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隨筆】我與隋煬帝的相遇

原標題：【文史隨筆】我與隋煬帝的相遇

隋煬帝楊廣出生於569年，我出生於1971年，我們相差1402歲。即使我生活在他那個朝代，我的身份也就是個通過縣州級考試的秀才，沒有殿試的機會。

一千四百年之後，我二十多次出入他寒酸的墓地，在考古隊的保管室里，我觸摸到了他留在人間的兩顆牙齒、系在他腰間的最後一根金玉帶，噓唏不已。

我很佩服隋煬帝

民間和歷史界的聲音，對隋煬帝的評價總是「好色、暴戾」，過大於功。

你們對隋煬帝了解有多少？每次我都很氣憤，我都據理力爭，我會說，如果要在中國封建王朝的494位皇帝中評選出「十佳」，我認為他的功績肯定位列前五名。

△隋煬帝墓考古發掘現場

2009年底，我進入中國大運河申遺辦，擔任宣傳組組長。在運河形成的兩千五百年間，有一半多的皇帝與運河發生了直接聯繫，他們通過運河巡視、遊玩，通過運河討伐、招撫。可是我認為，與運河關係最密切、對運河功績最大的皇帝當為隋煬帝楊廣。

作為中國經濟最為富庶的35座城市聯合組成的中國大運河申遺辦，我這個宣傳組組長不僅要懂得上情下達、媒體對接，還得能專業答疑，我得了解大運河，了解隋煬帝。我讀《隋書》、讀《隋煬帝傳》，讀關於他的一切野史。

隋煬帝之前中國大運河是什麼樣的？沒什麼通濟渠，黃河與淮河是各走各的，邗溝、江南運河只是一小段。隋煬帝來了（原諒我一直叫他煬帝，其實「煬」呀、「厲」呀、「靈」呀什麼的都是後世的謚號，對人家很不尊重。但為行文方便，索性都叫他隋煬帝），剛剛上台的他大手一揮，就開始溝通運河了，他先開鑿通濟渠，溝通了黃河與淮河的交通，再改造邗溝和江南運河。大業三年（607年）又開鑿永濟渠，北通涿郡。加上他當皇帝之前開鑿的廣通渠，形成一個多支流的運河系統。

你們以為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是為了來咱們揚州看瓊花看美女？其實不是，他是為了方便江南地區大量物資的北上，以供應京都所需。運河修通之後，江南地區的大米、珍貨即源源不斷地運往洛陽。

隋煬帝其實是個很有抱負的人，他一當皇帝，即立年號為「大業」，意思是創造一番大事業。可是，他的步子走得大了一些。他的一生，主要是這樣幾件事：修通運河，拓疆貫通絲綢之路，開創科舉，開發西域，建立天朝體系讓四方納貢。

看看，哪一項不是了不起的事業！大運河、絲綢之路不用說了，科舉制度是從他這兒開始的，從此咱們老百姓有了通過考試改變自身命運、躋身精英階層的機會。四方來朝，這個譜兒，後來的唐太宗、乾隆帝都是跟他學的。

人的一生太短了，他的這幾項事業，有的皇帝一生都做不成一件，他幾件一起做，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結果資金鏈斷裂，天朝體系崩潰，他本人落得個身首異處。

終於知道他的確切埋葬地

大運河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各地都申報了好多點供國家文物局遴選。大家都是聰明人，如果大運河申遺成功，這些申報的點（段）每個地方都可以掛上「世界文化遺產」的招牌。這個牌子比「5A」級景區含金量還要高。

作為國家局督查組成員，我沿著當年隋煬帝北上南下的軌跡，沿著運河來回走了好幾趟。在當年隋煬帝號令天下的洛陽，我看到了巨大的含嘉倉和回洛倉，這兩個糧倉是隋都城周邊的數百個糧倉之一。隋朝命運不濟，儲存的糧食讓後來的唐朝長安、洛陽的人們吃了整整七十年。

我在大運河申遺辦主編一份申遺的刊物，與35座城市文物部門接觸比較多，各地出土了什麼墓葬呀碑石呀什麼的我都十分感興趣。在這個階段，我覺得考古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2012年6月初，大運河申遺辦與揚州市文物局合署辦公。我與考古隊的接觸多了起來。

我這個宣傳組，除了我之外，還有文嘯、高南健兩位兄弟。文來自報社，高來自電視台。揚州地面上哪裡挖出古墓了，會讓他們先去拍攝拍照，不是為了報道，而是留存一些資料。

2013年2月的一天，我遇到考古隊隊長束家平，問他最近有什麼發現，他說邗江曹庄「中星海上紫郡」樓盤的地塊上，發現了兩座磚室古墓，已經停工了，是隋的還是唐的還不清楚，「出土的東西不多，但是」，他神秘地說，「數量雖少，但等級很高」。

在之後的日子裡，我周圍的文物專家都很興奮，那種隱蔽的快樂我能看得出來。2013年3月中旬的一天，高南健被召去「拍一些東西」，半天之後他回辦公室了，在攝像機里回放給我看，我看到了銅製的銜環鋪首、金鑲玉腰帶、銅錢、文官俑、武士俑等，太震撼了！「專家們猜測，這墓有可能埋葬的是隋煬帝。」高說。

文物專家都很謹慎，對外稱這是一處「隋唐墓葬」。因為之前河南安陽曹操墓造偽事件讓考古界很被動，專家猜測是隋煬帝，但還是怕搞錯了。

4月11日，古墓內出土了「隨故煬帝墓誌」，這是對墓主人身份進行確認的最有力證據，結合多方實物證據以及專家論證，最終確認這就是隋煬帝墓。

之後的數月時間內，中國考古界的大家黃景略、徐光翼、王巍、趙輝、劉慶柱、付清遠等紛紛來揚看墓。這其中還包括國家文物局局長勵小捷、副局長童明康，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等。我有機會與專家們一起，戴著手套，對腰帶上的金玉片、放在保護膜里的隋煬帝牙齒進行近距離觀摩。

△國家文物局副局長童明康對蹀躞金玉帶驚嘆不已

隋煬帝墓在揚州的發現，對揚州來說是個機遇。不是每個城市都能出這麼一座皇帝墓的。童明康說，在當下對文物保護的科技手段尚不具備的情況下，國家文物局堅決反對主動發掘帝王之墓，除非像隋煬帝墓這樣的因建築施工的意外發現而進行的搶救性發掘。

靈異的帝王之墓

2013年11月14日，我受命撰寫隋煬帝墓葬新聞發布會通稿。根據各方匯總來的資料，我寫了有三千多字，較為詳細地描述了隋煬帝墓發現經過、考古過程及文物狀況。

「聯合考古隊完成勘探面積109000平方米，勘探出墓葬跡象136座、夯土2處、溝2條、磚基1處、井5口、坑（塘）29個。其中一號墓為方形磚室墓，由主墓室、東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組成。……除墓誌外，墓中還出土了玉器、銅器、陶器、漆器等珍貴文物100餘件（套）。其中一套蹀躞金玉帶，不僅是目前國內出土的唯一一套最完整的十三環蹀躞帶，也是古代帶具系統最高等級的實物。四件銅鋪首通體鎏金，獸面直徑26厘米，與唐大明宮遺址出土的銅鋪首大小相近。墓內兩顆牙齒鑒定為50歲左右的男性個體。根據出土的『隨故煬帝墓誌』、十三環蹀躞金玉帶、鎏金銅鋪首及大量文官俑、武士俑、騎馬俑等高規格隨葬品，結合文獻的記載，確認一號墓主人是隋煬帝楊廣。……二號墓為腰鼓形磚室墓，由主墓室、東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組成。出土玉器、銅器、鐵器、陶瓷器、木漆器等200餘件（套）。其中玉器有白玉璋1件，質地瑩潤；銅器有編鐘、編磬、銅燈、銅豆等，成套的編鐘16件、編磬20件，是迄今為止國內唯一出土的隋唐時期的編鐘編磬實物，填補了中國音樂考古史上的一項空白；陶器有罐、爐、缽、燈、幾、磨等，陶俑有牛、馬、豬、羊、駱駝、雙人首蛇身俑、文官俑、執盾武士俑等，部分陶器有彩繪；瓷器有青釉辟雍硯1件，造型精美；一套女性用冠飾，工藝精巧，國內罕見。墓內保存有部分人骨遺骸，經南京大學體質人類學專家鑒定為大於56歲、身高約1.5米的女性遺骸。二號墓雖無文字信息，根據墓葬形制、墓內出土高等級隨葬品和對人骨遺骸的鑒定，結合文獻記載，判明墓主人是隋煬帝蕭後。」

△隋煬帝墓墓誌

一號墓主人是隋煬帝楊廣，二號墓主人是蕭後。兩墓共出土文物四百餘件（套）。

2013年11月16日上午，國家文物局和中國考古學會在揚州會議中心組織召開了揚州曹庄隋唐墓葬考古發掘成果論證會，當日下午，中國考古學會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了這一成果。近百家新聞媒體在現場拿到了我撰寫的這份新聞通稿。

11月16日新聞發布會這一天，我重點接待中央電視台記者。隋煬帝墓於4月被證實後，5月份，中央電視台探索發現頻道即派記者來揚跟蹤採訪了一周。此次中央台新聞頻道千里迢迢從北京開了直播車過來，準備現場直播新聞發布會。不料，直播車出了故障，就是用不起來。「怪了，這車買了五年，只出過一次故障，上次也是為直播陝西一處帝陵。平時用起來杠杠的。」央視編導對我嘀咕。揚州廣電總台開了直播車過來，終於讓央視記者與大本營連了線。

過幾天我與這位編導通電話，她說直播車沒問題，開出揚州就一切正常了。我擱了電話，心想，隋煬帝，果然是千古一帝。

圍繞隋煬帝墓，還有個事情值得記載，當時民間流傳著「挖出隋煬帝墓的開發商老闆名叫楊勇」的話題。眾所周知，當年隋煬帝楊廣正是從其兄楊勇手中奪得帝位，並假擬文帝詔書賜死楊勇的，「太子報仇，千年不晚」「你要我命，我挖你墓」。在網上，網友們以這樣的調侃來解釋這樣的千年巧合。為了獲取真相，揚州時報記者王蓉從該地塊開發企業中星集團內部獲悉，楊勇一說確有其事，不過這位楊勇並非開發商老闆，而是中星集團投資部經理。

還有一個巧合得到了考古隊的證實，隋煬帝墓誌是2013年4月11日這天出土的，而4月11日這一天，正是史載隋煬帝被殺死的日子。

△蕭後鳳冠

2016年9月18日，我獨自一人去往揚州博物館，看一場「蕭后冠實驗室考古與保護成果展」，當年我稿中所寫「一套女性用冠飾，工藝精巧，國內罕見」其實就是蕭後的鳳冠。經過近兩年時間，它被西北工業大學教授楊軍昌攻關小組成功地從一團泥疙瘩中分離出來並成功復原。

望著精美絕倫的13花樹，其上水滴形狀的頭飾、黃銅打造的燦爛花瓣，我的思緒似乎又回到了一千四百年前，那一天，我在廟堂之上回答煬帝之問，我建議他不可用民過重、急功近利。煬帝說，你說得對，可是我沒法聽你的，因為歷史無法重寫。

以上，即是我與隋煬帝的相遇故事。

責任編輯/姚勝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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