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紅的1976
Going Home
Old Ideas
Leonard Co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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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吳小紅，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小丫頭。
小丫頭吳小紅正不高興著。
她想不通，為什麼她所熟知的人幾乎都有差不多的名字，衛東，向東，衛紅——這些名字，幾乎成為部隊孩子的標記。一個大嗓門的母親如果喊一聲：衛東，吃飯啦，會有好多圓溜溜黑乎乎的腦袋，蝌蚪一樣同時冒出來——可是，偏偏，突然冒出一個叫陳琦娜的姑娘。
這個名字，多好聽啊，聽著，就像一個睫毛翹翹的洋娃娃。而這個新近隨父親轉來師部大院的陳琦娜，真的是一個漂亮的讓人妒忌的洋娃娃。
1976年開春的時候，吳小紅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妒忌。她告訴母親她想改名字叫陳琦娜，母親給了她一個白眼。她想了想，那就叫吳琦娜吧，母親蹬蹬蹬地去喂兔子，根本不理會吳小紅內心的悲傷。
吳小紅在梳頭。她的頭髮又黑又硬。她很想像陳琦娜一樣有一頭軟軟的黃毛，可以扎兩條麻花辮，上面還纏兩條漂亮的粉紅絲帶。
母親心血來潮，要幫吳小紅剪頭髮。
吳小紅拔腿就跑，母親拿著剪刀在後面追吳小紅。
吳小紅你給我站住！母親邊跑邊喊，你的頭髮那麼多，洗頭那麼煩，剪掉多好啊。你看看人家陳琦娜！
陳琦娜陳琦娜！
吳小紅覺得自己再也沒法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了。
母親在餵雞，忽然像麵條一樣軟下去。吳小紅很害怕，她大叫：爸爸~
爸爸在政治部開會，聽不到吳小紅的叫聲。
後門的張衛東跑過來，試圖背起吳小紅的母親，沒有成功。吳小紅看到張衛東把手嘬在嘴裡猛地吹了聲口哨，很多的衛東，向東從四面八方湧出來，和張衛東一起用板車拉了母親去部隊衛生所。
吳小紅在板車後面期期艾艾地跟著，看板車在很多衛東向東的肩頭一會高，一會低，內心充滿了悲傷。
板車回來時候，換成了父親拉，變得很平穩。1976年，吳小紅知道了害怕與失而復得的欣喜。
吳小紅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嫁一個像爸爸一樣可以拉動板車的男人。
張衛東在玩氣球，白色的。一吹，就鼓起來。紮緊了，可以當皮球一樣拋來拋去。
白色的氣球在師部的大操場上輕飄飄地飄，衛東們用手把飄到跟前的氣球一拍，氣球又開始輕飄飄地飄。
氣球吸引了很多衛東們。陳琦娜的參與，讓這場遊戲變得更加起勁。
這讓吳小紅有些不高興。母親很忙，吳小紅得照看三歲的妹妹和兩歲的弟弟。
氣球飄過來，在吳小紅面前突然炸開，妹妹小蘭嚇哭了。
張衛東從褲子口袋裡很神奇地掏出一把白色氣球，皺皺的，衛東們鼓起腮幫子使勁吹氣。
許多白色的，大大小小的氣球，一點點鼓起來。在空中形成一場混戰。
怎麼只有白色啊？洋娃娃陳琦娜問。我想要一隻粉紅的。
吳小紅看到張衛東跟衛東們咬耳朵，然後爆發出一陣一百響鞭炮似的笑聲。
她猜想，男孩子們講的一定是下流話。
小飛的父親沒了。吳小紅跟在一群孩子中間看小飛。小飛的媽媽哭得快掉到地上去了。小飛捧著他爸爸的相片走在最前面。
吳小紅看照片上小飛的爸爸。怎麼看，都覺得跟小飛的爸爸長得不像。
張衛東對著小飛擠眉弄眼。小飛一邊捧著爸爸的照片，一邊回過頭來對張衛東笑。
吳小紅髮現，小飛的門牙沒了。
毛主席逝世了。大人們聚在一起做白色的紙花。大把大把地甩鼻涕。
這種沉痛傳染給了吳小紅。她想不出來，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是多少歲。為什麼小飛三十二歲的爸爸和萬歲的毛主席都會沒有了?自己會不會也有一天，就沒有了呢?
想不出答案，吳小紅很沉痛。
地震，這個詞語讓吳小紅很興奮。
吳小紅喜歡看大人們很緊張地把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搬到房子外面的情形。她喜歡聞壓縮餅乾的味道。喜歡裹著毯子抱著妹妹在房間外面看星星。
母親告訴她，睡覺一定要警醒點。為了讓吳小紅吳小蘭驚醒些，母親在桌子上放了瓶子，說，如果瓶子掉下來，就趕緊鑽到地洞里去。
吳小紅記得在冬天，地洞是專門用來儲存大白菜和大蘿蔔的。想到如果地震，她和妹妹可以像大白菜大蘿蔔一樣躲進地窖里，她就興奮。
到九月的時候，吳小紅成為了背著書包的小學生。上面有為人民服務五個紅絲絨字。那可是毛主席題的詞呢。
吳小紅學的第一課是：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
老師帶著她們讀了好多遍。
1976年過去了，吳小紅終於沒有等到地震。
魚寫於20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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