成章了？
為客人準備的被褥，自己也可以睡。為客人準備的餐具，自己也可以吃。為客人準備的凳子，自己也可以坐，只有茶，包括與茶功能相似的一干煙酒咖啡，卻是一年都想不起來拆封。相應的，酒杯茶壺咖啡盤，在櫥櫃深處蒙塵好多年，每次整理，卻還是習慣使然地搬來搬去。生活的內容已經起了急劇的變化，生活的形式卻一時剎不住車，還在老路上慢慢地滑，滑動，直到有一天，覺得完全凝滯，仍是怔怔地反應不過來。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人來了又走了，面孔一波波在變，茶熱了又涼了，杯子一隻只在換，為什麼給自己沏一杯茶就這樣艱難，好像人的臉，屬於自己，真正經常在看的卻是別人，人的名，也屬於自己，真正經常在用的卻是別人。應該有一杯茶是為自己沏，卻永遠期待別人喝到。
環保人說：我們人類，是寄居地球的不速之客，念佛人說：我們世人，是旅居此世的匆匆過客。客人的本分，是不佔有，也不強取，客隨主便、廣結善緣，打擾了主人就抱歉，得到了主人的招待就感謝。
有的人的問題，是很難做客人，永遠在盤算、籌劃、收拾，偶然去了別人的地盤，無法自己掌握局面，就會心神不定。我的問題，是很難做主人，哪怕本來是該由我來做主的場合，我也常常一不留神就被帶偏了方向，莫名的變成了拘謹彆扭的客人。
海子有一首小詩：「你的夜晚，主人美麗。我的白天，客人笨拙。」我不太懂得它的含義，只覺得詩裡面的主人和客人，是同一個人。就如同現在，儘管如此煩躁，我依舊沒有扔掉所有的茶葉與茶杯，依舊在期待一位命運的稀客光臨，而我，就變身為一位遊刃有餘、氣定神閑的主人。
TAG:綺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