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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小時候最緊張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

關於爺爺奶奶

節選自《致女兒書》

我不記得愛過自己的父母。小的時候是怕他們,大一點開始煩他們,再後來是針尖對麥芒,見面就吵;再後來是瞧不上他們,躲著他們,一方面覺得對他們有責任應該對他們好一點但就是做不出來,裝都裝不出來;再後來,一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和那個時候所有軍人的孩子一樣,我是在群宿環境中長大的。一歲半送進保育院,和小朋友們在一起,兩個禮拜回一次家,有時四個禮拜。

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媽媽生的,以為是國家生的,有個工廠,專門生小孩,生下來放在保育院一起養著。

每次需要別人指給我,那個正在和別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這個剛走過去的女人是你媽媽。這個事我已經多次在其他場合公開談論過了,為了轉換我的不良情緒——怨恨他人,我會堅持把這事聊到噁心——更反感自己為止。知道你小時候我為什麼愛抱你愛親你老是親得你一臉口水?我怕你得皮膚饑渴症,得這病長大了的表現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別人親密接觸,一挨著皮膚就不自然,尷尬,寒毛倒豎,心裡喜歡的人親一口,拉一下手,也臉紅,下意識抗拒,轉不好可能變成潔癖。

十歲出保育院,也是和大大兩個人過日子,脖子上掛著鑰匙吃食堂,那時已經「文化革命」,爺爺經常晚下班,回來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駐馬店五七幹校,一年回來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個月寄回來的一百二十塊錢的匯款單。奶奶去了一年門頭溝醫療隊,去了一年甘肅「六·二六」醫療隊,平時在家也是晚上八點以後才到家,早上七點就走了,一星期值兩次夜班。

上到初中,爺爺才回來,大家住在一個家裡,天天見面,老實說,我已經很不習慣家裡有這麼個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彆扭,在他看來我已經學壞了,我確實學壞了,跟著院里一幫孩子曠課、打架、抽煙、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說話並意圖見識她身體。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權威,通常伴隨著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後來我們談起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認打過我,他記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嬌慣我——有人向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檢討么?中國道德最核心的灌輸就是要學會感恩——感恩戴德——不信你瞧一瞧看一看各媒體上表演的道學家們振臂疾呼的數量——數他們猛!——但是,是有了,非呢?有恩也是事實,爺爺說,小時候帶我睡覺,每天夜裡我都要「大水衝倒龍王廟」,說帶我去食堂吃飯,我老要吃小豆飯,食堂賣完了我還要,賴著不走,最後他不得不給我一巴掌,把我拖走。

有一階段他很愛說我小時候的事就像我愛說你小時候的事——這是驚奇、驚喜——驚喜孩子長大煥然一新。是人性——正常的。說明爺爺有人性——相對、所剩多的意思。相對地說,爺爺還是喜歡小孩的,對你就很明顯,對我——我失憶了——只是在那個年代他也沒機會表達,只能偶爾流露。據他說,他那時下班吃完晚飯經常到保育院窗外看我和大大,有一次看到阿姨不給我飯吃還衝進去大鬧了一場。昨天晚上在一個酒吧聊天,一個朋友說老人對第三代好是想通過第三代控制第二代,我們都認為這個說法有點刻薄,大多數人還是覺得是那個時代使那代人喪失了物種本能——我不想管這叫人性。人性是後天的,因為人是後變的,性情逐漸養成——潛入下意識,形成反射,譬如說恐懼。——趨利避害你認為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小孩可是都不懂危險剛生下來——這個我有經驗,必須被環境教訓過才知道躲誰。

失掉過本能或者就叫人性吧免得有人矯情,本能恢復——我就叫本能!——當然格外珍惜,看上去感情強烈——像演的。

我對爺爺的第一印象是怕。現在也想不起來因為什麼,可以說不是一個具體的怕,是總感覺上的望而生畏,在我還不能完全記住他的臉時就先有了這個印象。

說來可悲,我十歲剛從保育院回到家最緊張每天憂心的是不能一下認出自己的父親。早晨他一離開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記得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陰鬱暴躁的黑胖子,跟家裡照片上那個頭髮梳得接近一絲不苟儘管是黑白攝影也顯得白凈的小夥子毫無共同之處,每天下班他回來,在都穿著軍裝的人群中這第一面,總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張臉,每次都嚇我一跳,陌生大過熟悉。

他和院里另一個大人任海的爸爸有幾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大大任海經常站在一起猜遠遠走來的是誰的爸爸,有時同時轉身魂飛魄散地跑,跑回家呆了半天發現爺爺沒上來,才覺得可能是認錯了人。我們必須及時發現父親,因為多數家庭都給孩子規定玩的時間,而我們一玩起來總是不顧時間,所以一看見父親回來就要往家跑,搶在父親到家前進家門就可以假裝遵守時間。小孩們一起玩時也互相幫著望,看見誰的父親正往家走就提醒這孩子趕緊撤,最怕正玩得高興,身後傳來爺爺的吼聲:王朔!那喊聲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

爺爺是搞情報出身的,神出鬼沒,我們在哪兒玩都能找到,冷丁現身大吼一聲。上初中時有一次曠課和幾個姑娘去王府井東風市場 「湘蜀餐廳」吃飯,忽然聽到廳堂內有人怒喊一聲「王朔」,幾乎昏過去,緩過來發現是一端盤子的喊另一個端盤子的 「王師傅」,北京話吃字,王師傅仨字吼起來就變成 「王縮」。後來我就聽不得別人喊 「王師傅」,聽了就心頭一涼,到現在,誰也不怕了,別人喊別人王師傅,我這廂還是頭皮發緊。

節選自《致女兒書》

王朔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2015年0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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