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七個人,一千年
每個人都對敦煌莫高窟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是廣袤的戈壁和曠遠的天空?是濃郁的色彩和斑駁的畫壁?還是那些埋藏在一個個洞窟里的古老故事......
「敦,大也。煌,盛也」
——東漢應劭注《漢書》
西漢時期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打通了以首都長安為起點,通往中亞、西亞,連接地中海各國的陸上絲綢之路。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就位於絲綢之路重要的節點上,出敦煌向北是「春風不度玉門關」的玉門關,向南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它連接著自此分途的南北兩線。
△紀錄片《河西走廊》中的敦煌、玉門關和陽關
無數穿梭往來的使臣、商旅和僧人,曾在這個地方駐足休憩,貿易在這裡繁盛,文明也在這裡交匯,終於聚沙成塔,築壘起這漫漫長路中的一座不朽城市。
△莫高窟標誌建築九層樓
隨著城市不朽的,還有將藝術與文化和一千六百多年的歷史沉浮凝聚起來的莫高窟,崖壁上西來佛教的種子沐浴著中原文化的清泉,強盛的大唐在這裡繪出她最雍容的模樣,世俗的精神進入了佛國的世界,它有過輝煌,有過劫難,更有重生和未來無限的希望。
△第285窟內景(西魏)
提起莫高窟就不得不提起這七個人,讓我們跟隨他們一同注視敦煌莫高窟的藝術是如何歷經千年沉浮榮辱而長盛不衰。
樂尊和尚:莫高窟的開創者
公元366年,正值前秦建元二年,一名叫樂尊的僧人云游到三危山,夕陽之中突然光芒閃現,無數的金光交織在山巒間,躍動的光影映出數千佛陀的形象,被眼前場景深深震撼的樂尊認為這是佛祖的顯靈,於是虔誠的在腳下的崖壁上開鑿出了第一個洞窟。
△密布的洞窟
無論是行路艱難、困餓交加時見到的恍惚幻影,還是真實顯現的靈光,這次機緣巧合下的開鑿成為了一個偉大佛窟的伊始。
歷經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興建,一千多年的時間,逐漸形成巨大的規模,有洞窟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尚存彩塑3342身,其中塑像2284身,影塑1058身,將建築、彩塑和壁畫完美的結合,是世界上現存最獨特而完整的佛教藝術文化寶庫。
△第275窟中的北涼交腳彌勒,這是莫高窟最早的洞窟之一
北魏皇帝:東西文化在這裡交匯
北魏是南北朝時期北朝的第一個王朝,由鮮卑族建立。到了公元439年,太武帝拓跋燾滅北涼,統一了北方,再之後就是我們熟知的北魏孝文帝推行漢化改革與遷都洛陽了。
連年的戰亂使得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人們急於尋求一種精神上的安慰與寄託,而解脫的方式正是佛教所宣揚的「虔誠修行,脫離苦海」,統治階級方面也正需要一種信仰和思想來穩定國家,因此佛教在此時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大量北魏皇室和貴族主持開鑿的洞窟在莫高窟修建起來。
北方的統一促進了民族的融合,漢化政策的需要和推行使外來的宗教以一種更熟悉,更易被接受的形象浸入人們的生活,從西域來的佛教帶來了它慈悲的內涵,漢民族崇信的道教文化和魏晉風度又為它融入了空靈與飄逸的東方審美。
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在1981年出品的動畫電影《九色鹿》,就是根據莫高窟第257窟的北魏壁畫《鹿王本生圖》改編而來。
△動畫電影中的九色鹿的形象
△第257窟北魏《鹿王本生圖》
故事宣揚了九色鹿善良的品質和善惡報應的思想,長卷式的構圖、濃郁的色彩和靈動的線條融合了不同文化的審美情趣,是佛教藝術進入中國後受到漢文化影響的生動體現。
武則天:盛世唐朝,藝術頂峰的到來
敦煌藝術在武則天時期達到了空前的規模。
東漢時期絲綢之路一度衰落,直到初唐李世民時期再度打通,敦煌迎來了又一度的繁榮景象。這個包容文明、繁華富庶的朝代在經濟富足的基礎上也迎來了文化上的頂峰,篤信佛教的武后自上而下的帶來了信佛與開窟造像的風氣,唐代開鑿的洞窟幾乎佔據了所有洞窟的一半,藝術表現力也趨於成熟,莫高窟的藝術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第96窟俗稱「大佛殿」,也就是如今莫高窟的標誌性建築九層樓,裡面供奉著高35.5米的巨型彌勒佛。武則天稱帝時曾製造輿論,宣揚自己是彌勒佛的化身,因此這個時期的造像多有柔和的女性化特徵。
△1924年的第96窟彌勒佛(初唐)
△現在的第96窟彌勒佛
這個時期洞窟形制較北朝時期發生了改變,寬闊的空間更適合表現宏大的場面,大唐恢弘的氣魄也體現在了藝術上對雄大與瑰麗的視覺追求,畫面題材變成了巨幅經變畫,造像多以巨型和群體雕塑來表現,這一切都帶來了極富震撼力的效果,似乎每一個立在壁畫與雕塑前的虔誠信徒都能身處極樂世界,親耳聆聽佛祖的教誨。
△第45窟,這七身塑像與整窟內容、形式,彼此呼應,相得益彰,統一在完整的主題之內,使群體塑像既從屬於建築空間,又能獨立欣賞。
△第45窟脅侍菩薩與阿難(盛唐)
「菩薩面相豐滿圓潤,眉目間似笑而非笑。」
「阿難舉止閑適瀟洒,面目英俊秀朗,又含有恭順、靦腆的神態,猶如現實生活中有情有欲的世俗青年。」
△第112窟與主室南壁反彈琵琶(中唐)
飽滿豐腴的面龐,婀娜多姿的體態,緊隨律動的舞者樂伎,雲間灑落花瓣的飛天,遠處華麗的宮殿樓閣,池塘中嬉戲的水禽飛鳥...這一切既是幻想也是現實,是西方凈土極樂世界,是大唐最夢幻也最真實的描摹,是屬於敦煌莫高窟藝術最輝煌的一個時代。
張議潮:佛國中的人間景緻
張氏家族是沙洲,也就是今天敦煌的地方豪強。安史之亂後吐蕃趁亂攻佔了包括沙洲在內的河西多地,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率軍起義收復了大片失地,使除涼州外,陷於吐蕃近百年之久的河西地區復歸唐朝。
莫高窟第156窟南壁上的《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就再現了張議潮在受到朝廷敕封后出行的盛大場面。 儀仗、馬匹、軍隊,浩浩蕩蕩又井然有序的被描繪出來,極具威武之勢,是莫高窟最早出現的出行圖,一幅珍貴的歷史畫卷。
△第156窟南壁《張議潮統軍出行圖》(晚唐)
當莫高窟的壁畫上開始出現諸如帝王、供養人的形象和對歷史事件的記敘,宗教的領域出現了對人世間的描繪,反映出了宗教與世俗的融合,而這種世俗化也同樣存在於對造像的刻畫越來越走向寫實,開始模模擬實的人體。
王道士、斯坦因:莫高窟的劫難
一次偶然,讓一個神秘而偉大的洞窟出現在世人眼前。
△王圓籙
1900年的6月22日,王圓籙道士的徒弟在打掃如今編號為16的洞窟時,偶然發現牆壁的一處是中空的,當夜二人就摸索探查起來,最後終於在北側甬道壁上發現了一個小門,破壁打開來裡面是一個長、寬各2.6米,高3米的方形窟室,裡面滿滿堆放著五萬餘件各類文物,有經卷、文獻、繪畫、話本、刺繡等,在這間密室被封存了長達千年的時光,這就是20世紀最重大的考古發現之一,震驚中外的第17窟「藏經洞」。
△第17窟「藏經洞」,初建時是晚唐河西都僧統洪辯的影窟(紀念窟),禪床上是彩塑洪辯高僧像。公元11世紀初,五萬餘件文物被秘藏在此處。
1907年,聞聲而來的英國人斯坦因用40個馬蹄銀錠買走了王道士手上的7000卷各類古籍繪畫,裝載了滿滿29箱運回了英國。
△1907斯坦因年拍攝的莫高窟藏經洞外觀和經卷
一年後,法國的漢學家伯希和也來到了莫高窟,憑藉著對中國文化的精通,他將藏經洞中的文物一一查看,挑出了6000餘卷精品用500兩白銀買下,並稱這些文物是「不惜任何代價一定要得到」,從此藏經洞文物中的大部分精品流失海外。
△伯希和在藏經洞內翻檢劫掠文物
此後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俄國考古學家奧登堡、美國考古學家華爾納等人虎狼一般撲向莫高窟,幾乎將餘下的卷本洗劫一空,甚至鑿下精美的塑像搬走、用膠布粘走多幅珍貴的壁畫。
△1924年華爾納將莫高窟第328窟一尊供養菩薩像劫往美國
△半跪的供養菩薩,神情虔恭文靜,表現了菩薩聆聽佛法時,內心的崇拜和敬仰,現藏美國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
△華爾納剝離莫高窟第323窟壁畫的殘痕
「當時他用特製的膠布,用塗有粘著劑的膠布片敷於壁畫表層,剝離莫高窟第335、321、329、323、320等窟的唐代壁畫精品壁畫26塊。他在揭取壁畫時採用的這種方式極其簡略、原始、低劣而粗魯,導致壁畫受到殘害。」
莫高窟之劫的過錯應該算在王圓籙一人身上嗎?
其實他在斯坦因到來前的7年間,不斷上報在莫高窟的發現,可惜一直無人重視,使他心灰意冷,再加上莫高窟外棧道在風雨中不斷磨蝕損壞,以及洞窟坍塌和清理等種種問題都急需資金修繕,才在斯坦因的花言巧語下開始販賣藏經洞中的文物。這是當時官員乃至國家對文物的忽視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損失。
△晚唐絹畫《彌勒經變》,現藏俄羅斯艾爾米塔什博物館
△唐代絹畫《樹下說法圖》,現藏英國博物館
遠在海外的莫高窟文物,藏於各個博物館或私人藏家之手,其中一些自被盜劫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它們掀起了國外的「敦煌熱」,推動了國外對敦煌學的研究。
珍寶流離,盡散他鄉,給莫高窟和整個中國的文物保護划上了一道道永遠也癒合不了的傷疤。
常書鴻:敦煌的守護神
伯希和從莫高窟離開後編輯了名為《敦煌圖錄》的畫冊,這本畫冊改變了一個中國青年的一生。
△伯希和1908年拍攝的莫高窟
△伯希和拍攝的第285窟飛天
時在法國巴黎學習油畫的常書鴻,看到畫冊中約400幅莫高窟和其中文物的圖片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才知道原來在中國還有這樣一處偉大藝術寶庫的存在,外國人已開始著書立說而中國人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無法抑制的激動和複雜的心情促使他放棄已有的優越生活條件去到了當時偏遠荒涼、艱苦無比的敦煌,而這一待就是一輩子。
△常書鴻在莫高窟
在於右任的建議下,開始設想並成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1944年元旦常書鴻任首任所長。這裡遠比他想像的艱苦,一心投身對莫高窟的研究和保護時,他的妻子因忍受不了艱難的生活環境而拋棄他和兩個孩子離家出走。政局的動蕩,資金的不足,妻子的離去,生活的艱苦,常書鴻在這巨大的壓力下,撐起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組織修復和臨摹壁畫,搜集和研究莫高窟文物,撰寫了一批有較高學術價值的論文,出版了莫高窟文物畫冊,在對敦煌莫高窟的研究、保護和傳播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被譽為「敦煌的守護神」。
△常書鴻在第103窟臨摹
常書鴻的女兒常沙娜自幼就跟隨父親在敦煌臨摹壁畫,對壁畫和傳統裝飾圖案有較深的研究,出版了多冊畫集,這是兩代人的一輩子。
原敦煌研究院院長,現為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有「敦煌的女兒」之稱的樊錦詩在敦煌工作40餘年,在敦煌考古和研究方面貢獻巨大,並且大膽構想「數字敦煌」,用數字化將其永久的保存。
△常沙娜和父親、弟弟 △樊錦詩在莫高窟
△「敦煌的女兒」樊錦詩
△敦煌研究院數字化中心,用「放大鏡」觀賞壁畫細節
△遊客在敦煌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觀看球幕電影《夢幻佛宮》
從意氣風發到兩鬢斑白,數十載光陰轉瞬即逝,一代代人的青春奉獻給了這裡,那些無數知名或不知名的研究者、保護者仍堅守在敦煌,為的是把這已逾千年的歷史、文化和藝術繼續傳承下去,更好的傳承下去。
這一場敦煌之夢將繼續鮮妍
季羨林曾說敦煌:「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
△「有龕皆是佛,無壁不飛天」,第249窟西壁龕頂北部,西魏飛天
泥沙黃土埋沒了舊時宮宇,萬卷經籍盡散作片語只言,歷史似乎只存在於模糊的遠方,但在西北遠方,河西走廊西端巍巍獨立的莫高窟,卻將一千六百餘年的歲月包容貯藏。
穿岩透壁的叮叮斧鑿中看得見王朝的沉浮興衰,菩薩團花密繡的錦裙上綻放出宗教的盛衰消長,四方畫壁的凈土世界落筆了信徒的祈願虔誠,它們伴隨著依舊鮮妍的石青硃砂交織在一場敦煌大夢中,在守護者的簇擁下定將繼續走向更遠的未來。
參考文獻:
梁粱:《為敦煌遺書正名——兼談藏經洞之名》,《敦煌研究》 1986年第2期,第25-33頁。
暨遠志:《張議潮出行圖研究——兼論唐代節度使旌節制度》,《敦煌研究》1991年第3期。
袁芳霞:《魂系敦煌--記常書鴻的藝術人生》,西北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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