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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低谷,蘇軾有酒,還有一群不畏牽連獲罪的朋友

黃州四年是蘇軾人生遭遇的第一次貶外。

此前的蘇軾在官場上可以說一帆風順。他早年與弟蘇轍一起在父親蘇洵的教導下學習詩文,二十二歲參加歐陽修主持禮部科試,並以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受到當時文壇盟主歐陽修的極大讚譽。四年後,經歐陽修推薦,蘇軾參加了秘閣的制科考試,以制科入優等,被授予大理評事,任鳳翔府簽判,此後他又做過杭州通判,後調任密州、徐州、湖州知州。

在震驚北宋朝野的烏台詩案中,44歲的蘇軾差一點死於非命。

經四個月又二十天的牢獄之災後,蘇軾被貶到黃州,雖然被安了個「團練副使」的官銜。按宋官制,團練使高於刺史,低於防禦使,即使是副職,也算不小的官。但是蘇軾這個團練副史不僅不準擅離該地區,而且無權簽署公文,只算是個閑職,換句話說,有一種被監禁起來的意味。

這時候的黃州遠比不得京師開封那樣繁華,雖然稱之為州,但是卻沒有城郭,西邊直抵江畔,其餘三面雖略有垣壁,中間多為藩籬而已,城中居民也不多,多數居民積水荒田,耕種捕魚。用宋初黃州刺史王禹偁的話說:「憶昔西都看牡丹,稍無顏色便心闌。而今寂寞山城裡,鼓子花開亦喜歡。」這樣的人都難耐心中寥落,心志之高者,前後反差之大者,放誰都是一種沉重的打擊。

余秋雨先生是蘇軾的「粉絲」,他在《蘇東坡突圍》中感嘆:「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由著這種崇拜,他甚至不惜拿照顧和伸出援手的獄卒、太后來烘托蘇軾渾身上下散發的文化味,稱讚他們「比研究者們更懂得蘇東坡的價值,就連那盆洗腳水也充滿了文化的熱度」。

文人的德行蓋莫如此,不僅看到螞蟻啃食麵包屑也可以寫成文章,也可以從洗腳水嗅出文化的味道。

蘇軾遠沒有這麼矯情。「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的蘇軾,劫後餘生,餘悸未消,心境自然好不到哪兒去。

蘇軾抵黃州,最初被臨時安排住在定惠院這個簡樸的小寺內,別人迴避他,他也迴避別人,隨僧蔬食,閉門卻掃,收召魂魄,求所以自新之方。到五月,家眷一行二十人到來,舉家遷居州衙安排的臨皋亭內。作為貶外官員,他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日以困匱,哀以乏食。他的好友馬正卿,替他在東城門外請領了一處荒棄的營地耕種。這塊數十畝的耕地,實際上久已荒蕪,為茨荊瓦礫之場,這一年又逢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由於這塊地地處城東,蘇軾便自號為東坡居士,並在此親手營造「雪堂」一座。

自到黃州的這年二月到七月,蘇軾的多首詞章可窺其心境凄涼,夢斷驚魂。二月所作《南歌子》嘆道:「寸恨誰雲短,綿綿豈易裁。半年眉綠未曾開。明月好風閑處、是人猜。春雨消殘凍,溫風到冷灰。尊前一曲為誰哉。留取曲終一拍、待君來。」二月至五月於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所作《卜運算元》;「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有跋指此詞「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直至七月,烏台詩案的經歷,依然是縈繞蘇軾心頭的惡夢,「風回仙馭雲開扇。更闌月墜星河轉。枕上夢魂驚。曉檐疏雨零。相逢雖草草。長共天難老。終不羨人間。人間日似年。」(《菩薩蠻》)

文人的自戀和縱情狂放,自來就與官場不融。對此,蘇軾早有所悟,此前,他到湖州上任途中,曾為張氏園寫記一篇就曾:「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歷史上一身臭名的明朝奸相嚴蒿就有詩曰「古來詩人難做官,皆因狂氣胸中來;李杜文章光焰長,一個布衣半個官。」嚴嵩說的倒是實在話。但是文人們偏偏多有一副忠君報國、濟民治世的雄心壯志,一方面要縱情狂放彰顯獨立個性,一方面還要努力位列公卿有所作為,免不得會成為幽林之喬木,不融於眾,遭小人忌恨,仕途險惡,甚至丟掉性命。如曹操、毛澤東那樣為政可登紫極、為文堪稱大家者實在是鳳毛麟角。

反過來說,審視一部中國文學史,文人和官宦自來密不可分,文學上有成就的多是仕途禍患者,可謂官場失意,文學得意。只是這種得意,往往迴響著慷慨悲涼的聲音。

這個時候的蘇軾,在他的人生中顯示的是一種文人的掙扎。這種掙扎,顯示出文人可愛的另一面,苦中尋樂,把俗人習以為常之物咀嚼出美麗的味道。他在札記里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奔放于田園,蘇軾自得其樂,甚至自以為前生就是那位採菊的陶淵明。他在《哨遍》序中說:「陶淵明賦歸去來,有其詞而無其聲。余治東坡,築雪堂於上,人俱笑其陋。獨鄱陽董毅夫過而悅之,有卜鄰之意。乃取歸去來詞,稍加檃括,使就聲律,以遺毅夫。使家僮歌之,時相從於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為之節,不亦樂乎」。

心病難醫。文人心靈上的傷痕更難醫,特別是對那些大文豪,心氣兒更高者,沒有人幫得上,醫得了,只能自己尋找解脫和平衡,領悟生存與生命的智慧。這個過程,哀傷就著哀傷,沉淪和著超脫,狂放涌著酣暢,便會出現鳳凰涅磐一樣的蛻變。這種蛻變何其艱難,歷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終沒有完成而鬱郁仙去。

好在,蘇軾有酒,還有一群不畏牽連獲罪的朋友。

中國古人早在8600年前就已經能釀出美味的酒。酒與文人似乎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國家的文人會與酒有如此多的故事。幾千年來,酒與中國文人如影隨形,關係密切。據說,郭沫若曾經有過一個統計,李白留存下來的詩文大概有1500首,其中直接寫到酒的大概是佔到了16%;杜甫留下來的文和詩有1400篇,其中有20%裡頭就有「酒」字。我也湊個熱鬧,粗略估計,蘇軾全集三卷著詩文2300多篇,酒字的出現頻率多達1061處。他寫的酒賦至少也有五六篇,其中尤以「酒頌」,述說陶然微醉,杯中樂趣,令同道中人稱絕,使不好此物之人神往。蘇軾的祖父本就好這杯中之物,而蘇軾本人不僅飲酒成癮,而且自己造酒喝。在黃州就親手釀製過蜜酒,只是釀酒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只算樂趣而已。其實,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並不大。按照他的道理,一杯酒就醉,與那些海量之人醉酒都會得到同樣的感覺。黃庭堅說他「性喜酒,然不過四五角已爛醉,不辭謝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濾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酒里解脫,醉中狂放。蘇軾以此找到人生坎坷成敗的平衡點。「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這就是到貶謫黃州第二年的蘇軾,什麼名利,什麼強弱,醉它百年三萬六千場,這是何等豪邁的酒話,即使是終生貪戀杯中物者,亦愧不如。這是文人喝酒的一種品位,又豈是市井之人所能知。

這些自娛式的表象,實際上暗流涌動著蘇軾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這種思考反省過去,究事務本來,循人生行雲流水之快意,應該說是進入一種哲學意義上的領悟。他在一封寫給范鎮兒子的信中說:「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就透射著哲理的意味。

喝酒,不能沒有友人作伴,自然需要山水為宴。對於蘇軾這樣的文人來講,世界有多大,文人的心就有多大,至於那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不過是文人借題發揮的載體而已。優哉游哉,飲酒談笑,醉了心,醉了山川,文章字句在這美酒飄香的氛圍里一瀉千里,哪裡還有煩惱,哪裡還有憂愁,真乃快哉人生!於是,也就有了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十六仲夏之夜,蘇東坡與客泛舟於黃州赤壁之下,作《赤壁賦》;八月中秋,復游赤壁,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十月十五日,再次攜著酒和魚,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遊,作後《赤壁賦》。

翻閱清光緒年間《黃州府志》,裡面記載蘇軾在黃州的軼事不少,但是在人物誌中,寥寥數語,幾次游赤壁最為詳盡,前後有潘大臨、陳慥、王文甫友人為伴。

雖然,今天的東坡赤壁已經難覓詞賦中的景觀,但是,只要有過遊覽長江的經歷,了解蘇軾到黃州的前後歷史,體味蘇軾當年的心境,放鬆自我,吟誦詞賦,幾可觸摸。前賦依月夜泛舟,借景抒情,憑弔歷史人物興亡,因景喻理,曠達超脫。後賦載記行程,筆墨風光,忽鶴忽道士,奇幻非常。兩賦的悲喜感情變化,波瀾起伏,搖曳多姿,寓悲憤於曠達,融現實與虛化,感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嘆孤鶴蹁躚之自由,隨機生髮,情味雋永,詩情、畫意、哲理水乳交融,渾然一體。而那首「大江東去詞」,氣勢恢宏,時空交錯,英雄氣概,撼天動地,情景豪邁,古今文人無不為之傾倒,一詞而定蘇詞豪放之流派。

三個月內所創「兩賦一詞」,達到蘇軾文學創作的巔峰,超越時空和地域,令我輩後人百讀不厭。應該說,「兩賦一詞」已經賦予赤壁另外的一種精神和文化意蘊。「赤壁」僅僅是蘇軾「發聲」的載體和符號。即使不在黃州,即使不知道哪裡是真正的赤壁古戰場,絲毫不影響領悟賦和詞的意境,絲毫不影響領略蘇軾突破抑鬱之後的豪情萬丈。

這幾次今天看來極不豐盛的江畔小宴,實在可以轟轟烈烈地載入酒文化的歷史,算得上歷史上著名的酒會。而對於困厄心境數載的蘇軾,在這麼一個過程中,壓抑的可以舒緩,悲憤的得以釋放,冰凍的盡皆消融,似乎已經大徹大悟。後世亦不知有多少遭遇困境的人,在那難解心結的時候,反覆詠誦蘇軾的這些賦和詞,以求心靈上的平衡和解脫。但是,蘇軾在黃州,在這赤壁,在這酒中,尋找到了人生生存和生命的大智慧,或者乾脆說,已經由烏台詩案前的蘇軾,蛻變為「大江東去」的蘇軾。

循著這樣的方向,蘇軾看似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似乎閑雲野鶴一般從此可以超脫。如果這樣理解,只能說還沒有讀懂蘇軾,太不了解中國的文人。

蘇軾尋找到的是一種方法而不是歸宿。

文人終歸是文人。隨遇而安不是文人的本性。即使官場上已經碰的頭破血流,仕途仍然是追尋的一個方向,只不過,這種追尋,更為憤世嫉俗,更顯的清濁分明。蘇軾到黃州的第三年,即元豐六年(1083年),蘇軾仕妾朝云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給兒子取名為「遁兒」,並賦一首「洗兒」詩一首:「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毋庸深究,他為自己招惹是非的「才氣」所悲,也寄希望兒子寧可少了這些「才氣」,也要位列公卿。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他視位列公卿的那些人不過是一群愚蠢、粗魯之輩罷了。

如蘇軾之弟蘇轍之語,蘇軾「奮厲有當世志」,是營營仕途中人,只是比別人對人生和生命的理解更為深刻,已經逐步修鍊到進取而又不迂執,超脫而又不厭世的境界。否則,一了百了,從此蘇軾再不會有寫文章的情緒了。情緒伴隨一生,才有蘇軾這一生豐產的文學成就。只是,以黃州為標記,蘇軾顯得比先前更為洒脫;以赤壁為標記,蘇軾對生命和人生的理解進入了另外一個境界。這樣看來,黃州是蘇軾人生的一大轉折點。對於黃州,則是其數千年文化歷史發展的一次機遇。這裡,已經很難說清到底是黃州成就了蘇軾,還是蘇軾成就了黃州。至於黃州赤壁,實在已經降為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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