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講的鬼故事
亱讀書
黑暗的冬夜|星光最閃亮
文\李潛 圖\來自網路
當我的身體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是如此強烈的留戀著這個美好的人世。留戀著這個人世上的一切一切。可是我不能夠留下來,因為我不能夠允許和容忍,在這個人世上以一個鬼的樣子存活下來。
來源 | 網路· 歌手 | Alex North
老楊講的鬼故事
「老楊,給咱講個鬼故事吧。」正在往一隻營養缽里裝土的老樊笑著對隔著一堆半人高的營養土對面坐著的老楊說。老樊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那堆土前面,也就是他們兩個人中間,正抓了一把土在手上,查看著土壤配比的情況。
從我站的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他們兩個人的頭頂,倆人的頭髮是同樣的稀少和灰白,只是老楊的更顯斑白和雜亂些。這些漸近暮年死亡逼近的老人,老工人在辛勞了一輩子之後還在用著自己的殘生為著我們瑞生園林,為著城市的綠化,為著這個社會發揮著餘熱。在我正為著由他們引起的感觸而激動和感傷的時候,老楊洪亮而爽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
「行么。」回應了一句之後老楊咧著嘴嘿嘿的笑著,他瘦瘦長長的臉上皺紋糾結盤曲的堆著,像擰水的抹布,深陷的眼睛眯縫的幾乎看不見了,也像是一條深深的皺紋。
「接接接,接給弄個煙,就有勁了,給咱好好講。」老樊在拍了拍手上的土之後,從破舊的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包窄版猴煙,取出一根向老楊遞了過來,老樊看起來在年齡上自然要比老楊小一點,但也是一臉的滄桑,只不過臉型是圓圓的,略顯胖一些,眼睛也較大一些。
他沒有讓我煙,是因為我在一年前就戒了,醫生和家裡人說我肺不好,堅決不讓抽。看著他們抽起煙來,我就準備轉身離開了,可是我忍不住想聽聽老楊講的鬼故事,就沒有走遠,在離他們約有六七步遠的地方蹲下來,一邊扶正營養缽里剛才沒有上好的花苗,一邊側著耳朵聽著老楊的故事。
抽了幾口煙之後,老楊開始講他的鬼故事,「那一年在山上,」又是在山上!我不禁在心裡暗笑了一下。老楊講故事老喜歡用「在山上」開頭,在熟識的在幾年中,我都領教過無數次了,似乎在山上有著他某種難以忘卻的經歷和記憶,這些經歷和記憶又似乎一直糾纏在他的生命里,給他的生命以某種神秘隱約的啟示和暗示。儘管又是這老掉牙的開頭,我還是決定耐著心聽下去。
「那一年在山上,我提了兩桶菜油要送到我們村裡去,那時候我們村人多地少,就分派了一部分人在離村還有近100多里路的山裡開荒種田,收成中少一半要交到村上的生產隊呢,剩下的雖說是多一半,也是遠遠不夠我們吃的,不過我們這一部分在山裡的人,也能借著山裡的優勢掙些外快貼補家用,比如弄些山裡的木耳啦,野蜂蜜啦拿到山外去賣,弄倆錢化,也能過活。這兩桶菜油還是我那一年把多開的地全種了油菜,又一車車拉到三十里外的山口壓出來的。」說到這老楊頓了頓,長長的噓了一口氣,神情似乎悠遠而蒼涼,但是他很快又驚醒了過來,覺著似乎有點跑題了,忙收回神情說:「不說這些了,我們接著說那兩桶菜油吧,那兩桶菜油不輕哩,我看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重呢,我提著緊走慢走就到半夜了,那時候大概有1點多吧,天上月亮亮的很,就在我經過一大片墳地的時候,我看見前面還有一個人也在路上走著呢,離我有二十來米的樣子,一個清清楚楚的人的背影,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還以為也是一個和我一樣走夜路的人呢,我就對他喊,「等一下,咱倆一塊走」他也不答話,我就跑著去攆他,我一攆,他卻向路邊的墳地里一蹲身,不見了,我先前還沒害怕,我以為他是去解手去了,但是等我跑到跟前一看,四周亮晃晃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這下把我嚇濕塌,氣缸子就跑,趕回去,全身都水透了。」老楊緩了口氣,表情鄭重的對老樊說:「那是我年輕時候真真正正的看見鬼的一回。」一直靜靜聽完故事沒有發言的老樊,只是憨厚的嘿嘿笑著。
不過我還是看出了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顯然他是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鬼的,並且在他那1米78的高大身軀里對著這個遊離於陽世和陰間的所謂的鬼魂有著深深的恐懼。至於我呢,我是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所謂的鬼的,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鬼,他們的表情只引逗的我想發笑。
不過老楊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我還是會繼續聽下去的,反正今天也不會有什麼事,聽聽這些老人說話,也挺有意思的。而且這些老實厚道的老工人在嘴上說話的時候,手底下並沒有停下來,還在不停的工作著。
「還有一次,還是在山裡,」老楊意猶未盡的又開始講他的山裡和山裡的鬼故事了,我和老樊就都把耳朵豎起來聽著,尤其是老樊,幾乎是屏住了呼吸。「那一次,我是在山崖起土,因為想多平些地出來,晚上就沒有回我們住的地方去,便找了一個半山崖上的洞,爬上去睡覺。那個洞是在高高的崖上,晚上睡覺也不用怕山裡的野獸會來。當我爬進洞的時候,發現洞里靠著牆有一個土台台,比周圍稍微高一點,我就用銑把上面剷平,躺下去剛好能睡一個人,我想這還嘹!就躺下睡著了,可是晚上老是做夢,夢見有人使勁的掐我的脖子,掐得我喘不過氣兒。我雖然害怕,可是又不願意來回跑路耽擱時間。就沒有管,就這樣睡了整整有一個多月,一個多月里照樣是天天做夢,天天夢見有人掐我脖子。最後,隨著我不斷的往深里起土,已經起到我睡覺的那個洞里了。」說到這兒老楊停住了,表情有些誇張的向老樊問:「你猜,我在那個土台台下挖出了啥東西?」老樊當然是不知道了,依舊嘿嘿憨厚的笑著,心裡還是忍不住,就用怯怯的聲音問:「是啥?啥東西?」這時候就是我也漸漸的忍不住好奇起來,隱約的覺出那一定是跟鬼有關係的說不定就是一具屍體。果然老楊接著說:「嘿!我挖出了一個死人,還是個女的,身體其他部分都化了,白骨森森的,只有長長的黑黑的頭髮和一雙小鞋還沒有化掉,那雙小鞋只有這麼長一點。」說著老楊就用手等量了讓老樊看呢,老樊驚嚇的眼睛就睜的更大了。
我又在心裡輕輕的笑了起來,這笑就慢慢的從心底升了起來,升上嘴邊,漸漸蕩漾在眼睛裡去了。
老楊山裡的鬼故事是講不完的,只要一提到「那一年」「山裡」「鬼故事」這些話題的時候,他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和講不完的故事。
就在他要講接下來的故事的時候,我從那一行行排列整齊的營養缽之中站起了身,活動活動腰身,看了看那已經被我全部弄好了的花苗,它們端端正正排好了隊似的站在那些黑色的營養缽中,都精神斗數的向上伸展著,兩片小葉子嫩綠嫩綠的。我望著他們把他們想像成是微笑的眼睛,或者是飛翔的翅膀。
在我沉浸在美好想像的中間,老楊又開口了:「我在山裡住的那幾年中還有一回,也挺嚇人的。」老樊沒有插話,為我們都知道老楊只要一開口就會滔滔不絕的說下去的,因此,老楊又接著說:「那是我用騾子給生產隊送麥子,還是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們走到一個山坡前,牲口突然不走了,嘴裡叭嗒叭嗒的直響,好像害怕著什麼,我用腳踢它,用鞭子打它,它就是不往前走,我急了,找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杠子在它屁股上狠狠撴一下,它才走一步,就這樣子我撴一下,它走一步,一直走過了那道坡,騾子猛然間跑起來,差一點就把我甩下來了,它一氣兒跑回去,我才發現它的一邊屁股好大一片沒有毛了,被我撴的腫脹腫脹的,都能看見裡面的瘀血。後來問了知情的人,才知道那個山坡上曾經弔死過兩個殉情的年輕人。」
「騾子能看見鬼,還靈地很。」老樊接了一句。
「當然么,四條腿的都能看見鬼,我們人一般是看不見的。」這當然是老楊的結論。
老樊「噢!」的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他們就又開始抽煙了,煙霧從他們眼前升起,漫過他們的頭頂,在半空中漸漸聚集成一團,片刻間又彌散在空氣中了。天空上慘雲愁霧,陰氣沉沉,秋意似乎更深了,也更重了。天空下是苗圃的一片樹林,樹上的葉子幾乎都已凋零殆盡了,只有樹梢還殘留著那幾片焦黃的葉子,在深秋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飄飄欲落。我回過頭看看身後的這兩位老人,一股凄倉的哀傷使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了,我忍不住還是走了出去,沒有聽見身後老楊接下來的故事。
老楊是甘肅人,有60多歲了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別人問他的時候,老楊總是很乾脆的回答說:「63了,屬猴的。」
他是屬於解放初的那一代人,也是典型的被我們稱為「洋芋蛋」的甘肅人,前些年由甘肅闖蕩到我們陝西,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就在我父親的苗圃里做活了,是我們苗圃的老工人。現在這個苗圃是我從我父親手裡接過來的,關於老楊的情況也是從父親那裡聽來的。聽說有一次老楊回家去從山上滾下來把腿摔斷了,回來後有人就叫他「楊跛子」可是父親總是讓我叫他楊伯伯。我倒是喜歡叫他老楊的,每次我叫他老楊的時候,老楊也總是很喜歡的,我看的出來。
最近老楊又回了一趟山裡,大概前天才回來的吧,我記的不很清楚,這幾天我總是神情恍惚的,像丟了魂似的,有很多事都看不真切,看到的事物似乎是真的,又似乎是在夢裡。
此刻我甚至覺得老楊並沒有真的回來,剛才我所見到老楊以及他講故事的情景都是我想像出來的,他似乎還在那些崎嶇的山路上跌跌絆絆的滾爬著,突然就跌下了萬丈的懸崖下,一身是血。
恍惚中覺的老楊是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就在我顛倒錯亂的陷入紛亂的思緒中的時候,彷彿看見老楊下了班到澆花的水池旁去洗手,我不由得有想觸摸他的慾望,我把手慢慢的向著他的肩膀伸過去,突然間我駭住了,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我的驚駭和恐懼,我看見我的手竟然沒有觸摸到他,而是穿過了他的身體,似乎像穿過了一把虛無的空氣。
在驚駭之後,我就確確實實的知道了老楊已經真的死了,已經死在了他的那個山裡了,我所見的老楊只不過是他的鬼魂回來了。可是這時候老楊猛然轉過身來,還是那一張堆滿皺紋的臉,眯縫的小眼睛似乎沒有看見我。而我卻發現他的臉漸漸的變形扭曲起來,接著從那些痛苦曲扭的皮肉間慢慢的流出血來,鮮紅鮮紅的順著脖子流到身上,流到腳下然後又流到我的腳下,粘稠粘稠的血液沾了我滿鞋都是,然後又向外繼續擴大著,我驚恐的要叫出聲,可是我發不出一點聲音。
在極短的一陣驚嚇之後,我鎮定的下來,我不害怕老楊的鬼魂,因為我知道它是不會傷害我的,我倒覺的一種深深的悲傷,這麼一個勤勞善良的老人,卻無端的死了。
我想哭泣……猛然我聽到身後很近的腳步聲,當我聽見聲音的時候,我已感覺到脖子上的一股熱氣,我反應迅速的轉過身,就看見了老樊滄桑的臉,貼著我的臉很近很近,我正奇怪老樊怎麼沒有看到我在這兒呢,還往前沖,我才準備開玩笑說他幾句,就感到身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緊接著聽見背後老樊和老楊說:「快,開飯了,今天是餃子。」
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老樊剛才明明在我前面,這會兒卻到了我身後!還和老楊說話呢,難道他也能看到老楊的鬼魂?我疑惑著思索,剛才我感覺像火灼的疼又是怎麼回事?在我感覺火辣辣疼的瞬間我覺得似乎有一個巨大的東西進入了我的體內,我的身體好像被它撐的鼓脹的要散開了,難受的很,那種感覺是說不出的難受,也就是霎那間的事情,它又從後背出去了,我就像被人穿過身體一樣。可我仔細看看渾身上下都好好的完好無缺呀。
「啊,老樊是不是也死了?也是一個鬼魂?不對!不對!那麼,那麼……是我死了?」我為我的想法而感到恐懼。也不相信!切實的不相信。
然而事實是……多麼的殘酷。我找了一把刀向我的手腕上划去,刀鋒迅速的切進我的皮肉里,沒有一絲的疼痛,也沒有一滴血流出來。我怔住了,獃獃的定在哪兒,想哭泣,卻沒有聲音也沒有淚水流出。我只是一個鬼!一個遊盪在人世上的不散的鬼魂!我的心開始在破碎,我突然想回家去,看看我年邁的母親,看看我的妹妹,看看我所有的這些親人們。
我走到小區我家的樓下看著三樓上我家的窗戶,心裡就有一股溫暖泛起,停了一會兒我就上去了,進了家門一眼就看見南牆上我的放大了的照片凄慘的笑著,心裡就難受起來,接著我看見我可憐的母親伏在我房間的床上,傷心的哭泣著,我的眼圈紅腫的妹妹在一旁安慰她,說著說著她自己也流下了淚,然後母女倆傷心的抱在一起大聲的哭起來,她們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著搖晃著,無法承受心裡那巨大的悲傷。
我心裡也翻騰著煎熬著,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們,可是我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我看見母親頭上的白髮又增添了許多,整個人彷彿一下子憔悴了,蒼老了。這個身心疲憊,風燭飄搖的可憐的老人再也經不起任何驚嚇了,我慢慢的退出房門,我正要將門帶上的時候,我看見我的妹妹抬起頭,止住了哭泣,對懷裡我母親說:「媽,不要哭了,其實我們一年前就知道有這麼一天的,那時醫生不是說了像我哥這樣肺癌晚期的人,最長也活不過三個月的,我哥竟然還活了整整一年呢,這已經是奇蹟了。這一年中你瞞著我哥,不讓他知道他的病,也沒有讓他住院,背地裡你卻四處尋醫,找來許多偏方,半夜起來給他熬藥。你看你這一年來都勞成啥樣子了。媽,你本身身體也有病,血壓高,現在我哥又不在了,你要保重你自己的身體呀,媽,你…….」我沒有再聽下去。
我這才知道媽和醫生為什麼不讓我抽煙了,才知道為什麼這一年來媽總讓我喝各種各樣的很苦的難喝的中藥了,才知道為什麼媽在這一年中老的那麼厲害。我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可是我卻悲哀的沒有眼淚。
我跪在門口向著我的母親磕了三個頭,然後我把房門掩上了,我要走了,我清楚的知道我是不能留在人世的,就當我快要出門的剎那,突然聽見身後「峰,是你么?你回來了?」是母親的呻喚。
接著我聽見母親對我妹妹說:「霞,是你哥回來了,是他,一定是他。」脆弱而敏感的母親呀,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我突然覺得我的眼眶有一些潮濕,伸手一摸,我竟然流下了眼淚,我不敢轉身,就沖了出去。
在我衝下樓的過程中身後依稀聽見妹妹說:「媽,什麼也沒有呀,你快不要胡思亂想了,注意身體呀,那是風把門吹閉上的。」
我衝下了樓,就看到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牽了一條雪白的京叭狗從對面向我走來,可是那條狗突然不走了,任憑那個女人怎麼拽它,它就是不往前走,反而向後退縮著想逃走似的,緊接著我就看見了那條狗驚恐的眼神。
它是在恐懼著我?我不由想起了老楊講的那個鬼故事,「只有四條腿的能看見鬼,而一般人是看不見的。」我深深的悲哀著。最後像煙霧一樣消散在空氣中了。
當我的身體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是如此強烈的留戀著這個美好的人世。留戀著這個人世上的一切一切。可是我不能夠留下來,因為我不能夠允許和容忍,在這個人世上以一個鬼的樣子存活下來。
好,讓我祝福我尚在人世的親人們吧,讓我祝福老楊和老樊吧,讓我祝福像老楊和老樊這樣勤勞善良的人們吧,也讓我祝福一切活著的人們吧。
2007.11.14瑞生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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