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英雄出少年：人世休誇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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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譯| 蘇書默（讀史專欄作者）

故事來自《初刻拍案驚奇》，讀史近期將持續給大家編譯《三言二拍》經典故事，歡迎關注。

01

明朝嘉靖的時候，北直隸河間府交合縣有一個人姓劉名嶔，叫做劉東山，在北京巡捕衙門做一個緝捕軍校的頭頭。他一身本事，箭法馬術一流，拉弓必中，人們稱呼他叫連珠箭。

不管匪賊多麼狠辣，碰上他，就像瓮中捉鱉一樣簡單。本事過硬，於是也存了些銀子，三十多歲，做緝捕做膩了，於是告了辭，回交河縣做些其他生意。

一年冬末，劉東山趕著十餘頭驢馬去京師轉賣，賣了一百多兩銀子。賣完了驢馬，在宣武門雇了一匹騾子準備回家。在騾馬主人的店裡，正好遇上入京老鄉張二郎也在同一個店裡吃飯。

張二郎問「東山這是要去哪裡呀？」

劉東山就把轉賣騾馬的事說了，「今天在這裡雇了騾子，也就在這裡住宿一晚。明天動身回鄉。」

張二郎說，「最近路上匪盜猖獗，良鄉，鄲州一帶尤其如此，大白天都都敢攔路搶劫。老兄你帶了這麼銀兩，沒個搭夥的，還是小心一點好。」

劉東山不為所動，單閉了一隻眼，雙手捏了拳頭，做了個開弓的手勢。

「我二十多年，提著一張弓收拾了多少小賊，箭無虛發，從來也沒遇上過個對手。現在轉行做生意，肯定不會讓自己折了本。」

劉東山的聲音很響，店裡其他人全將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還有人偷偷問他名字的，一聽說是劉東山，立刻拱起手來，「久仰久仰。」

02

東山睡到五更，爬起來，梳洗完畢，將銀子裹好，扎在腰間，肩上掛起一張弓，衣外綁著一把長刀，兩膝下藏了了二十簇箭矢，殺氣森森。

劉東山招了一隻健碩的騾子騎上，揚起鞭子，踏上了歸程。

走了三四十里，到了良鄉。後面一個人策馬揚塵而來，遇上了東山，便停下了馬。

東山向他看去，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美少年，長得俊朗不凡，黃色罩衫戴著一頂竹笠，箭袋裡有二十多支箭矢，駿馬額前掛著一簇紅纓。

東山正打量他的時候，少年遙聲喊道，「我們一起走，怎麼樣？」

少年又拱起手，「我冒昧了，不知道壯士高姓大名。」

劉東山簡單說了。

「久聞前輩大名，如雷貫耳，我有幸遇見。不知道前輩要去哪裡？」

劉東山說，「我要回老家，交河縣。」

少年說，「正好正好。我家住在臨淄，也是舊士族子弟，小時候讀了些書，只是後來喜歡弓馬，就沒專心讀書了。三年前帶了些錢取北京做生意，現在賺了不少，準備回家娶妻，正好和前輩一同前行，也給我壯壯膽。到了河間府，再分別，怎麼樣？」

劉東山看他腰間沉重，像是銀兩，人也俊朗，猜肯定不是壞人，正好路途寂寞，來個人同路，旅程也有趣不少。於是當夜一同住了旅店，一起吃肉喝酒，宛若兄弟。

03

第二天，一起出了汀州。少年在馬上問，「一直聽說前輩特別擅長捉賊，這些年抓了多少？有沒有遇上幾個好漢？」

劉東山看少年歲數小，就忍不住吹了起來，「我這一輩子就靠著兩隻手一張弓，拿盡了綠林眾人，好漢一個沒見到，全是些鼠輩，一個能算上對手的都沒有。只是人到中年，心性懶了，就沒有繼續了，要是前面遇上什麼匪賊，可得讓你好好見見我的本事。」

少年冷笑，「原來這樣。能不能借肩上寶弓一看。」東山覺得少年可能有些崇拜自己，想也沒想就把弓遞過去了。

少年左手把住弓，右手輕拉輕放，連放數發，好像這張弓就只是一條軟帶一樣。

東山吃了一驚，也借了少年的弓過來看。弓一到手，只覺得胳膊一沉，好傢夥，這弓最少也有二十斤。東山用盡渾身力氣，臉都漲得通紅，卻不要說把弓拉滿，連像初八夜月的弧度都拉不出來。

東山惶恐，「老弟好神力啊，竟然用得了這麼硬的長弓。」

少年有些不屑，「我這力氣哪裡稱得上是神力，不過是前輩的弓太軟了罷了。」

東山再三讚歎，少年卻非常謙謹，晚上又一同住了店。

第二日又同行，等到太陽醞釀出落日的夕陽色時，正好過了雄縣。少年拍了拍馬，馬一躍，到了前面。東山一望，不見了少年蹤跡。

心想，「真是天要讓我出醜，要是這少年是匪賊，那樣的神力，我怎麼打得過他？」劉東山心裡七上八下，沒個落譜的，只好緩緩向著前面密林里去了。

走了不遠，正看見少年在百步之外，端著弓失，那箭正指著自己。

「久聞閣下武功蓋世，不如聽聽我的箭風聲如何？」說完，一箭引滿，貼著劉東山的側面射了過去。箭驚起了一林子野雀，劉東山愣在當場，冷汗從毛孔間瑟瑟湧出。

少年見劉東山已經嚇得發抖，笑了起來，「東山你是明白事理的人，別反抗了，把腰間的銀兩送我，我也不為難你。」

劉東山知道自己敵不過少年，慌了手腳，從騾子身上跳下，取出腰間銀兩雙手捧著，送給少年。

劉東山扣著頭說，「這些銀子送給好漢了，只求饒我一命。」

少年收了銀兩，說「要你性命有什麼用，快走。老子還有事，就不跟你一起走了。」說完調轉馬匹，向北一路跑，黃沙從馬蹄下騰起，遮蔽了視野，轉眼間就看不到少年的蹤跡了。

劉東山心有戚戚。銀兩失去了也就算了，可一生好漢的名頭，到了今天算是丟人丟大了，以後再難在江湖裡抬起頭來。劉東山垂頭喪氣，空著手回了家。跟妻子說了這一趟糟心的事，妻子安慰他，別想太多，收拾一些本錢，在村郊開個酒鋪，賣酒營生，別再去張弓挾矢了。

劉東山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自己被綠林劫了錢財的事情，這一件糗事，隨著這一冬白雪被掩埋在了無人知曉的寒冬深處。

等到雪化開來，劉東山也不再去外面行走，安心地在村裡做個典酒郎。有一句話不是這麼說的么？當你凝望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凝望著你。劉東山怕了，他有些慫了，畢竟人老了只想安心過日子，那些英雄氣概就像被人戳破了氣球，瞬間泄了氣。

04

又過了三年，東山夫妻在店裡賣酒。門前來了一夥騎馬的客人，一共十一人。個個騎得都是高頭駿馬，鞍轡鮮明。這些人都穿著緊身衣，腰帶弓矢刀劍。他們有序地下了馬，到店中來，劉東山接過馬匹，解馬歸槽，給馬匹添了些豆子和草料。

這一伙人里，只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獨不下馬，跟其他人說，「我先去對面旅店休息了。」

其他人答應了一聲，「我們在這吃點酒肉，就過去伺候您。」

十個人來吃酒，劉東山安排了些豬肉，雞肉，牛羊肉來下酒。一會兒之間，狼吞虎咽，算算吃了有六七十斤肉，喝乾了六七壇酒，又讓店家拿些吃的送給對門住宿的少年。

眾人吃了些肉，還不夠暢快，於是從包裹里拿出了些鹿蹄，野雞，燒兔之類的野味，讓店家一同來喝酒吃肉，東山推不掉，只好來陪這群武林人士。

這夥人有一個帶著氈帽的，一開始遮著臉，沒看清。現在近了，偶然間他抬頭，劉東山看見了他的臉，正巧是在雄縣劫了他騾馬錢的神力少年。

劉東山的瞬間變得煞白，心想這是割韭菜么？先搶一波，養上三年，等養肥了，再來搶一波，真是天煞的強盜。一個人，自己以前都打不過，現在十一個，想必個個都武功不凡，這可如何是好。

劫銀少年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劉東山緊張，於是摘下了氈帽，說：「東山，別來無恙。最近總是想起咱倆一同結伴的日子，很懷念。」

所以你就又帶了一幫人來我這裡懷念銀子？劉東山的心已經涼到骨子裡了，雙膝跪下，「望諸位好漢恕罪。」

雖然男兒膝下有黃金，可是劉東山老了，再也不如當年英雄豪邁了，自己婆娘還在廚房，希望自己作低姿態，獻上全部銀兩能保全家人，那就知足了。人到中年，錢財，尊嚴什麼的都隨風了了，只要和家裡糟糠之妻，稚幼小兒過得下去，那就夠了。

少年一看劉東山這樣做派，知道他誤會了。

趕緊對著劉東山也跪拜了下去，算是平了禮數。

「當年我和兄弟們在順城門騾馬店，聽到你自誇武功天下無敵。大夥有些不爽，就誘導我去跟你鬧了一番，教訓你一下。很可惜沒有完成和你的約定，一起走到河間。我經常做夢，夢到我們兩並行在官道上，綠林正茂，夕陽正好。」說完，少年，從囊中掏出了一千兩銀子放在桌子上。「就當我們和解的補償，趕緊收下吧。」

劉東山還沒喝酒，人卻醉了，呆在當場，這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啊？

少年見劉東山遲疑，拍了他一下，「大丈夫怎麼會騙人，東山你也是個好漢，怎麼變得如此膽怯，難道真以為我們又來搶你銀子？」

劉東山看少年說得慷慨激昂，不像是騙他的。也不好推辭，就收了銀子交給妻子。

妻子聽說這件事，也很驚訝，想到收了別人這麼多銀兩，也過意不去。於是又殺了幾頭牲口，重開宴席，順便還邀請他們在店裡過夜。

十個好漢，心想這樣不錯，於是跟對門的少年說了。少年說，「你們玩你們的吧，我幫你們守著，要出了什麼事，我手裡的刀子自然能解決。」

劉東山看這少年儼然一副所有人頭頭的姿態，很好奇，悄悄問別人，這少年身份。

其他人只是哈哈一笑，有人吟了一句詩，「楊柳桃花相間出，不知若個是春風？」敷衍了過去。

一伙人在店裡又住了三天，然後作別，一擁而去。劉東山憑空得了千兩白銀，也就不蝸居在村子裡，轉而搬去城裡，做別的生意去了。

劉東山英雄了半輩子，到了遲暮之年，卻遇上這麼一夥真英雄，鐵好漢。此後再也沒有說一句自家武藝高超的話，棄弓折箭，守著本分安安的過日子。

人這一輩子總會在某些方面有些本事，但要是自傲自誇，那就蠢了。每個人覺得自己在哪個方面是一代宗師，只不過是沒遇上更本事的人。

真正有本事的，都謙遜著呢。一山更有一山高，你看不見更高的山，只是因為你不夠高。

有詩單說這劉東山：

生平得盡弓矢力，直到下場逢大敵。

人世休誇手段高，霸王也有悲歌日。

又有詩說這少年：

英雄從古輕一擲，盜亦有道真堪述。

笑取百金償千金，途中竟是好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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