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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越過政治,進入詩歌本身」 | 紙城REVIEW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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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引用的那句法國作家加斯東·巴什拉爾:「什麼是我們最初痛苦的源頭?……它存在於我們猶豫、不願說出來這個事實。它開始於我們在自己內心積累沉默事物的那一刻。」

—江汀





謝默斯·希尼



「也許我從這個時期獲得的最持久影響,是艾略特的散文,全都被約翰·海沃德收集和精選在一冊小小的紫色企鵝叢書里,那獨特的淺紫色恰如其分地使人想起一名告解神父的聖帶……」謝默斯·希尼在談論T.S.艾略特給他的影響時,用了一個比喻。




確實如希尼所說,對於習詩者來說,這種精神傳遞是宗教性的。也許,在那時他就已經明白,有朝一日自己的文章也會用這種方式結集。開篇這句話,正是來自《希尼三十年文選》中文譯本里的一篇。在英文原文中,希尼將書名稱為「Finders Keepers」,他說這是來自遊樂場的片語,中文語意為「誰先找到,就歸誰保管」。現在,我希望能夠同樣地用一個比喻來形容它,卻感到猶豫,也許我只能遵循希尼的提示,去尋找其中的財富。






「Finders Keepers」




我一向更願意持歐洲人或古代中國人的看法,僅僅把文學劃為韻文和散文兩種體裁。韻文的形式,要求它必須收束自己,就像順著兩道堤岸前行的河流。散文雖然也有堤岸,但它更像是一面湖泊。在現代詩歌領域,大家都知道,最好的詩人往往同時也是最好的批評家。因此,它們歸根到底都是一件事情。




在《希尼三十年文選》中,所有文章被分成了三輯。作為讀者,我其實最為在意第一輯中的文章,希尼說它們有自傳性或主題性的傾向。在一本總結性的文集中,詩人當

然必須首先談論自己的童年,全書以《摩斯巴恩》開篇,這個地名是希尼的出生地。他念出希臘單詞「奧姆法洛斯」,它的意思是肚臍,也就是說,對希尼而言這裡當然就是世界的中心。成為一個小男孩之後,他曾「脫光衣服,露出白皙的鄉村皮膚,浸泡在一個苔穴里」,之後再爬出來,「重新穿好,裹著一身濕衣服回家,散發著腐殖土和死水塘的味道」,——「有點像受了啟蒙」。




希尼在第二篇文章里談到了「啟蒙」的後續。他後來寫了詩作《沼澤地》,在那兒,他掘出了「那頭偉大的愛爾蘭馴鹿的骨骼」。由於找不到更合適的辭彙,他將自己的這種生命情感稱為「民族意識」,它連接起了記憶和沼澤地。







謝默斯·希尼畫像




詩作《挖掘》一向被認為是希尼的代表作,他追溯道,「挖掘」的比喻來源於童年的上學路途中人們所說的諺語,而寫作本身,「無非是允許這枚智慧的花蕾脫落」。希尼接著下定義:寫一首詩,是為了「平息一次興奮和命名一次經驗,同時在語言中賦予那興奮和經驗一次小小的永動」。他舉了自己的詩《占卜者》作為例子,「占杖猛地一動,準確地抽搐,/泉水突然通過綠榛樹/播放它的秘密頻道」。當然,那經驗同樣源於童年:「我永遠記得在我們的花園裡挖掘黑土並在表面下一英尺處找到一層白沙時的快樂」。作為詩人的希尼,既是「挖掘者」,又是「占卜者」。




「啟蒙」同樣出現在希尼成長的房子里。那是廚房中的水泥地板,作為一個只有兩三歲大的甚至依然在睡圍床的嬰兒,希尼第一次體驗到了「它在我腳下的冰冷和光滑」。「我永遠不會忘記暖皮膚與冷地板的接觸……它就像一種知識被你領會了。」後來,這種知識以其他形式繼續存在於希尼的生命中。少年時代,他曾踩著踏腳石越過家鄉的界河。這踏腳石後來又導向了詩作《界標》:「當我站在中央那塊踏腳石上/我是中流里馬背上最後一個郡主/仍在談判,在他同輩的聽力範圍內。」這種界標,於是聯繫上了希尼自身體內的集體潛意識,聯繫上了北愛爾蘭作為英格蘭殖民地的民族歷史,並且被希尼用來指涉當代北愛爾蘭人的政治處境。






我開始認識到,政治關懷正是希尼詩學體系中重要的問題意識。在他所生活的二十世紀中期,希尼親身經歷了北愛爾蘭的「動亂」,「效忠英國或效忠愛爾蘭的問題,演變成了可稱為內戰的嚴重複雜問題」。如果不對照這本散文集的話,希尼詩集中的某些篇目,確實難於被中國語境里的讀者理解。進入到本書的第二輯,在談北愛爾蘭當代詩歌的文章里,希尼特意談論同代人德里克·馬洪的一首詩作,其中有一個令人難忘的蘑菇意象,「在磚石屋的滴淌中低語著他們的不圓滿和種種困惑的希望」。希尼認為,這是愛爾蘭民族主義者和英國政府的縫隙之間的蘑菇,儘管這種寓言解讀方式也約束了這首詩。無論如何,「詩人被夾在政治與超越之間拉扯」。





德里克·馬洪




在另一篇論述愛爾蘭詩人與英國之關係的文章中,希尼給出了一條路徑。這條路徑就是「貫穿他者」,在一個文化和歷史事件層層疊積的區域(具體地說,它既被稱作烏爾斯特,又被稱為英屬北愛爾蘭),你必須承認並悅納「雜異」,公正地對待自己體內的各種本

能意識、各種文化來源。「必須越過政治,進入詩歌本身」。在這一背景下,希尼將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翻譯成現代英語,以期重構一種更加包容的英國-愛爾蘭文學傳統;也將中世紀的愛爾蘭語史詩《斯威尼的瘋狂》翻譯成英語。在翻譯《斯威尼的瘋狂》之時,希尼有過「對愛爾蘭語灌木叢的密切視察」,最終,這些思索促使他寫出了組詩《斯威尼再生》,而「『斯威尼』與『希尼』不客氣地押上了韻」。







T.S.艾略特



伴隨這種意識,作為一位「說英語的愛爾蘭作家」,希尼在這本書中緩緩鋪開了自己的詩歌視野。除了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研讀的T.S.艾略特之外,最好的榜樣當然是愛爾蘭人葉芝。在談論葉芝詩歌中的「最後之事」時,希尼引用了葉芝的詩作《人與回聲》,他注意到全詩結束時,「哀鳴」(crying out)與「思想」(thought)押韻。他找到了這樣一種意識:「通過心靈那積極的努力與自然暴力和歷史暴力的蹂躪對立起來」。


在《葉芝作為榜樣?》和《寫作的地點》兩篇文章中,希尼同樣提到葉芝的晚期寫作。在前者中,希尼引用了葉芝的詩《庫丘林得到安慰》作為結尾,儘管希尼的行文語調客觀、冷靜,但在實際生活中,他曾在課堂上為學生朗誦過這首作品,一邊讀一邊流下眼淚。《寫作的地點》文中則引用葉芝的最後一首詩作,儘管在那首詩中死者傲然直立,但希尼察覺到了葉芝的麥克白式悲劇。他在此辨認出了——包括葉芝和自己在內的所有詩人的宿命:

他們所堅守的事物終極價值,終究無法抵抗懷疑的力量。






W.H.奧登


也許希尼在談論其他詩歌問題的時候,也是以上述沉重的基調為基礎。《舌頭的管轄》和《詩歌的糾正》(作為代表性的文章,它們曾是他早前兩本散文集的書名)兩篇文章,也集中論述了他的「詩歌-倫理」觀念。引起我注意的,有他摘抄的一個來自西蒙娜·薇依的句子:「如果我們知道社會不平衡的方式是什麼,我們就必須盡我們所能去加重天平上較輕的那一端……我們必須形成一種平衡的概念,並隨時準備跑到另一端,如同正義——『那個從征服者陣營跑出來的逃犯』。」希尼示意,這也應該是詩歌所起到的作用。




在第二輯和第三輯中,希尼繼續談論了眾多歐美現代詩人。由於語言的親緣性,其中大部分是當代英美詩人:菲利普·拉金、W.H.奧登、羅伯特·洛厄爾、西爾維婭·普拉斯、埃德溫·繆亞、狄蘭·托馬斯、伊麗莎白·畢肖普、特德·休斯……有意思的是,作為中國讀者,我在閱讀中獲知了一例新的文學常識。狄蘭·托馬斯的「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和畢肖普的「失去的本領並不難掌握」這兩首詩,本來已是我熟悉並且喜愛的詩作;但是直到閱讀希尼的評論,我才知道,它們都屬於維拉內拉詩體,一種起源於法國的兩韻十九行詩體。於是我繼續檢索資料,知道希尼自己同樣寫過這一詩體——《為周年紀念而作的維拉內拉詩》,收錄在同樣是近期出版的《開墾地:詩選1966-1996》當中,譯者同樣是黃燦然先生。另一位翻譯家海岸先生在文章中提到,王爾德、奧登、西爾維婭·普拉斯都曾寫過維拉內拉詩,甚至我國當代詩人張棗也曾挑戰過這一詩體,他的詩作是《維昂內爾:追憶似水年華》。



《開墾地 1966-1996》


(愛爾蘭)謝默斯·希尼 /著 


黃燦然 / 譯


廣西人民出版社  


2018年2月




此外,希尼還談論了茲比格涅夫·赫伯特、曼德爾施塔姆、卡爾維諾、布羅茨基、米沃什等非英語詩人和作家。和先前的那些作家一起,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幅優美的文藝地圖。但事實上,全書最令我有所收穫的,仍然還是在希尼談論自我和烏爾斯特本土經驗的那一部分。也許凝聚一切的力量,始終存在於它的源頭——也如希尼引用的那句法國作家加斯東·巴什拉爾:「什麼是我們最初痛苦的源頭?……它存在於我們猶豫、不願說出來這個事實。它開始於我們在自己內心積累沉默事物的那一刻。」




多年以來,我一直是希尼詩歌的讀者,在他的全部詩作中,我最喜歡的是《山楂燈籠》。在閱讀希尼的散文集之前,我並沒有意識到,他是一位與自己所在的政治語境聯結得如此之緊密的詩人。作為一位民族主義者,他的立場是溫和而堅定的,並不偏激,卻有沉痛。現在我當然想到,自己今天所置身的北京,同樣是各種現時光線、各種歷史陰影的交匯之處。




帶著相似的憂慮,我想繼續引用希尼談論北愛爾蘭的話語作為結尾:「這說的是,需要活著並被知曉,需要個性,需要在上帝和世界眼裡被承認,而它的音樂是大提琴的和思鄉的。」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為《謝默斯·希尼:詩人被夾在政治與超越之間拉扯》




《希尼三十年文選》


(愛爾蘭)謝默斯·希尼 / 著 黃燦然 / 譯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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