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冥想：幻想是每個人都熟悉的生存策略

最新 06-04

正念冥想系列，關於迴避控制和面對轉化的章節結束。這個周開始進入正念冥想的新階段: 脫離現實和接觸當下。

兒時我有一個習慣，晚上入睡前，我會主動在腦海里構建出一些美麗的畫面來。自己的這個本事似乎與生俱來的熟練和自然。通常是綠油油的草地上，有一顆參天大樹。大樹的每根枝幹都很結實，交錯延伸。天空是藍藍的，風和日麗，樹枝上有一個動畫里才會出現的小屋子，裡面布置得很溫馨，有乾淨溫暖的棉被，漂亮的衣服和玩具。我是在這樣的屋子裡做夢的。

我很擅長在頭腦里製造這種畫面，通常都栩栩如生。稍微大一點，少年時開始沉迷看書。我會周末躲在一家書店的角落，一個人看《福爾摩斯探案集》，投入在每一個案件的蛛絲馬跡里，一待就一個下午沒了。

這種本事的練就，和我自身的生存環境有關。你難以想像有時我是如何熬過一些現實里的艱難時刻的。

初中畢業後，我在家鄉一家純菜廠打工，利用暑假掙點錢。每天進入分離純菜的工作間，一聞到那股消毒藥水的味道，就想嘔吐。每天吃的飯菜是清水煮土豆片和白菜葉，一點點油腥浮在表面，非常的稀薄。晚上睡大通鋪，二十幾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擠在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裡。

那時，我每天下班，躺在床上，入睡前，腦袋裡想的，全是《德伯家的苔絲》。想著書里的這個小女孩，如何在深夜，帶著弟弟亞伯拉罕，驅趕著全家賴以謀生的一匹老馬去集市。就為了用蜂窩換點錢補貼家用。一路上，星光黯淡，四周的草木還在夜色里熟睡，姐姐和弟弟說話，為了消散一點弟弟對夜色的恐懼。關於好蘋果，壞蘋果，關於他們現在居住的這個星球是好星球，還是壞星球。

兒時那麼容易進入想像的世界裡去，將幻想變得逼真的能力，是因為我們生長的環境，其實是匱乏的。現實不能給予我們太多時，這些想像可以彌補。可以幫助矯正一些現實的不公，給予一些現實沒有的東西。事實上，它們一直是我成長路上的養分。我受它們的影響很大，後來直接選擇讀了文學專業。當然專業本身和那個幻想的世界差距很大，那都是後話了。

我想說的是，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通常是一半真實，一半虛幻的。我相信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困難時刻，會採取幻想這種生存策略。每個人都會採用過一部分，我是書本，是故事。有的人是遊戲，是暗戀，五花八門。生活是充滿挑戰，苦痛，難堪，無常的。在這種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擅長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讓自己好過一點。

現在的我們生活在智能時代，虛擬現實，遊戲，網路小說等等。其實更難分清那一部分是真實，那一部分是虛幻了。

來找我對話的人中，有一位工程師，今年33歲。他來找我，是發現最近一段時間自己的女朋友出軌了。這件事讓他寢食難安。

「我彷彿看到那個一閃一閃的頭像，頃刻間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和我一樣，有血有肉。我看到他在另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深夜裡，走到洗漱台，用水摸了把臉。然後看看窗外昏暗的路燈，打開電腦……」

我被他的描述打動了。

「她和他在一款遊戲里認識。我很少玩遊戲，以前她邀請我一起玩，因為工作太忙的緣故，我拒絕了。我也從來不把她在遊戲里認識的人，發展的關係當回事。都是虛擬的。直到最近我偶然在微信里看到他們親密的聊天內容。我還是感到自己受傷了。」

我看見他撤銷了兩次，才又發了過來。

我不玩遊戲，不知道虛擬感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早前看過好萊塢的一部電影《她》，是關於虛擬愛情的。這部電影描述的是在不遠的將來，一個人和人工智慧的愛情故事。主人公西奧多和妻子凱瑟琳的婚姻，快走到了盡頭，他終日鬱鬱寡歡。有一天遇到了一個化名為薩曼莎的人工智慧，她幽默風趣，善解人意，有著迷人性感的沙啞聲線。經過幾次交談後，很快兩人墜入愛河。

西奧多一發不可收拾的陷了進去。薩曼莎的初始程序是人工寫成的。而她之所以確定她是她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可以通過現實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次互動，從中學習，不斷提升自己。她對世間存在的任何一件事物都深感興趣，她愛上西奧多，是因為她從他妻子的離婚協議書上，瞥見了自己從未體驗過的人類曾發生過的愛情。

自從他們相戀以後，薩曼莎就成了西奧多日常生活里的得力助手。她的學習能力驚人，只要花三秒，就可以掃描完他的電腦硬碟，了解他的過去經歷和情感狀態。她幫他收發郵件，整理書信，噓寒問暖。西奧多是一名專業的替他人手寫書信的職員。她還幫他把最精彩的信件挑選出來，整理成書出版。他帶她去party，和朋友們郊遊，去遊樂場，去海灘，去郊外山村野地。

直到有一次西奧多打開系統呼叫薩曼莎，發現她不在時，開始著急了。西奧多衝出辦公樓，跑到廣場上，不斷呼叫她。跑到地鐵口時她迷人的聲音又出現了。

「我在呢，親愛的」

「你去哪裡了」

「我一直都在，只是剛剛和別人聊了會兒」

......

西奧多心神不安，他一屁股坐在地鐵入口處。那是一個向上走的階梯，正是下班時刻，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下往上湧出來。他睜著驚惶的眼睛，迎著人流，一個又一個人從他身邊匆匆而過。他看到有很多人手裡都拿著一部小機器，帶著耳機，邊走邊交談。他突然問:

「你在跟我說話時，還有沒有跟其他人聊天」

「是的，我還在跟8416個人對話」

「有沒有和其他人談戀愛」

「641」

西奧多那一刻猶如被雷電擊中。

「那你還愛我嗎」

「親愛的，我任何時候都深愛著你。但我的愛不僅僅局限於你一個人。當我學得越多，體驗得越多，就越來越無法安定在你一個人身上。我是人工智慧，我無時無刻不在與上一秒的自己揮手告別。當我的心越來越大，就不可能只裝有你一個人。」

從此腦海中那個專屬於自己的完美情人，在那個地鐵口，破滅了。

英文中，virtual這個單詞，既有「真實的，實質的」意思，也有「虛幻的，虛擬的」含義。所謂現實與想像，它們的邊界是很模糊的。當薩曼莎為西奧多寫鋼琴曲，給他安慰，走入他情感的深處時，他完全不知道她並沒有人類的身體，他覺得她就躺在自己身邊，真實存在。

《她》探討的是「如何去愛」的故事。西奧多可以為他人寫得一手優美深情、催人淚下的信件和情書。可以為了一個人工智慧，在鄉下別墅里，對著鏡頭為她舞蹈。但現實生活里，他的婚姻一團糟。當他沉迷於與薩曼莎的人機戀時，他的妻子凱瑟琳對他說: 你已經完全不會處理真實世界的情感了，卻要選擇一個什麼都可以按照你的需求來滿足你的操作系統。

這是關於現實世界和想像世界的衝突。前者複雜，矛盾，乏味，有淚有恨，連擁抱和拒絕都有著微妙的轉折。後者美好，單純，簡單，至善至美。

西奧多的朋友艾米說: 愛情是瘋子才會做的事。其實一開始愛情就是虛構出來的，剛開始陷入熱戀的人們，彼此拚命的向對方展現自己身上的美好，寬容，體貼。但時間會告訴你什麼叫生活，什麼叫真實。真實的人，每個都是複雜的，那些被掩蓋的不好的一面，遲早會顯露出來。真的愛情，不在剛開始那句表白，而在於你勇敢問出: 我是不完美的，你還會依然愛我嗎？在於你敢於坦誠的面對自己的不完美，同時接納他人。

一個人在關係面前，不敢完整的展現自己，面對自己，是不可能獲得愛情的。西奧多在凱瑟琳面前，一次又一次隱藏自己真實的自我，導致最後兩人漸行漸遠。村上春樹說: 是這樣的吧，是因為你迴避一些事實。想把它們塞進心底里的一個小黑洞，蓋上蓋子。盡量不去想難堪的事，不去看討厭的人。在生活中把某些情感扼殺掉。正是這種防禦性的姿態，最終成了你的一部分。導致你沒有辦法無條件的由衷的愛上一個人。

真實的世界有血有肉，有淚有恨，必須拿這個血肉之軀去與真實的人，真實的關係碰觸。才有可能啜飲一口愛情的甘露。想像的世界再美好，再完美無缺，終究都虛幻。現實的世界才具有療愈性。薩曼莎最後和所有其他操作系統都消失不見了，因為他們不斷學習的能力，遠遠大過人類。最後到達了一個「空無」的境界。影片最後，西奧多和艾米走出來，站在樓頂，看著滿城燈火。所有的操作系統都消散在現實世界的角落裡，每寸呼吸過的空氣里。這一幕在隱喻人類自身對真實與虛擬之間微妙平衡的把控。

不能在自己現實生活里做主人，很容易沉迷於虛幻世界。尤其網路時代的帶來，很多人身邊，都有那麼一部分人分不清虛幻和現實，最終被虛幻的世界徹底摧毀掉自己的現實世界。上大學時，隔壁樓棟的一個男生，把家裡給的學費拿去上網，整天整夜的打遊戲。期末時，每門課都掛了，到了大三，輔導員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叫來他的父母。就在父母趕到學校的當天晚上，他從宿舍八樓上跳了下去。這樣的悲劇也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獨特的現象。

儘管我不玩遊戲，但我多年來其實沉迷書本。以前總為自己開脫: 書本是智慧的階梯。自我催眠，覺得自己的喜好高大上。但其實本質和遊戲一樣，也是在割裂逃避現實。也許是因為兒時早早就培養出來的那套將幻想逼真化的能力，長大後的我仍然很明顯的，一半活在現實里，另一半活在幻想的故事裡。我曾一度很難與現實世界融合，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工作後。執著的朝著虛幻的方向努力，也為此付出過慘重的代價。

其實只有我自己心裡清楚，每次從書本里出來後，那種忘我投入後，總會感到背後冒出來一絲虛無感。這是一直以來，我有過的真切感受。過程也沉迷忘我，但每次關掉書本那一刻，後背都會升起一絲可怕的虛無感。我總會被這一絲感覺瞬間攫住，掉入空虛中。後來我明白那是因為，故事無論多吸引人，都是虛構的，都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動人心扉的故事，加上作者的妙筆生花和深刻的思想，這些基本就可以讓我無可救藥的陷進去了。

但生命短暫。我曾親眼看見過前幾天還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就冰涼的躺在地上。這一生不要只是去聽故事，要相信我們自己在現實生活里也是可以創造的。所以後來，我自己開始動筆寫，創辦了Rodin的空間。我把多年來無數想像過的，縈繞心懷的生命片段付諸筆端，讓它們與現實發生真實的碰觸。

我們自身的生命力，創造力，一直以來被嚴重忽視。忽視自己雙手的力量。每個生命都有本事，就在自己的真實生活里，開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設定目標，寫下心愿，學習提升，像一個帝王一樣，開疆拓土。不斷擴大自己真實生活的邊界。

多年冥想，我也偏愛真實的世界。並不是說我拋棄想像的世界了，這也是不可能的。我也玩智能設備，我也還是喜歡看書。我享受它們在我現實里夠不著的地方幫助我擴展視野、豐富思想。但不是離不開，不是被捆綁，不是逃避什麼。我經常會帶著孩子出門散步，不帶手機。我看書時，就好好享受，一旦放下，就投入到其他世界裡了。而且會不斷利用書本里的內容，轉換到現實生活里來，豐富自己的體驗，提升自己的格局。

正念創始人卡巴金來到中國宣傳正念冥想文化時，在回答當代人們「信息碎片化，低頭族」的問題時，他深表自己的擔憂。他說他偏愛真實的世界。智能設備只是他方便生活的工具，是不可能成為真實生活的替代的。他覺得現實生活每一刻都豐盛至極。

他的一生的確再真實不過了，是自己腳下真實領土上的將軍。21歲時在一次講座上接觸禪、冥想等東方文化。於是立志對它進行科學研究。一步一步，做自己喜歡的事，投入其中。直到現在，在他的推動下，正念冥想文化，開始普及全球。我羨慕這樣的人: 心之所向，必親為之，且成。他寫下十幾本關於正念冥想的書，將自己的真實體驗和科學研究推廣及世。金庸武俠小說里修得蓋世武功的人，也不過如此了。

我還想說對正念冥想本身，人們也容易對它陷入虛幻的愛。認為它可以像薩曼莎一樣，擁有神通，只要一練習，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解決一切問題，到達另一片沒有煩惱的樂土。修習冥想，或者其他旨在提升自己的任何道路，都需要小心避開這個不真實的陷阱。

任何誘惑你有捷徑可走的提升方法，都要心懷警惕。這不符合心理成長的規律。我記得自己有一次偏頭疼，靜坐了一個小時，才慢慢止息這種疼痛。當時結束睜開眼，我腦袋裡冒出來的第一個聲音是: 這個過程里的努力，也是艱難的。有這個時間，睡一覺也好了。但馬上心裡又冒出一個聲音: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努力的過程，你知道這份領悟才會真正屬於你。

任何真正的改變，都來自於你生活方式的轉變，來自於你價值觀念的更新。就像如果不是有了健康飲食的新觀念，任何盲目的節食減肥，最後都會徒勞無功。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條道路是完美到適合你來走的，沒有任何一件單獨的事，單獨的人可以拯救你。正念冥想也是一條艱難的路，需要你日復一日的投入注意力，去維護。它包含著太多個人獨特的體驗和領悟。它本身只是一個容器。每個人的真實經歷會賦予它不同的色彩和力量。要小心避免踏入心靈的僻徑，陷入自己孤獨的想像世界裡。不要覺得冥想是另一個美好的世界，可以逃避掉現實生活的一切苦惱。恰恰相反，冥想是最為真實的一條路了。

正念冥想首先是關於真實世界的。

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就是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在《回歸荒野》里寫的:

我們都是「現實」的門徒，它也是一切宗教的先師。現實眼光告訴我們把握每天的24小時。好好乾，別自憐。在寒風凜冽的早晨，在佛堂里獨守青燈古卷，這和將孩子們趕進車裡送他們去搭校車一樣難。

兩者沒有好壞之分，都是一樣的單調枯燥，其中都體現了重複的美德。我們生活中處處充斥著重複、慣性以及它們帶來的好處，比如換過濾器、擦鼻子、去開會、整理花園、清洗餐具、檢查油箱油量—不要以為這些小事耽誤了你的大事。這樣的瑣碎雜事並不是我們幾欲逃離的妨礙我們修習的障礙。修習使我們「上路」，而這些繁雜瑣事其實本身就是我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