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趣事》之《老樹情懷》
故鄉,老村西南,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田野北部,靠近村子五六十步遠,有一排老柳樹,具體有多老呢?那誰也說不清楚啦,反正是很老很老。村裡的老人如是說,相傳是我們本家第一代老祖立村時栽下的。
不管歷史如何,反正在我幼年時的眼裡,那些柳樹是那麼高大,那麼威風,又那麼親切。因為每到夏秋季節,它們的懷抱就成了孩子們玩耍休憩的樂園。而這些柳樹留給我的深刻印象,卻不僅僅是童年的一處庇護所,還有它留給我的那條長長的疤痕。
那柳樹有七八棵,列兵似的站成東西向的一排,樹與樹相互間隔有十幾步遠。那柳樹也不是今天隨處可見的柔弱婀娜的垂柳,而是那種長得較慢,又粗壯又古老的樹種。如果說,適宜做觀賞樹的垂柳是窈窕女子,曼妙多姿,讓人賞心悅目;那大柳樹就恰如駐紮在村南的威嚴守護神,遒勁剛毅,令人放心依賴。
每棵大柳樹的樹榦都有四五米高,分生出七八個比碗口還粗的樹杈子,像巨鳥的大翅膀,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遮蔽成方圓十幾米的陰涼之地,成了孩子們天然的遮陽傘和遊樂場。
我們幾個小些的孩子經常手拉著手,合圍著樹轉圈圈,嘴裡還齊唱著:「小羊兒乖乖,把門兒開開,快快開開,我要進來……」記得最粗的那棵老柳樹,要兩三個小孩子才能將手合圍。最細的,一個小孩子也是摟不過來的。但那時的孩子散養長大,野得很,沒有幾個不是攀緣的高手,整天上牆爬屋,掏蛋捉鳥練就的本領,不敢說能飛檐走壁,至少爬上這樣的樹是不成問題的。
一進入初夏,天氣開始變熱,樹葉也繁密了起來。孩子們就會不約而同地紛紛爬上大樹,找一個比較牢靠的大樹杈子,或躺或坐地依靠在上邊,玩耍嬉戲。
幾個手巧的孩子,還會折下根柳條兒,反覆扭幾下,然後擼下圓筒形的外皮,截成一寸多長,用牙將一端咬得薄一點,一個小柳哨兒就做成了。放在嘴上一吹,質樸純凈的哨音就飛出了樹叢。鄰居家聰慧的嫚兒,還能吹出簡單卻宛轉悠揚的曲子,聽得我們很是沉迷。
故鄉的土地是一馬平川的原野,那時,方圓幾十里也沒有什麼高的建築物。若坐在大樹上,透過枝葉,看向遠處:清晨,可見初升的大太陽紅著臉,一蹦一跳,急切地掙脫地平線的牽絆,冉冉升起;傍晚,可觀夕陽攜著彩霞萬道,戀戀不捨地拽樹梢、擦屋脊,緩緩落幕,那視野真是開闊的讓人心裡亮堂堂的。
對於這種天高地闊,敞敞亮亮的視覺享受,孩子們雖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更吟不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佳句。但站在高高的樹上,眺望遠處,滿眼的或碧綠蒼翠、或金黃璀璨,一陣陣風兒拂過,一排排綠波蕩漾,一片片金浪翻滾的勝景,確往往能令鬧騰不已的小人兒目呆神痴,留連忘返。
有時斜躺在樹杈上,透過枝葉縫隙,抬頭仰望,除了碧藍碧藍的天空入眼,還會有奇形怪狀的朵朵白雲悠悠飄過。每當此時,孩子們會爭搶著,說出自己能想像到的名字:什麼像小狗,像獅子,像蘑菇,像白鬍子老頭……往往因為就一朵雲像啥而爭地面紅耳赤,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
我是一群里最小的那個,最愛懶懶地躺在大樹杈上,眯起眼睛,看陽光穿過樹叢縫隙漏下,斑斑駁駁,閃閃爍爍,像金針亂飛,彩蝶翩躚的樣子。那種扎扎耀耀,迷離炫幻,又捉摸不定的頑皮的感覺,總能激發出童心裡最濃厚的興趣,讓我樂此不疲,常常被晃得頭暈目眩乃止。傻傻的痴模樣,常惹得夥伴們鬨笑不已。
其實,最令孩子們難忘與貪戀的,還是大樹四周的田野里,隨季而生的各種好吃的「野味」,那是當年農村娃們的所有「零食」,三餐之外,充饑和解饞全靠這些寶貝。不過,這可是所有孩子秘而不宣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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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麥初黃,柳樹周邊就成了綠色與金色交織的海洋。一陣風過,麥浪滾滾,起伏翻騰,沙沙、唰唰作響,就像舞動了自帶音樂華章的漫天彩帶。
散學的孩子們,常愛在這無邊的麥海里盡情的遊樂逗留,累了餓了,就采些籽粒飽滿,將熟而未熟的麥穗,顧不得尖銳的麥芒扎人,就猴急地揣到衣兜或懷裡,敏捷地爬上大柳樹,各自找個結實的樹杈,愜意地靠在上邊,一邊乘涼看風景,一邊搓青麥粒吃。
半成熟的麥粒青青的、鼓鼓的,有著乳白色粘粘的漿汁。倘若用小指甲一掐,就會「滋」的一下刺將出來,濺到你的身上臉上,甚至眼裡,白白的。塞幾個在嘴裡,初嘗有些青澀澀的,若細細咀嚼,還會有甜絲絲的麵粉特殊的淸香味兒,這足以慰籍一個個飢腸轆轆的小肚子了。
夏末初秋,田裡的豌豆、綠豆也鼓起了扁扁圓圓的籽粒,那些綠綠的豆莢兒遂成了誘惑孩子們的罪魁,於是孩子們那髒兮兮的口袋又鼓鼓囊囊起來。偶爾有個別饞嘴,又少自制力的,忍不住在課上偷吃,十有八九會被嘴快的同學舉報。老師若將手伸進孩子的衣袋一掏,準會掏出一大把一大把的飽滿的豆莢——矮胖胖豐腴體態的是豌豆的,細長長苗條身段的是綠豆的。
當此季節,大柳樹下,也經常會豆莢皮狼藉滿地。有時,看坡的老爺爺會根據這個線索,抓住好幾個涉案的「嫌疑犯」。而機靈的孩子們,立馬會警醒起來,想出妙招就地掩埋「罪證」——在柳樹旁,挖一個土坑,將各種剩皮乾淨利索地處理掉。自以為聰明的孩子們哪裡知曉,其實大人們對他們的舉動早已了於指掌,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照不宣而已:小孩子嘛,餓了吃點東西不要緊,別成心糟蹋糧食就行。
最最開心的要數秋天收穫的季節了。那時,學校就會放上半月的秋假,讓老師帶領孩子們幫著生產隊里收莊稼。孩子們衣兜里的「私貨」也立馬就換成了燒熟的黃豆粒兒。
多數時候,孩子們會積極懂事地幫襯著大人,幹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個個都成了能幹的小幫手。有時,他們也會趁著大人一心忙秋收的間隙,早早的趕在大人前頭,跑到靠近黃豆田的溝坎里,拉上一大把帶莢的豆秧,劃拉上兩把乾草葉子,用偷偷藏起的火柴,點燃乾草與豆秸。呼!呼!火借風勢而起,噼噼啪啪,噼里啪啦……一陣陣炸響過後,香香的、裂開嘴兒的黃豆粒兒就從豆莢里蹦了出來。耶,豆兒熟嘍!用小手抓起一把摻和著草木灰的豆兒,嘬起小嘴兒,左吹吹,右吹吹,灰土被吹飛,黑黑黃黃的燒豆粒兒就留在手掌心裡了。一把一把的裝進破爛爛的口袋,那份喜悅,絕不亞於獲得大豐收的老農!
有時,風兒也會突然頑皮一下,惡作劇地逆向刮來,噗的一下,將灰呀土呀撲的孩子滿頭滿臉都是,迷得眼也睜不開,狼狽極了!但是這些小插曲根本不可能阻止孩子們的行動。
收完燒豆兒,他們再紛紛爬上大柳樹,最後便是愜意的享受啦。你會聽到柳樹叢中,「咯嘣咯嘣,咔嘭咔嘭」的響聲此起彼伏。噴香噴香的豆味兒瀰漫在口腔里,繚繞在樹叢中,見證著這一場幕天席地的「盛宴」,犒賞著那個年代,除了粗茶淡飯,毫無零食可添的農家孩子。
不一會兒,嚼豆的脆響里,就會冒出不知是誰壓抑不住的臭屁聲,尷尬而突兀,緊接著就是孩子們你怨我,我賴你的爭吵聲:
「你放黃豆屁啦?」
「不是,是他放的。」
「明明是你自己嘛……」
隨後,不知是哪個搗蛋鬼,唯恐天下不亂,成心再很響的補放一個。頓時,嘻嘻哈哈的笑罵聲,即刻就炸響了整個樹叢,大有將老柳樹掀翻的氣勢。嬉鬧聲撞上近處的院牆,被更有力的傳送回來,遠遠地回蕩在秋天原野的豐收里,嘹亮空靈,久久不息……點染得金秋更加的多姿多彩了。
我小腹上的疤痕,就是那時老柳樹留給我的永恆紀念。
那年,我大約五六歲,成天跟在二哥他們一群大些的孩子後頭,像個小跟屁蟲,經常像模像樣地學著男孩子做事。他們爬樹,我也跟著,但奈何人太小,樹又太粗,我的短短胖胖的小胳膊根本摟不住樹榦。許多時候,都是二哥連拉帶拽,或把我撮上樹去。在大樹上經歷的奇景異事,令我迷戀不已,甚至嚮往至今。
敢肯定的是,我爬樹的嫻熟技能就是那時練就的,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那一次,裝滿野地「美味」的我,跟隨二哥又來到大柳樹下。二哥他們沒有顧得上我,像群山猴子似的,噌噌噌地就爬上了樹。剩下我一個站在樹下。我揚起頭,感到柳樹好高呀!不知怎麼,心中就產生了怯意。
比我大兩三歲的鬼頭小李子,不停的攛掇著:「妞兒,你不是膽子挺大的嗎?自己爬上來啊!」見我還在猶豫,繼續誘惑,「你要是自己能爬上來,我就把口袋裡的燒豆兒全給你……」
自小就不服輸的我,終於被鼓動起了勇氣,開始了爬樹的壯舉。我先用兩隻小胖手扒住老樹皮凸起的地方,然後兩腳離地,一齊攀上樹榦,小手倒替著一隻一隻往上挪,雙腳緊跟著蹬進。一步,一步,再一步……老遠瞧去,那個樣子的我,一定像只慢慢蠕動的小蝸牛。
一群熊孩子各自站在樹杈上,看熱鬧不嫌事大似的,興奮地高聲吶喊:「妞兒,快點,再快點,加油啊!」
我一點一點,專心地往上蹭著,小心翼翼。小嫩手被老樹皮磨得生痛,也倔強地不肯吱一聲。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爬到上半截,眼看就要到最低的樹杈了。我急急伸出右手去抓樹杈,想藉助樹杈翻上樹去,可奈何人小勁兒少,一隻左手哪能支撐得住,「滋溜」一下,整個人就順著老樹榦滑倒了底部。嫩嫩的小胖肚皮狠狠的蹭在了溝壑縱橫的老樹皮上,歷經上百年的風雨滄桑,樹皮早已堅硬粗糙如鐵。頓時,一陣陣火辣辣、木處處的疼痛,顫慄著,從腹部傳遍四肢百骸。我惶惶地掀起揉皺了的小褂子,就見一條血肉模糊的劃痕赫然留在了白白的小肚皮上。血珠子緊跟著一顆接一顆滲出來,嬌艷洇紅欲滴,像極了熟得透透的野生狗奶子。看到血珠子轉眼就掛滿小肚皮,大有順著淌成小溪的趨勢,我嚇壞了,以為肚子被割破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嗚嗚……哥哥……嗚嗚……肚子破啦!肚子破啦!……」
到底後來怎麼處理的,細節早已有些模糊了。只是依稀記得,樹上的二哥像孫猴子一樣,火急火燎地一個跟頭翻下樹來,顧不得被扭疼了的腳,抓起一把干土,一下子掩在了我的傷口上,而且連哄帶勸外加騙:「妞兒乖,妞兒最勇敢了,咱不哭啊!以後哥哥掏鳥蛋,捉麻雀都帶你玩兒……可是回家後,打死都不能告訴娘,啊!」
為了承諾,時至今日,家裡大人都不曉得這個疤痕的來龍去脈。
因為當時傷口處理的不及時,從此,一條醜陋的疤痕就永遠的趴在了我的小腹上,像一條一寸寬兩寸長的蜈蚣。
隨著歲月的流逝,疤痕慢慢地變淺變輕,成了一抹淡淡的灰痕,似有若無的。但是,童年,在老柳樹懷裡的頑皮恣肆,歡樂自由的一幕幕,連同柳樹寬厚包容的胸懷,卻依然清晰地鐫刻在了腦海最深處,歷久彌新。
後記:
改革之前的農村,生活大都不富裕,但記憶里,童年生活確總是那麼美好,令人念念不忘。大概大柳樹呵護下,無拘無束的肆意,以及廣闊田野里的妙趣,才是無數孩童心裡最最渴望的吧。
竊以為,還孩子更多些的自由與空間,是當前社會、教育、家庭都應該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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