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驗式寫作之「不忘舊時光」：一塊老手錶
不
忘
時
光
如果沒有意外，我們出生後，都會在一個家庭里長大，與一個家族連接在一起。
在成長的過程中，孩子總有數不清的「為什麼」要問，這是對世界的持續試讀。父母祖輩在養育孩子的生活中，因孩子而反思自身過往的情景，檢省或者重複過去的謬誤。
於是，往事不斷重提。
「我們那時候……」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
重現昔日之苦樂，藉此衝破時空的隔閡，年齡的限制。長輩們重溫歲月冷暖，感悟人生；孩兒們體會成長不易，憧憬未來。
長輩講，孩子聽，在一件件往事中，心境明朗。往事是真實的，有信物為證。
總有一些老物品，它們陪伴著人們歷經世事，承載著時光的點點滴滴。它們是歲月的見證，隨時被人們的思緒所開啟，讓回憶在時空中流淌，流向自己，流向摯愛的人。
讓孩子們重現家中老物品的故事，聆聽長輩的講述，鼓勵他們探究家族的發展，體會家族的文化，感知家族的血脈與傳承，是這次體驗式寫作中的溫和意義。
一塊老手錶
1
這是一塊歷經百年的瑞士羅馬機械錶，表面泛黃，流線型的透明錶殼晶瑩透亮，看不出有什麼刮痕。指針、刻度呈褐色，清晰的如同它誕生時。褐色的品牌名「ROMMER」並不在東方人習慣的錶盤中心位置，字母鱗次排列成一段彎弧，如同阿爾卑斯山的山脊。SUPER SHOCK JEWELS，品牌名下的一行小字詮釋了它穿越時光的品質。
2
2014年春節，我回到家鄉，突然想起了這塊羅馬錶。少年時，這表我曾經佩戴過一陣子，後來因為覺得太珍貴就放在家裡了。
頭髮花白的母親，想了好一陣才說：「你侄子佩戴過一段時間，後來壞了就不戴了，在抽屜里吧。」
當我從那個裝滿雜物的抽屜里找到它時，它已面目全非。塵埃布滿表面，污黑的油漬、塵垢填充在錶殼、錶帶的縫隙里，巴的（機械錶上弦的裝置，通常在三點位置的外側）已經斷裂不在，不能再上弦了。
在大多數人眼中，這塊表面臟污、且已損壞的老表，儼然是個廢物，無人問津。回想起它與我家的淵源，一種深深的不舍與珍視猝然而起——我要讓它重生。
這隻出產於十九世紀末期的羅馬手錶，製作工藝精湛，你可以看到精細的手工印痕，表背上鋼印著手錶的生產編碼。歷經百年歷史，缺失的零件早已稀缺難尋。
我將手錶帶回成都後，四處尋訪修表師傅，無果。成都市最有名的百年老店亨得利修錶行，其他幾個世界名錶行，我都一一探訪過。修表師傅看過表後，幾乎都搖頭蹙眉，只說時日太久，難覓配件，也無法加工，無能為力。
在苦苦尋覓的這段時間裡，我也做了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我抽出時間，小心翼翼地擦洗錶盤、錶帶上的污垢。我把錶帶摘下來，在清潔劑中浸泡一周，泡化了錶帶間的陳年污垢，用一隻舊牙刷仔細地刷洗乾淨。
這隻缺了巴的的老表，外觀逐漸乾淨，錶殼晶瑩透亮，只是一直不能運轉。
直到2016年春天，我才無意間在紅瓦寺偶遇一位修表師傅。一位約莫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皮膚白皙，寸頭圓臉，厚厚的嘴唇，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我向他講述這塊錶的歷史，殷殷之情溢於言表，他不動聲色，只說："試一試，修好再議價，修不好你取回。"
這讓我喜出望外，趕緊將手錶交付於他，懷著希望，靜候佳音。
歷時近二月余，已到夏日。有一天，修表師傅來電：「表已修好，來取。」
我興沖沖地趕赴紅瓦寺，修表師傅從手腕上摘下來羅馬錶，遞給我，頗有些不舍。
「我這幾日戴著它，到處走動，很多人看了，都說難得一見，還拍照留念！」他幽幽地說。
「滴答！滴答！」
表果然修好了，指針靈動地在錶盤間轉動，修表師傅為它配了條棕色的皮質錶帶，愈顯歲月滄桑。
「巴的不是羅馬錶的原裝配件嗎？」看到巴的光禿禿的表面，我提出了疑問。
「這表日子太久，早已找不到配件，我找了很多地方，問了很多同行，都沒有配件，只好給你配了這個巴的。修表軸花了很大的功夫，巴的能裝上去，很不容易！你看吧！」他淡淡地說。
三四十年前，這羅馬錶的巴的修換一個，只需要三五元錢，而且是原裝巴的----小小的巴的圓頭上都有羅馬錶的品牌字母浮雕。如今物是人非、人是物非，早已換了人間。
也罷！我心裡知道：將這羅馬錶完全修復如初，絕非易事，今日能運轉如初，實屬不易，就這樣吧！
我笑著問他：「這次維修收多少錢？」
「七百元，已經給你清洗擦油了，用了瑞士原裝表油。」他沉穩地回答，眼中閃過一絲光。
「挺貴啊！能少一些嗎？從前修一次只需要幾元錢。」我和他商量。
「那你可以不修，原樣拿走！」他回復地很堅決。
我知道，他是吃准了我的意願與心思，訪尋無門，必無可選擇。
於是，我付錢，拿走了這隻修好了的羅馬錶，只是，有一個重要的配件不是百年前的原裝質地，終成一憾。
後來，我又為這隻羅馬錶更換了一個真皮錶帶，原先的純鋼絲錶帶也留著。為此，這隻老表的修復總計花費上千元，這隻承載著祖輩歲月流徙的手錶，終於轉動如初，獲得新生。
3
1937年，盧溝橋槍聲響起，北平爆發抗日戰爭。1940年，北平城內駐紮著日軍，東西長安街上都有日軍的崗哨與關卡，外公的兄長是年慘死於日軍的刺刀下。當時，二十多歲的外公躲避戰亂禍患，離開生養他的北平，開始了長達一生的出走。
外公隨身所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這隻手錶，那時價值80銀元，堪稱奢侈品。外公戴著它從北京輾轉到了河北、山西、內蒙古、山東、河南，最後在寧夏銀川定居下來，在那裡建家立業，生兒育女。
母親是外公長女，深得外公疼愛，這塊羅馬錶在母親出嫁時就成了她的嫁妝。青年時期的母親戴著它上班幹活，回家做家務，照顧子女。這塊表在那個缺衣少糧、動蕩不安的年代並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常被隨意放置，煙熏火燎、摔碰擠壓，最嚴重的是被泡在洗衣水裡，撈出晾乾後，拿去清洗上油，它依然正常運行。
我弱冠之年，這表已經近百歲了。那時，外公已經逝去，鬢髮染雪、已到天命之年的母親將這隻老表交於我佩戴。
有一次，我上發條時用力過猛，不小心擰斷了巴的，母親知道了，斥責了我一句。後來，她找到熟識的老修表師傅，花了五元錢維修好，換了新巴的。此後，我擔心再有意外損壞，就把表放在了家裡，不再佩戴。
此後，我也步祖輩的後塵，遠離家鄉，開始了漫長的生命遷徙，如同當年我的爺爺、外公。
從華北到西北，從廣東到江浙，再到西南，一路風雨，我承繼了祖輩的狂野腳步，最終在成都安身立命。偶爾在靜夜中思緒流轉，我就想起過去的諸種斑駁，想起這塊外公留下的老羅馬錶。
時隔二十多年，我從一堆舊物中找到這塊老表，費盡心思修復它、照顧它，重新開啟了它與時光的對話，開啟了我和它的故事。
一件老物品，一場情感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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