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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琴《文化人玉林爸》

文/王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午飯很簡單,一份粉蒸肉,一小盤素炒菜花,一碟泡菜,一碗萵筍葉子湯。粉蒸肉已經連著端了幾個中午了,今天還是沒有吃完。玉林爸有些憤憤然地告訴玉林媽,這一頓再沒吃完,倒球了餵豬,哪個成天莫日地吃剩菜嘛,現在又不是吃不起肉了。

玉林媽癟了癟嘴直抱怨,還不是你個老背時的說玉林他們要回來,喊我多蒸點粉蒸肉,玉林他們都喜歡吃,結果哪,人影子都沒有見到一個,剩菜倒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

玉林媽邊抱怨邊收拾起桌子,她到底還是沒捨得把那盤還剩一半的粉蒸肉倒掉,又放進冰箱了。

玉林爸是個已經退休幾年的鄉村教師,在這個不到一百戶的川西小村子裡還算得上個文化人,每家每戶婚喪嫁娶的對聯都少不了請他。

當然,玉林爸的小日子過得相當的滋潤。雖說已是六十好幾的人了,背不駝眼不花,三個子女都有相對穩定的工作,家裡不缺吃不少穿。在兒女強烈地堅持下,最近幾年,乾脆連幾畝薄田也懶得種了。

用他大兒子玉林的話說,種那點田幹啥嘛,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忙到頭也沒好多收成,倆老一年的口糧也花不了幾個錢,三兄妹一人出一點就解決了。玉林話里的意思很簡單,爹媽都老了,該享享清福了,況且小的都不在家,也幫不上忙,只要三兄妹每個月按時將商量好的生活費打給老人,老人也該放心地毫無負擔地安享晚年了。

於是,玉林爸放下跟隨了幾十年的鋤頭鐮刀,按照子女們的要求開始安享晚年。這晚年生活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除了特殊情況,比如出門探親訪友外,每天吃了午飯休息一會後,就慢慢悠悠地踱到村頭村委會的棋牌室里,和同樣三個安度晚年的老頭子玩玩長葉子牌。

這不,玉林媽還在廚房裡,玉林爸就已經出門了,去和老搭檔們玩會紙牌。玉林爸所在的村子已經被縣裡定為「新農村試點村」了,村頭蓋起了兩層樓的村委會,大門兩邊響噹噹地掛起了好多牌子,遠遠一看,就像縣委縣政府的大門一樣,甚是莊嚴。

村委會一樓一間房子門外掛的牌子,叫「村民活動室」,屋子裡擺放了幾張桌子,靠牆一邊還有個擺放了好多書的書架。村委會外面是個寬敞的大壩子,領導說這是個健身的地方,晚飯後婦女們可以跳跳廣場舞。因為這個廣場舞,縣文化館的老師在這裡呆了整整半個月,總算教會了幾個年輕媳婦。老師還特地囑咐,每晚吃了飯就把高音喇叭放起來,集合村裡的婦女們練練,一來為了健身,二來有領導來參觀這些集體活動也是現成的。

於是,晚飯後太陽一下山,村裡的大喇叭就響起來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熱烈而歡快。

只是會跳的小媳婦們才不會去教那些身段已不靈活毫不見腰身的老娘們呢,電視里的韓劇已經快到點了。除了村委會屋裡那個高音大喇叭是熱鬧的,壩子倒是空曠得可以跑車。

大喇叭不僅僅放「小蘋果」,還有其他諸多需要廣而告之的事情也一併大聲喊了。包括村裡育齡婦女的體檢,也是這樣堂而皇之地高聲嚷嚷:請下面喊到名字的育齡期婦女,明天到縣婦幼保健站檢查,嚴秋芬、黃小花……

玉林爸玉林媽這些老人對這樣的行徑大為光火,嘴裡罵罵咧咧的,認為這些事情不應該這樣大張旗鼓的廣播。更讓玉林爸對大喇叭有意見的,還有一件事,每每村裡哪家有匯款了,大喇叭就會大聲喊起來:李福喜,匯款單一張,劉翠鳳,匯款單一張……

那個叫李福喜的老頭就是玉林爸的牌友,一旦大喇叭喊了他有匯款單,接連幾天,玉林爸的心情就像遇上了憋悶的六月天,渾身黏糊糊的難受得很,總在期待一場酣暢的暴雨,讓自己心情明朗起來。

但是,在和李福喜玩牌時玉林爸又不得不裝著毫不在意,必須表現出風輕雲淡的樣子,畢竟,文化人有文化人的作派,哪能隨便的喜形於色呢?

今天,玉林爸中午沒有吃一片粉蒸肉,原因也和李福喜有關,和李福喜的匯款單有關。

狗日的李福喜昨天埋汰玉林爸了。

昨天下午,最後一圈牌快打完了,大喇叭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沒有播放「小蘋果」,是婦女主任的聲音,說是匯款單到了,請喊到名字的儘快去領。玉林爸聽到有李福喜的名字時,心裡已經有點不舒服了,再看到了李福喜得意地不經意地瞟了自己一眼,心裡的火氣有點大了。

一向以「看死上家,頂住下家」而鮮有輸牌的玉林爸,竟然一時分神,錯打了張孤丁丁,哪曉得那張孤斧頭,正在小家李福喜手裡。李福喜立即把手裡的牌一丟,得意地喊,點炮,全黑。

那得意的聲音,讓玉林爸更覺得他討厭。啥子了不起的,不就是一炮牌嘛,才好點錢!於是,玉林爸拿出一張紅票子扔過去,狠狠地說,找錢!李福喜看了一眼紅票子,拿起一把零錢數了數,笑嘻嘻地說,算球了,不找了,不打了,我領匯款單去了。

玉林爸好歹讀了幾天書,寫得了幾個毛筆字,教了幾十年書,老了還能領點退休金,肯定算得上是村裡的文化人,理應受到村裡所有人的禮遇。

但是,文化人玉林爸看到了李福喜對自己的不屑,那不屑的含義是這樣的:張老頭,你洋個球,莫看你幾個娃兒都在城市裡有頭有面地上班,他們孝敬你不,他們給你匯過錢不,哪怕一分哪,從來就沒有在大喇叭里聽到過有你娃娃的名字。我娃雖說打工,但是你聽聽,十天半月的就有張匯款單,羨慕死你個老東西!還天天顯擺自己有福,到底哪個有福,啊?莫以為你自己有錢,你自己的錢和娃兒們的孝敬比起來算個屁啊!

其實李福喜是怎麼想的,只有李福喜肚裡的蛔蟲才知道,可是玉林爸偏偏就把自己想成了李福喜肚子里的那條蛔蟲,每當聽到大喇叭里喊李福喜去領匯款單,他都自以為是地當起那條蛔蟲,幫李福喜構想了那些埋汰他自己的句子。

昨天下午受的氣,直到今天也還沒有消化,玉林爸喊玉林媽把給玉林他們準備的粉蒸肉倒掉餵豬,那些白眼狼肯定又不得回來了。氣儘管是氣,但是每天的牌局還是不能拆散的,不然吃了飯幹啥呢,又莫得莊稼種,房前屋後的那點菜園子哪需要好多時間去經營。

夏天,這些菜園就是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紅色的西紅柿結得太多,已經用樹棒固定好了,紫色的茄子也一個比一個長,還有綠豇豆、紅辣椒、白苦瓜……這些蔬菜在玉林爸的伺弄下,讓四周的鄰居看了都忍不住由衷地讚美:你雖說是個教書匠,但種菜還真是一把好手啊,看看這些蔬菜哪吃得完啊。玉林媽在一邊呵呵笑著,吃不完,等玉林回來了帶些,城裡哪有這麼好的菜啊,又沒有污染。

當然,除了屋前院後的菜園子,還有一條叫「蟲蟲」的小哈巴狗,讓玉林媽操心,這條狗是玉林媳婦從城裡帶回來的,說是一條流浪狗,帶回來給老人作個伴。玉林爸不待見蟲蟲,他越看越看不慣,特別是在外面受了李福喜的氣了,回家總會踢一腳蟲蟲。玉林媽看見老頭子踢狗不高興了,就會大聲罵幾句,你有氣沖玉林發火去,玉林不回來跟蟲蟲有啥關係,風扯扯的,走,蟲蟲,我們走,不理個老不死的東西。老太太邊說邊帶著蟲蟲出門溜達去了。

被玉林媽搶白了幾句後,玉林爸反倒覺得氣順了不少,於是,今天吃過午飯,還是慢悠悠地去了村委會。

李福喜早已坐到了村委會外面的長條凳上,他遠遠地看見玉林爸,就熱情地招呼起來,玉林爸,中午吃的啥,快點哦,就等你一個人了。

玉林爸一看到李福喜,忍不住眉頭皺了皺,鼻子里哼了聲,算是答應並招呼,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眼睛看著路邊稻田裡正在瘋長的稻子,一邊向碰上的鄉鄰微微點頭。

這個動作玉林媽早看不慣了。她是唯一一個可以以直白的語言搶白玉林爸的人。死老頭子,你開口打個招呼咋了,你的嘴巴就那麼精貴啊,都鄉里鄉親的,你清高個啥子裝啥子文化人,要不是享了政策的福,你還不是和他們一個樣,球都不是,人家李福喜還有兒子寄錢,你哪?

一戳到玉林爸的痛處,他就不說話了,也會偶爾招呼下路過的村人。但是俗話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樣強制性的政策也執行不了多久,玉林爸依然是那個鼻子里哼哼腦袋仰得高高的文化人。

玉林爸這個時候的清高,目的性很強,指向性也非常明確,他又開始當起了李福喜肚裡的那條蛔蟲,李福喜,不就是一張一百塊錢的匯款單嗎,那抵得了啥子事,老子家裡百元的紅票子多的是,拿出來嚇死你,莫一天天神氣得很,你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呸!

蛔蟲發泄完了,村委會也到了,玉林爸終於能稍稍平靜下自己的內心了。他漫不經心地說了那句,來,坐起撒。於是,四個歲數加起來超過250的老人玩起了選無可選的紙牌遊戲。

這個時候,太陽還有點大,村委會前面的水泥路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年輕人出門掙錢去了,一年難得回來兩次,學齡期的孩子們上學去了,帶孩子的婦女們,要麼睡午覺,要麼也湊一塊開始八卦了。就連那些香椿樹上趴著的蟬也有點懶散了,偶爾半死不活地嚷嚷幾句,熱死啦,熱死啦。

玉林爸有點心不在焉,第一把牌當小家就多摸了張,開局賠了幾塊錢。他昨晚半夜沒睡著,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想了很多。看著身邊睡得很香的老伴,他還是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當初狠心硬是把三個子女都供出來了,也都在城裡各自安家,旱澇保收,算是完滿。只是這幾年一退休,呆在家裡一沒事做,就覺得心裡慌。

房前屋後的鄰居們還能幫著外出打工的兒女帶帶孩子,自己呢,兩個孫女一個孫子都不送回來,說是要在城裡接受最好的教育,不能再像父母們輸在起跑線上。一聽兒女說這個,玉林爸就義憤難平,也曾多次跟他們交涉,農村養的孩子多壯實啊,城裡孩子那麼小就關進學校,能有好多快樂?誰說在農村的孩子就輸在起跑線上了,你們不一個個的都出息了嗎?

可是長子玉林的一句話,完全地打消了老人想幫他們帶孩子的意願。玉林說,爸,你看我們村這麼些年考出去了幾個大學生,你掰著指頭數數,有五個不?你莫耽誤小輩的前途了。

玉林爸被玉林的最後一句話嗆住了,再怎麼也不能耽誤孫兒孫女的前途。於是,一年難得地見上一會,哪怕是血緣,生疏也是不可避免的,從見面怯生生地喊一聲爺爺到無話可說,從一年寒暑假還能回來一次到現在說是上各種培訓班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漸行漸遠,文化人玉林爸夜半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

悲從中來的文化人玉林爸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隔自己家幾步之外的李福林,每當聽到他們家傳來老兩口逗那個年僅四歲的胖胖的小妞快樂的笑聲時,他心裡就異常煩躁,於是,越來越看不慣李福喜那張狗臉。「太得意了」,夜半睡不著的玉林爸居然有點咬牙切齒。他想,自己都被人前人後地羨慕了這麼久,你一個李福喜得意個啥,有啥可得意的?連那麼一張破匯款單也值得樂得屁顛屁顛的?

就這樣糾結著,直到屋後雞圈裡的公雞叫了,玉林爸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開局不利。玉林爸朝手心吐了口唾沫,雙手交叉搓了搓,心裡暗暗罵了聲娘,當然是李福喜的娘,一邊鎮定自若地洗牌。

李福喜邊摸牌邊呵呵笑著,開始說起昨天來的那張匯款單,妞的爹寄來的,說是快到六一了,給妞買新衣服穿,匯了五百呢,除了妞,還喊我們老的也買點衣服穿,莫委屈了自己。李福喜還問玉林爸,玉林的兒子該讀小學了吧,好久都沒看見那個娃娃了。城裡條件好,肯定長好高了。他們六一肯定也要表演節目,連我們妞妞幼兒園都要表演,這幾天妞妞天天回來表演給我和她奶奶看……

聽到這裡,玉林爸感覺胸口被誰硬生生地扯了一下,痛得難受。那個小孫子長好高了?其實他也不知道,看到李福喜家的妞妞一天一個樣,他也在心裡想自己家的孫子。有一次實在想了,估摸著該放學回到家了,打了電話過去,說是想和孫子說說話。

是玉林媳婦接的電話,玉林媳婦第一句話問的是蟲蟲,問蟲蟲乖不乖,問蟲蟲長胖了點沒有,第二句話告訴玉林爸,孩子還沒回來,還在老師家學習奧數,第三句話還是關於蟲蟲的,叮囑玉林爸要經常給蟲蟲洗澡……

終是沒和孫子說上話,放下電話,玉林爸一眼看見了卧在他腳邊抬起頭一臉期待地看著他的蟲蟲,還是忍不住,一腳飛了過去,蟲蟲「嗷」地叫了聲,一躍就竄出門去了。自然,玉林媽又是好一陣抱怨。

李福喜邊摸牌邊問玉林爸,張老師,玉林媽說你們玉林五一過後才回來,都快六一了,這幾天是不是要回來了啊,那又該你們老倆口忙了,臘豬腳洗好了沒有?玉林爸斜視了李福喜一眼,毫無表情地說了兩個字:打牌!

這天下午,玉林爸手氣很不順,要麼胡牌坐樓,要麼點炮。其他三個牌友贏得樂呵呵的,還忽悠玉林爸,昨晚沒睡好。當然沒睡好,不然你們幾個龜兒子贏得到我的錢?玉林爸臉上的肌肉一扯似笑非笑地說。

這個下午,玉林爸似乎錢輸得理所當然,但即便是輸了錢,回家的路上,玉林爸依然仰首挺胸,瞟都沒有瞟一眼跟在後面邊走邊數錢的李福喜。分岔路口,李福喜家的妞妞已經回來了,看見玉林爸,甜甜地喊了聲「張爺爺」,這一聲稚嫩的「張爺爺」,讓玉林爸內心頓時柔軟起來,他抱起妞妞,連連說,喊爺爺喊爺爺……

晚飯的時候,玉林爸對玉林媽說,你喊幾個娃按時給我把錢匯來,分開匯,多匯幾次。玉林媽聽得雲里霧裡,問,你不是說不要娃們的錢嗎?不是說我們現在還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嗎?你還有退休金,要那麼多錢幹啥子?

玉林爸沒理會,繼續說,不許打卡里,從郵局匯,直接匯到我們村上……還有,你給那些不孝順的東西們說,喊我的孫子孫女每個月都回來一次,不然,不然……但不然之後,竟沒了下文。

沉默了一會後,玉林爸自言自語地喃喃,狗日的李福喜,等大喇叭每周都喊我領匯款單了,讓你娃娃好好看看,等老子的孫孫回來了,天天從你門前過……

晚飯過後,玉林爸坐在屋前曬壩上的藤椅里,他感覺有些懶。

屋後依然是李福喜和他的老婆子在逗妞妞,自家屋裡的電視聲音很大,不曉得是哪個頻道的主持人正精神飽滿地高喊著什麼。

被他踢習慣了的蟲蟲絲毫沒一點記性,卧在他的腳邊,還時不時地伸出鼻子,在他腳上嗅嗅。天已經黑了,夜空中繁星點點,曬壩前面的稻田裡,青蛙「呱呱」地叫著,微風習習…….

其實,村裡夏天的夜晚很美好。文化人玉林爸靜靜地想著心事,他的腦中浮現的是辛棄疾的那首詞: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二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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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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