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如何消除科學出版與科學貢獻之間的鴻溝
編者按:
5月26日,浙江大學求是書院,在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辦的《中國科技峰會——世界科技期刊論壇》上,中國科學院院士楊衛發表了「開放造福科學,連接東方與西方」的演講。楊衛去年卸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的主任一職,該機構負責資助中國基礎研究。更早之前,他在浙江大學任教12年,並擔任6年半的校長。某種程度上說,楊衛見證了中國科學過去三十年的發展。
楊衛指出,當前世界科技期刊的出版已經出現了學術產出的貢獻與學術產出的發布平台在地緣上的錯位和不平衡,若任其發展下去,必然導致孤立主義和地緣保護主義的產生,對全球的科學創造和成果傳播十分不利。
他認為,中國既要造就根植於東方的強大科技出版論文期刊,又要幫助現有的國際出版平台在東方和西方有大致平衡的總部機構和編輯團隊。同時,科學出版要無問西東,形成融合的全球出版平台。
發言 | 楊 衛
整理 | 邸利會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今年年初,在中國有一部熱議的電影,叫《無問西東》——它以時代穿插的手法描述清華大學的百年變遷及其建校的理念。我出生於清華大學,在清華大學先後生活過46年,任教過28年。《無問西東》這個影名源於清華大學的校歌,由汪鸞翔先生創作於1923年,經全校師生通過。「西山蒼蒼,東海茫茫,吾校莊嚴,巋然中央……」,歌詞宣示了東西文化薈萃一堂,立德立言,無問西東的辦學理念。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超越傳統的東學、西學,取得世界一流成果。
與這些先賢們的理念描述相比,用近百年之後的科技期刊的發展現狀來考量,有的是接近了,有的卻是更加遙遠了。
我們看到科技成果的產生地與科技期刊的辦刊地在地理區域上分離:一方面是更多的科學貢獻出現於東方;另一方面,則是這些貢獻大多在運營於西方的期刊出版平台上發表,且由於近年來出版平台的不斷合併,以及超級期刊和期刊集團的擴張,而逐步拉寬了這一橫跨東西方之間的鴻溝。
我想用三個例子來說明這個判斷。
先從一份Elsevier的期刊Composit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說起。
這份期刊是複合材料研究方面影響因子最高的期刊,創刊於美、加等國。我自8年前擔任這份期刊的中區編輯,負責協調亞太地區的審稿。8年前,來自亞洲的錄用稿件只佔15%,而該數目至2015年卻達到了76%,稿件源與辦刊地分離顯而易見。
第二個例子是稿源來自於中國大陸的SCI期刊論文。
1999年,中國發表了19936篇SCI論文,其中38%發表於辦刊地在中國的期刊;可到了2016年,中國發表了290600篇SCI期刊論文,但其中只有8.8%發表於辦刊地在中國的期刊。中國大陸的SCI期刊,無論是刊種,還是載文量的增幅,遠遠趕不上產自中國的SCI期刊的論文增幅。在Scopus收錄的22748份期刊中,僅有599種來自中國大陸,約佔2.6%,遠遠小於在該資料庫中約20%來自於中國大陸的貢獻。
第三個例子是關於亞洲。
據Scopus資料庫統計,亞洲地區已經超過歐洲地區和北美地區,成為世界上學術貢獻最多的區域。中東地區的學術貢獻,也在逐年增加其相對份額。但在亞太地區和中東地區,尚沒有出現頂級科技期刊,這些區域的人文特徵,如語言,也沒有在一流頂尖的科技期刊中得到合適的表現。促進這一不平衡現象的一個動因是來自中國大陸學術產出的動力學增長。
我想藉此機會介紹一下中國大陸在科技產出方面的情況。我將其概括為三個特徵。
第一個特徵是學術產出與學術影響力的同步增長。
根據《自然》的Ed Gerstner先生提供的數據,從1997年到2016年,源於中國大陸的學術產出所佔的世界份額,在20年間由2.5%上升為20%。同一時段,源於中國大陸的引用率前1‰的學術產出的世界份額,由0.2%上升為20%,20年增長100倍。由Elsevier分析服務團隊所提供的數據,來自中國大陸的引用數和高引用論文均成高速增長,可謂一枝獨秀。
第二個特徵是在今後一段時間,我們仍具有充沛的發展潛力,還沒有看到上限。
這些因素包括作者隊伍的不斷增加,基礎研究資助的增長以及國家層面推出的新計劃。由美國國家科學委員會《科學與工程發展指數》2018年的報道,中國內地在S&E(Science and Engineering)領域的本科學位授予量已經超過美國和歐洲八國之和,博士學位的授予量也已經接近美國。三個月前在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會議上,我曾提議要進一步加大我國博士生的人數,如由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每年4萬餘個新項目中,就可以額外支持2萬名以上的助研博士生,中國將有更多的人力資源來從事基礎研究。
中國作者數已經由2008年的23萬人增長到2015年的64萬人,目前估計已經達到80萬人左右。這些作者中近70%在他們的論文中標註了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資助,目前在全世界的學術產出中,已經有12%左右標註由中國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NSFC可能已成為資助科技論文數最多的資助機構。
在中國大陸的科技界,年輕一代30、40歲的人成為學術產出的新動力,從進出中國大陸的科技人才流量上看,已經從15年前的「出七回一」到當前的「出七回六」,人才荒已經基本結束。以「傑青」、「優青」、「卓青」、「青千」、「青拔」、「青長」、「青科」、「青托」等青年人才項目組申請之熱度持續飆升,形成「八青過海」的態勢。人才待遇空前提高,只有人才強,才能單位強,成為各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的務實政策。
項目主持人的年輕化趨勢明顯,如科學基金面上項目,這個項目允許所有年齡的學者申請,主持人的平均年齡近5年每年年輕一歲。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財政撥款,在其成立的32年間,從每年的8000萬人民幣快速增加到接近300億人民幣,增長了370倍。
獲得基金的前10名的依託單位,以及中國科學院作為整體,其在ESI、自然指數和泰晤士高等教育中的排名已不斷上升,表現上漲。中國政府近期不斷推出新的研究計劃,如國家重大科技專項、國家重點研發項目、國家實驗室計劃、國家科創中心、國家科學中心、國家大科學工程等。這裡要提及國家高等教育的「雙一流」計劃,該計劃已經在全國各主要研究型大學中完全鋪開,專家委員會遴選了137所一流學科建設高校和42所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在2020年之前的一期建設中,由中央政府投入1110億元人民幣,超過以往「985」工程和「211」工程之和的兩倍。
第三個特徵,是源自中國大陸的學術貢獻的質量提升尚有較大空間。
這歸結於三方面的動力:質量提升計劃;學科間的相互帶動;學者間國際合作的持續加強。
中國大陸地區按領域加權的學術影響力,1.0為世界均值,我們看到該指數20餘年來穩步上升,從1996年的0.38上升到2017年的1.0,儘管我們只達到了世界均值,但在學術產出數呈爆髮式增長,引用數滯後的情況下,卻是難能可貴的。與此同時,亞太地區的FWCI值也從1996年的0.79上升為2016年的0.95,全球開始進入一個區域學術影響力更加均衡的時代。
同樣,由《自然》的Ed Gerstner先生提供的數據,中國大陸在所有高影響力刊物群的佔有份額都是一路向上。作為這一學術影響力上升的結果,可從亞洲一流大學,從2011年到現在10年累計ESI學術影響力排名變化來得到彰顯。中國大陸的大學和東南亞地區的大學,排名都是持續上升。韓國大學基本保持穩定。中國港台地區的大學,徐徐下降,而日本的大學,不斷下降。亞洲的科技期刊貢獻中心,正從日本逐漸轉到中國大陸。
作為這一說法的另一佐證,我們可以觀察各個主要大學聯盟,其高影響力學術貢獻及前1%的引用率占所有學術產出的比例,世界均值為1%,常春藤聯盟高居榜首,在4%到5%之間;美、加的Association of American Universities(AAU)和英國的Russell Group在3%左右;日本的RU11,包括7所以前的帝國大學和慶應、早稻田、東工大、筑波四所民間強校,約在1.5%上下徘徊,而中國大陸的C9聯盟則扶搖直上,從2008年的0.8%,到2017年的2.5%,超越RU11,逼近AAU和Russell Group的水平。中國大陸的學術影響力,已經在ESI的22個學科領域中全面發力(除了空間科學和心理學)。目前,學科的10年累計學術影響力,材料科學為世界第一名,9個學科為世界第二名,預計到2020年,將有更多的學科為世界第一名。
學術影響力提升的另一動力,來自於國際學術合作,可以根據跨國合署的學術產出來描述這種自下而上的國際合作態勢。如果用節點的大小表示該國的國際合署論文量的大小,連線的粗細代表國際合作的強度,可見,美國是國際合作中的最大節點,是中心。而中國是第二大節點,是次中心。美國和中國的合署論文數,大多都是科學家之間的民間合作,佔據中國所有國際合署論文數的一半。中美已經形成了東西方實質性科技合作的民間強固紐帶。
國際科技合作一定需要有科研經費來予以支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從2006年到2017年國際科技合作經費11年間增長了將近一個量級,這為構築全球科學共同體提供了動力。
由上述分析可得到下述的論斷:
當前世界科技期刊的出版已經出現了學術產出的貢獻與學術產出的發布平台在地緣上的錯位和不平衡,若任其發展下去,必然導致孤立主義和地緣保護主義的產生,對全球的科學創造和成果傳播十分不利。
在中國的科技期刊界,乃至整個科學界,一直都存在著這樣的爭論,是以限制的辦法導引作者向國內的中英文期刊投稿,還是採用開放的原則,學習全球頂級期刊的先進辦刊理念和出版平台解決方案,辦好基於中國的頂級期刊和期刊平台。
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今年4月10日,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的開幕式講演的主題是「開放共創繁榮,創新引領未來」。在習主席重要講演一個半月之後,由中國科協主辦的這次中外頂級科技期刊峰會上,我們的會議主題是「開放、全球、發展,好期刊讓科學更美好」。因此,我的提議是無問西東,共創科學。
科學工作者是有國界的,科學是沒有國界的,科學是全球的事業,全人類的事業,對自由探索來講,大家來做,大家來讀,大家互相啟迪。對全球重大科學挑戰來講,只有合作才能共贏,即便對競爭性技術,我們也可以共享源頭,保護知識產權。科學是無盡的邊疆,只有更好,沒有禁錮,科學期刊是全球對科學發現的準確報道,只有大同智慧融通共融。
對科技期刊來講,可消融地緣分離的措施有:
塑造,造就根植於東方的強大科技出版論文;
擴延,將現有的國際出版平台擴延,使其在東方和西方都有大致平衡的總部機構和編輯團隊;
無問西東,形成融合的全球出版平台。
對其中的第一方案,這裡做兩點介紹。第一點,中國科協歷來重視期刊工作,堅持以提升中國科技期刊學術水平和國際影響力為目標。
中國科協1996年設立「自然科學期刊專項」,2006年設立「中國科協精品科技期刊工程項目」,2012年設立「優秀國際科技期刊獎」,2013年聯合六部門實施「中國科技期刊國際影響力提升計劃」。該項目於2013年正式立項,3年為一個評估周期,通過近兩個周期的項目實施,它已經成為中國內地對英文科技期刊支撐力度最大,目標國際化程度最高,影響力最深遠的專項支持項目。
中國科技期刊的學術質量和國際影響力,逐漸起步。進入JCR的Q1區的期刊由2015年的17種增加到2016年的25種,國際化程度取得長足進展,海外來稿的平均比例達到49.5%,海外編委的平均比例達到40.5%。加強與國際著名出版商合作,實現出版模式國際化,信息化程度提高,推行OA出版,出版周期明顯縮短。今後應該更大力度地推進這一項目,造成國際期刊地貌圖中,中國版塊的隆起。
中國期刊在2016年又啟動了「中國科技期刊登峰行動計劃」,對生命科學等13個領域,擇優遴選出16種期刊,2017年先後5次組建專家指導組對所有侯選期刊的發表關鍵軟肋和短板提出指導意見。
登峰行動計劃啟動期刊的國際化建設,取得積極的發展。國際編委比例、國際稿源比例、國外審稿人比例明顯提升,比如《光:科學與應用》、《分子細胞生物學報》海外編委的比例都超過70%,《中華醫學雜誌》、《顆粒學報》等海外稿源佔比超過50%,多個期刊影響因子和總被引頻次獲得大幅增長,進入Q1區的期刊達到6種,其中2種入選期刊首次被JCR2016年收錄即進入Q1區,期刊國際訪問量、下載量均明顯提升,國際來稿數量、作者覆蓋國家和地區數量均明顯增多。
作為第二點,我想與諸位分享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在評審方面的經驗。
我們是全球評審量最大、評審效率最高的評審專業機構,我委每位工作人員年平均要負責評審近千份基金申請,標有中國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期刊論文數佔全球份額的12%以上,是全球資助科技論文最多的資助機構。
這有賴於強大的信息系統平台,包括專家輔助指派系統、相似度核查系統和基金成果庫,目前已經收錄了標註NSFC資助的64萬多名作者,在27300種期刊、19600多個會議上發表的論文全文42萬餘篇。基金委深得科技工作者信任,我委發出的評審邀請函可望得到高於95%的審回率,超過任何一家頂級科技期刊。
由第三方機構調查表明,受到資助的項目主持人有超過97%的人認為評審是公正的,即使對評審結果為不通過的項目申請人,也有超過70%的認為評審是公正的。我們充分依靠專家,由專家制定學科指南和優先資助領域,由專家來申請項目,由專家來評審項目,由專家來評估項目的成果。因此,人們會問,在基礎研究方面,如果全球知識共享重於知識產權保護,我們是否可以聯合起來,構築科學共同體的全球信息平台。
NSFC與所有的GRC(Global Research Council)成員一起,在2013年簽署了綠色開放獲取公約,沿著這一路徑,可對前述的融合方案,提出下述有關科學共同體信息平台的步驟建議:
1)建立科技出版物、專利和數據的全球信息雲。
2)與主要科技文獻出版社和GRC成員的文檔庫相連接。
3)聘用專業團隊進行運行和維護。
4)連接全球的各圖書館作為信息結點。
5)對全球所有讀者免費開放。
6)運行費用按照出版量世界份額進行分擔,各國還可由其資助機構成果文檔庫所提供的科學數據量進行擇揀。
7)由GRC出版社和資助機構代表組成管理委員會進行治理。
8)管理委員會議定不同類型級別的APC標準。
最後,讓我們在美麗的西湖之畔,助力東方與西方的更好連接,祝願這一航程的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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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據楊衛教授演講整理,為適應文字發表略作編輯修改,未經本人審閱)
製版編輯:黃玉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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