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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電影里的舊時光

那天下午我在街頭等人,身後商店裡坐著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哥,頭髮華白,瘦骨伶仃,看上去病秧秧的樣子,手裡捧一部手機木獃獃地看著,泥塑一般,旁若無人。剛開始我也沒在意,如今這年頭,大人小孩兒都在玩手機,離了爹娘能活,離了手機不能活。正等得百無聊賴,突然有一句熟悉的電影台詞寒光一閃,望空飛來,如一把尖刀直刺我心,叮鈴噹啷敲打著我的神經——這簡直就是一座兵工廠了——那一瞬間,什麼都別說了,只覺渾身一哆索,跟打擺子似的,全身的根根汗毛都立了起來。

太熟悉!實在是太熟悉了!抓心撓肺地熟悉啊!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原來這句台詞是從那老哥的手機里發出來的。他早已經深深沉浸其中,看得津津有味。我湊過去問,老哥,看的這是《地下游擊隊》吧?那老哥本來跟個殭屍似的,聞聽此言精神一振,頓掃頹唐之狀,呼地從竹躺椅上坐起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我說,兄弟,你也看過?我嘿嘿一笑,抬起右手握成拳頭舉到眉尖說:消滅法西斯!他立刻回了我一句,自由屬於人民!

哈哈哈哈……啥都別說了,這就是我們的接頭暗號啊!那時候,這樣的接頭暗號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充斥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比如說,你拿的是什麼書?歌曲集。什麼歌曲集?《阿里朗》;再比如說,你們是哪部分的?美軍八十五師的。哦原來是自己人啊。你有這個嗎?有,在這兒哪。啊,你們是什麼人。我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還有:丁丁開,丁丁開,妖魔鬼怪快走開,阿林的孩子要死嘍;年輕人,繼續抵抗是沒有用的,趕快投降吧,義大利當局是會饒恕你們的。哦,原來是水中橋!地址——地址——地址——;咕魯姆,歐巴;探照燈——探照燈——啊啊,實在是太多了!說起來都是淚呀!那鏗鏘的音樂,那悠揚的腔調,還有那一張張親切的面孔,不管歲月流失多久,不管身邊環境如何變化,只要在耳邊響起來,只要在眼前一出現,就會不容分說地把我們一把拉進那個遙遠的年代,彷彿回到了久別的故鄉,彷彿見到了夢中的親人,彷彿找回了丟失的自己。音容宛在,歷歷如昨,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那一顰一笑,那一舉手一投足,從頭到腳,原封不動,原汁原味兒,滿滿都是我童年的味道,任你日月穿梭、紅塵滾滾,天荒地老,滄海桑田,我自紅顏不改、花容宛在、青春永駐、芳華依舊。

這就是我童年的氣息、童年的味道和童年的那片天空啊!

記憶一旦被喚醒,便如春水決堤,奔騰咆哮,瞬間便淹沒了我記憶深處久已乾涸的河床,浪花飛濺處,浸潤出一簇又一簇耀眼奪目的新綠。我甚至還能清晰地記起哪一部電影是在什麼地方看過的。比如說朝鮮電影《看不見的戰線》和《原形畢露》,是在礦工路東邊的人民電影院里看的;《賣花姑娘》和《金姬和銀姬的命運》則是在文化宮裡的露天電影院里看的,當時那個擠喲!一個個哭得要死不活的;還有羅馬尼亞電影《巴布希卡歷險記》和《爆炸》,都是在平頂山劇院里看的;阿爾巴尼亞電影《戰鬥的早晨》和《海岸風雷》,則是在電務廠旁邊的大馬路上看的。至於這部《地下游擊隊》,記憶最為深刻,不知道已經看過多少次了,光是在市政府辦公樓後面的那個大院里(現在的華府廣場),就不止看過一兩次呢。

再次把思緒拉回到大街上,我環顧了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對那位老哥說,你們這裡原先有個礦務局電影院。我進城後看的頭一場電影就是在這個電影院里看的,我還記得那是一部越南故事片,名字叫《阿福》。

那老哥當即兩眼放光說,哎呀兄弟,我也是在這兒看的《阿福》,當時是學校包場,每人還交了五分錢呢。

我說,對對對,那時候還沒有礦工俱樂部呢,只有這個礦務局電影院。我還在這裡看過《回故鄉之路》、《勇敢的人們》、《黨的女兒》。記得最後在這兒看過的是一部國產電影《黑三角》。那時候已經粉碎四人幫了。電影里有一首插曲叫《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非常好聽,李谷一唱的,還流行過一陣子呢。

那老哥眉開眼笑說,哈哈哈,《勇敢的人們》,你不說我差點兒忘了。我也是在這兒看的。胖子!胖子!說著說著,他便扯起嗓子喊了起來,伊利兒,跳!

哈哈哈哈……這又是一句我們十分熟悉的電影台詞,伊利兒是阿爾巴尼亞電影《勇敢的人們》中的主角兒,一個嬌生慣養的中學生。一想起這部電影,我的腦海里便會出現一個越來越大的木馬,不斷地移動著像是要砸到我頭上來。還有一個鏡頭是伊利兒的褲子被山上的樹枝掛爛了,屁股那兒出現了一個大洞,每次看到這兒,整個電影院里哄堂大笑。另外還有一句台詞是:他叫伊利兒,是他媽媽的寶貝兒,大家都叫他胖子。結果胖子和寶貝兒都成了我們取笑同學的利器,只要誰長得稍微胖一點兒,我們就胖子胖子地亂叫;誰要是有點兒嬌氣,我們就喊他寶貝兒。為此還真沒少打架。我上中學的時候,班裡就有個男同學外號叫寶貝兒,是家裡的獨生子,還跟我坐過同桌呢。沒事兒我們就寶貝兒寶貝兒地叫他,他倒也不惱,所以一直叫到了現在。

前些天看中央電視台的《歡樂中國人》節目,其中有個青島的小男孩兒不到四歲,卻已經能背誦好多首唐詩了,當時把在場的人們都給驚呆了。唉,現在的孩子們多幸福啊!我們童年的時候可沒有什麼唐詩,除了毛選四卷,連一本像樣的書都看不到。那時留在我們腦子裡最多的東西,就是這些老電影中的台詞,印象太深了,一直到現在,總會時不時地從腦子裡冒出來一句。比如說那句「會有的,都會有的。麵包會有的。」這是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中瓦希里說的;「托馬大叔是軍官,我也想當軍官。」這是羅馬尼亞電影《多瑙河之波》中那個小男孩兒說的;還有「你注意過他的耳朵嗎?耳朵,耳朵!」這是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那個叛徒說的;「一年能掙六百公分呢。越看越喜歡啊!」這是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中長山大叔說的。尤其是這句「一年能掙六百公分」是流傳最廣的,常常被我們無師自通地用來取笑那些吃得胖長得丑的女同學,如果你無緣無故沖誰說一句「一年能掙六百公分呢」,當時就能打起來。還有一句台詞也特別有意思,就是《多瑙河之波》中船長的那句「我真想把你扔到河裡去」。本來,這是電影中那位船長對自己新婚妻子表達愛意的一句話,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電影中這樣的表白可真是鳳毛鱗角啊!國產電影里根本看不到。所以我們這些情竇初開的小小少年對此特別敏感,每每聽到這句台詞就全身興奮,心有靈犀,如饑似渴,彷彿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偏偏那個時候在學校里正是男女同學視若寇讎、水火不容的階段,平時總是冷眼相看、從不搭話。偶爾發生矛盾爭執,到了劍拔駑張的節骨眼上,只要男生脫口而出說一句,我真想把你扔到河裡去!對面的女生必然會如遭雷擊,呆若木雞,當時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要麼是不敢戀戰落荒而逃敗下陣來;要麼就是哭哭啼啼尋死覓活,非要到老師那兒去惡狠狠地告一狀不可。

當然,歲月無情,逝者如斯,總會沖刷掉一些記憶中的東西。比如說我腦海里時常會出現這樣一個場景,那就是在一處海邊,有兩個德國兵開著摩托車來洗澡,其中一位軍官脫去上衣露出前胸濃密的胸毛,引得另外一位小兵情不自禁地湊過去手摸著胸毛哈哈大笑起來,當時惹惱了這位軍官,吹鬍子瞪眼睛喝斥一番,然後兩個人便走向海里洗澡去了。這場景到底是哪部電影中的鏡頭呢?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那天從街上回來後腦子裡再次浮現,我就在網上找來找去,終於在一部阿爾巴尼亞老電影《戰鬥的早晨》中找到了。時隔多年再次打開一看,哎呀呀,簡直是原湯原水,整個精氣神兒全都是七十年代的。那一張張面孔,那一句句台詞,那一個個情節,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啊,分別這麼久,你變了沒有?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贖心靈。在千山萬水人海相遇,原來你也在這裡啊!看著看著,所有的回憶都生動起來了。其中有一個情節我印象很深很深,有幾個孩子在街上踢球,忽然旁邊一位兩歲左右的小姑娘哭起來。哥哥跑過去問怎麼啦?小姑娘奶聲奶氣說褲子尿濕了。哥哥讓她四肢著地撅起屁股對著太陽,然後說,沒關係,晒晒就好了。哈哈哈哈……每次看到這裡我都會開懷大笑,笑著笑著,心裡突然一緊,因為小姑娘從兩腿中間看到遠處有幾個全副武裝的德國兵穿著大皮鞋正在咔咔咔地走過來,而且那人影全是倒著的,特別有趣。那個時候,我也是像電影中的這位哥哥一樣常常帶著妹妹到處瞎玩,有時候真的是特別煩啊。電影中的那些孩子們可以說就是我童年的夥伴,他們吹口哨、翻牆頭、藏槍枝、砸玻璃,鑽窟窿打洞,用彈弓打路燈等等鏡頭,哈!簡直就是我童年生活翻版啊!

現在想來,我的童年時期,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正是文化大革命後期。當時全國上下剛剛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文化大洗劫,1949年以來所創作的文藝作品幾乎全都成了大毒草,受到嚴厲批判,作者流放的流放,入獄的入獄。百花凋零,一派肅殺,幾乎沒有人敢再涉足文藝創作這個領域了。當時諾大個國家,除了幾個樣板戲,再無任何品種的精神食糧供應,人們的業餘生活一片荒蕪。有關部門大概也意識到了這種情況的嚴重性,大約是從1970年前後吧,開始陸陸續續從朝鮮、阿爾巴尼亞和羅馬尼亞等社會主義國家引進一批電影,來充實我們的社會主義新舞台。這些電影雖然來自異國他鄉,但除了人們衣著相貌略有不同以外,其人物塑造,故事情節,表現主題,表演套路,無不與我們當時的意識形態高度契和,有時覺得就像是中國人演的。尤其是朝鮮的電影,簡直可以實現無縫對接,魚目混珠,不認真看你根本看不出來有什麼區別。電影中的台詞諸如「金首相把土地交給了我們,美帝又想把它奪回去」之類的說教,簡直跟我們的電影是一個模式的,宛如孿生兄弟。

這些電影基本上都是以說教宣傳為主導,故事情節生硬而虛假,編造痕迹非常明顯,電影中的主角無論是遇到多麼大的困難,不管是打仗還搞科研攻關,山重水複疑無路時,只要一捧起領袖的光輝著作讀上兩三段,立馬信心倍增,智慧爆棚,心明眼亮,再大的困難都可以輕鬆克服。電影中的角色大都是臉譜化和概念化的,好人都是相貌堂堂、一身正氣,壞人無不賊眉鼠眼、蠢笨至極。壞人無論多麼詭計多端,都在好人的掌控之中,最終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在那些戰爭片中,打仗就像做遊戲,好人是怎麼打都死不了的,壞人動不動就是一死一大片,最後,好人一個沒死,或者死了一兩個,無關大局,而敵人卻被全殲了,銀幕內外無不是歡天喜地。但是,就是這樣脫離實際胡編亂造的電影,在當時那個年代也是聊勝於無啊!多少年後再回想起來,留給我們這一代人記憶中的往往不是影片的深刻思想和宣傳主題,而是那些不經意的細節和一兩句台詞,其中還不乏配音演員的功勞。這大概也是當初那些決策者和提供者所始料不及的吧。

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奇怪,這樣的電影在當年為什麼會大行其道呢?難道就沒有人覺得拙劣、虛假和厭煩嗎?如果說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子心智不健全倒還罷了,為什麼那些心智健全大人也會全盤接受呢?他們應該是具備一定的審美能力和判斷能力的呀!其中還有一些人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難道他們看不出來電影中的幼稚和矯情嗎?想來想去,只能說明,還是受到了當時的政治環境的影響,那時候講究階級鬥爭,號召全民都要有仇恨意識,對新社會的無比的愛是建立在對舊社會的無比的恨的基礎上的,所謂親不親,階級分,立場站對了,無往而不勝。再拙劣的文藝作品,只要政治正確,立場堅定,主題鮮明,那就沒有任何人敢表示異議,否則你就是反革命,是階級敵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這樣一來,誰還敢不接受啊,反正你拍什麼我們看什麼就是了。

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縱觀人類歷史上的一些倒行逆施,雖然有僥倖得逞於一時的,但終究阻擋不住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的滾滾洪流,終究還是會被人們所唾棄的。實際上就是在當時,也已經有人私下裡對這種現象表示過不滿了。我記得當時有一首流傳甚廣的順口溜是這樣說的:蘇聯電影老是一套兒,朝鮮電影哭哭笑笑。越南電影飛機大炮,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中國電影《新聞簡報》。短短几句,言簡意賅,真實而辛辣地諷刺了那個特殊年代的荒唐現實。約翰·穆勒曾經說過,專制使人學會冷嘲。在當時那種極端的政治形勢下,人們也只能用這種冷嘲的方式曲折地表達內心的不滿和抵抗了。

俱往矣,俱往矣,四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雖然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我還是很懷念童年的這些個老電影的,那裡邊有我的精神氣質,有我的魂魄呼吸,有我的趣味奢好,有我的歡笑和眼淚。但是,我真的不希望那個文化荒涼的年代重新來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希望我們後代的童年記憶里,應該有唐詩有宋詞,有清風有明月,有漁舟唱晚,有高山流水,而不僅僅是像我們這一代那樣,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老電影台詞。

寫於2018年六一前夕

(註: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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