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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詞絕句並議證 / 吳熊和

甲申歲初,戰壘兄示新作《浣溪沙》讀宋人詞十二章,朗朗高詠,風調酣暢,心竊慕之。爰以近年學詞所積,賡以絕句百首。清趙昱、厲鶚等七家《南宋雜事詩》,合韻語史筆為一,且自援所出,各系以事,其體頗善。今亦參雜用之,誠不足承遠躅而躡清風也。

柳 永

深宮夜醮集靈台,應制青詞次第來。

內侍禁中再傳旨,中秋須進醉蓬萊。

以詞應制,始於柳永。《樂章集》中,應制詞多至十餘首。《送征衣》(過韶陽)、《御街行》(燔柴煙斷)、《永遇樂》(薰風解慍)三首,皆頌仁宗生日。仁宗生於大中祥符三年四月十四日,後以是日為乾元節。柳永景祐元年登進士第,發榜後正值仁宗誕辰,群臣上壽於紫宸殿,契丹亦遣使來賀乾元節(《續通鑒長編》卷一一四)。柳永或於其時始作「聖壽」詞,時仁宗二十五歲,柳永則年近五十矣。又《傾杯樂》(禁漏花深)、《玉樓春》(皇都今夕、星闈上笏)三首,皆元宵應制;《破陣樂》(露花倒影)詠三月二十日駕幸金明池觀爭標賜宴;《玉樓春》(昭華夜醮、鳳樓鬱郁)詠大中祥符五年降聖節宮中夜醮;《巫山一段雲》(六六真游洞)五首詠大中祥符「天書」再降之六月六日天貺節;《醉蓬萊》(漸亭皋葉下)則詠嘉祐六年老人星現。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八謂「入內都知史某」,以老人星現命柳永以《醉蓬萊》應制。按史某為史知聰,至和元年至嘉祐六年,為入內副都知、都知,見《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九三、一九五。詳見《〈醉蓬萊〉一詞的幾個疑點》(《吳熊和詞學論集》)。

舞榭歌台共侑觴,白衣卿相出平康。

上清秘語憑誰問,漏泄天機在教坊。

柳永久試不第,自稱「白衣卿相」。《玉樓春》:「香羅薦地延真馭,萬乘凝旒聽秘語」,記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真宗於宮中延恩殿夢見「聖祖」趙延朗,真宗有《聖祖降臨記》記其秘訓,並以是日為降聖節(《宋史·禮志七》)。詳見余《柳永與宋真宗「天書」事件》。

京洛音聲牧馬兒,西陲井畔舞成圍。

東瀛朝會奏唐樂,滿耳楚娘柳七詞。

柳詞以京洛音聲遠傳西夏,凡有井水處皆能歌之。同時又渡海東傳高麗。《高麗史·樂志》所載「唐樂」,有柳永《醉蓬萊》、《傾杯樂》等八首。高麗教坊女弟子楚英嘗奏新傳《拋球樂》等歌舞曲。楚英等女伎為徽宗政和間所遣。詳見余《北宋詞曲與高麗唐樂》。

暮年中第入淮行,殘月曉風別帝京。

姓氏已留名宦錄,桐江象海總親民。

《雨霖鈴》記於汴京東水門登舟,經汴河至泗州入淮,渡江而至兩浙,在今浙江桐江、象山為親民官。兩浙方誌列柳永於名宦傳,記其親民善政。監曉峰鹽場所作《鬻海歌》,則其尤著者也。柳詞中淮楚詞、兩浙詞,可鈔為一卷,以見其宦行蹤跡。方回《送紫陽王山長俊甫如武林五首》(一):「歐九登庸柳七棄,昭陵曾築太平基。」以柳詞為「淫辭」、「妖讖」(見《桐江續集》卷一七),蓋亦厚誣矣。

晏 殊

無可奈何新世變,似曾相識舊情多。

中朝高士談名理,難抵臨川一曲歌。

春秋易序,人事代謝,蓋世變之常。而去燕來鴻,前塵影事,則未能忘情,低徊無已。「無可奈何」二句,前為理語,後為情語,情理相衡,兩得其中,誠為宋人達識,思密而情豐。

詞家哀怨總情真,念遠傷春實愴神。

此日不揮閑涕淚,始知憐取眼前人。

吳梅《詞學通論》謂晏殊《浣溪沙》「滿目河山」二語,較「無可奈何」一聯「勝過十倍」。然以「不如憐取眼前人」接之,尤具勝義。

小時了了後登庸,詩賦般般廊廟工。

月色溶溶風淡淡,雍容氣象戟門中。

北宋多神童,而「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獨晏殊十四歲以神童薦,二十八知制誥,三十五歲仕至宰輔。獨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為善道富貴,身處高位而胸襟坦然。

傷春傷別更傷魂,忘卻身高在九閽。

登樓若望天涯路,愁心一夕滿中原。

晏殊在位甚久,迴翔中外,時朝中多故,邊事不靖,未聞於大政多有建樹。

歐陽修

春衫白紵寫烏絲,都下新傳鼓子詞。

既譜牡丹兼鼓曲,洛陽年少最當時。

歐陽修二十六歲為西京推官,錢惟演為留守,幕府多名士。歐陽修年最少而為詞最多,可訂為《洛下集》一卷,與此後《平山集》相先後也。其《十二月鼓子詞》,王安石亟稱賞。鼓子詞雖為俗曲,歐陽修老猶作之不輟。兩宋詞人作鼓子詞,歐陽修最為擅長焉。集中尚有荷花會鼓子詞、七夕鼓子詞、重陽鼓子詞等凡三四十首。然皆不用於敘事。在洛陽又作《洛陽牡丹譜》一卷。

幕府賓從盡俊賢,紅箋十幅落雲煙。

畫樓鍾動謝郎句,一度重聽一憮然。

「月西斜,畫樓鍾動」,謝絳《夜行船》句,明道二年別洛陽時作,六一詞中屢及之。《夜行船》:「愁聞唱、畫樓鍾動」;《採桑子》:「畫樓鍾動君休唱,往事無蹤」;《玉樓春》:「畫樓鍾動已消魂,何況馬嘶芳草岸」。謝絳與歐陽修為洛中同僚,明道二年由洛陽通判應召赴京。後卒於寶元二年,年四十六。歐陽修為撰祭文與墓志銘。晏幾道《鳳孤飛》亦云:「一曲畫樓鍾動,宛轉歌聲緩」,蓋數十年間傳唱不衰,皆懷洛中往事。

中原百戰半蒿萊,曲子相公付劫灰。

柳七居前歐九後,南風更競鳳城隈。

契丹入洛,稱和凝為「曲子相公」。仁宗時,歐陽修與柳永、張先、晏殊諸人,先後由江南來汴京,宋詞引入南風,遂趨興盛。蓋數人皆南士而非北產。

歷經二府始歸田,老去風情耽管弦。

六一堂前歌舞伎,採桑才罷采紅蓮。

歐陽修歷仕東西二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熙寧初致仕,退居潁川。《採桑子》十二首,詠潁州西湖。《漁家傲》詠荷八首,亦為一組鼓子詞聯章,有首有尾,用於歌舞,余別有考。皆投老潁川春夏間所作。曹冠《霜天曉角》序:「荷花會,用歐陽公故事,歌《霜天曉角》詞,擘荷花,遍分席上,各人一片,最後者飲。」猶存其遺風。政和末,葉夢得知潁昌府,有《江城子》云:「猶有邦人,爭唱醉翁詞。」上距熙寧初已近五十年矣。

蘇 軾

妓筵題帕偶揮毫,洗眼湖山興更豪。

一自朝雲歸夢後,萬千綺語頓時消。

蘇軾作詞,始於熙寧間通判杭州時。湖山張宴,常有歌妓以帕乞詞,所作遂多,蓋詞中《錢塘集》也。離杭後,朝雲來歸,年僅十二。紹聖三年,朝雲因瘴疫卒於惠州貶所,隨蘇軾二十二年。

漏斷臨皋月缺時,幽人猶起戀寒枝。

秦黃樂府妙天下,斂手黃州落雁詞。

蘇軾初貶黃州,寓居臨皋亭。臨皋亭本為黃州城南長江邊之江驛,俯臨江岸,去江無十步。時外界不通音問,惟與江濤共朝夕。每夜步遠近,自稱「幽人」。《卜運算元》(缺月掛疏桐)蓋自寓憂傷,而筆力蘊藉超脫。黃庭堅以為「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見《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六《跋東坡樂府》。

驚濤亂石水連天,酹月滿尊故壘邊。

地下周郎如顧曲,小喬按拍舞翩躚。

范成大《吳船錄》記出蜀東歸,「過赤壁,泊黃州臨皋亭下。赤壁,小赤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東坡詞賦微誇焉。」前此陸遊入蜀過此,亦云:「赤壁磯,亦茅岡耳,略無草木,故韓子蒼待制詩云:『豈有危巢與棲鶻,亦無陳跡但飛鷗。』」見《入蜀記》卷四。

公瑾曹瞞共酒籌,扁舟赤壁本神遊。

烏台貶後雄心在,指顧長江繞郭流。

蘇軾一生屢因詩得禍,然樂此無悔,從不戒詩廢詩。元豐二年詩案發,獄中作云:「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入獄一百三十日,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蓋平生以文字為快意也。旋貶黃州。《初到黃州》云:「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又一番生氣勃勃,興不可遏,雖出入煉獄而不改其度者。瞿禪師昔有句云:「此是東坡真學問,惠州不死又儋州。」

晏幾道

小蘋初見便相思,墜雨辭雲不復歸。

垂老卻為文法吏,昇平歌管動圜扉。

崇寧四年,開封府奏獄空,推官晏幾道轉一官,見《宋會要·刑法四》「獄官門」,時年已六十八。慕容彥逢《摛文堂集》卷五有《通判乾寧軍晏幾道可開封府推官制》。乾寧軍,今河北青縣。晏幾道原由通判乾寧軍入京為開封推官。《生查子》「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皆追懷蓮、鴻、蘋、雲等詞中數見之舊人。

據《東南晏氏重修宗譜》(乾隆三十二年重修)記晏殊生九子,道為第八子,寶元戊寅四月二十三日辰時生,大觀庚寅九月歿,壽七十三歲。寶元戊寅即景祐元年,比蘇軾小二歲。

臨川門第最清華,不入城東蔡四家。

獨惜彩雲歸夢杳,謝橋何處踏楊花。

蔡京府第在汴京城東,嘗於重九冬至日遣客求晏幾道長短句,《鷓鴣天》「九日悲秋」、「曉日迎長」二詞是也,然無一語及蔡京。見《碧雞漫志》卷二,亦崇寧間事。

痴絕華年勝虎頭,不甘小謹愛歌喉。

哀弦自訴秋心苦,墜粉飄紅終不休。

韓維以晏幾道「才有餘而德不足」,戒其「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見《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九。此即黃庭堅《小山集序》謂諸公「以小謹望之」者。黃庭堅又謂其生有「四痴」,「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絕」。虎頭,顧愷之小字,人謂其文絕、畫絕、痴絕為三絕。按山谷亦自謂「吾儕痴絕處,不減顧長康」,見《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其《小山集序》約作於元豐三年,時二人同在京師。又《次韻王稚川客舍二首》謂其元豐調官京師,「嘗閱貴人家歌舞」,疑即指晏幾道諸家歌舞。

人生聚散苦無常,猶幸論交寂照房。

政事堂中舊賓客,幾曾顧念晏家郎。

晏幾道與黃庭堅(少前者七歲)元豐中屢唱和於京師寂照房。黃庭堅盛讚晏幾道「晏子與人交,風義盛激昂」。晏幾道為晏殊暮子,陸沉下位,不踐諸貴之門,自雲「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見《硯北雜誌》上。

黃庭堅

觀風已過鬼門關,萬里黔中獨往還。

數載瀘戎猶氣岸,舞裙歌板佐清歡。

紹聖二年,黃庭堅被貶入黔,投荒萬里,一身弔影,過峽州鬼門關。紹聖五年,又移戎州安置。元符三年,奉命出峽。居蜀五年,作詞倍於往常。戎州九日後有《鷓鴣天》三首,其二下闋云:「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佐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時年五十四。謫居在小寺中,號大死庵,與夷蠻雜處。見范成大《吳船錄》卷下。黃庭堅常謂「人固與憂樂俱生者也」,故歷經艱危,萬事隨緣,自作主宰,頑強猶昔。

綠蓑青笠幾時休,新婦女兒卻帶愁。

漁父家風非孟浪,山彎水曲轉船頭。

張志和《漁父詞》「斜風細雨不須歸」,黃庭堅和以「斜風細雨轉船頭」,蘇軾謂「真得漁父家風」,或更以為乃「見道語」。「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新婦磯即望夫山,女兒浦在九江大孤山側。詞或黃庭堅入蜀途中所作。故蘇軾作跋,稱之為「黔安居士」,見《蘇軾文集》卷六八《跋黔安居士漁父詞》。又卷六九《跋山穀草書》:「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黔安居士草書一軸。」時蘇軾遠在儋州。

白髮簪花耐盛衰,宜州酒味總相宜。

投床大鼾投荒去,短笛長歌莫緊催。

《豫章先生傳》謂山谷初謫黔州,「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崇寧二年,又除名勒停,送宜州羈管。崇寧四年九月九日,宜州城樓宴席,作《南鄉子》詞,倚闌高歌,有「酒味今秋似去秋」、「短笛長歌獨倚樓」諸句,為山谷絕筆。九月三十日,終不起。

詞中雅俗本兼容,雅俗俱能黃九翁。

忘卻佛門犁舌戒,轉道木大兩婆公。

宋詞雅俗兩類,一直並存不廢。黃庭堅作詩長於以俗為雅,以故為新,詞則亦雅亦俗,所用俗語每至不能索解(秦七黃九有此同好)。「副靖木大」、「家有婆婆」,見山谷《鼓笛令》。山谷《小山集序》謂圓通法秀禪師以其詞筆墨勸淫,於佛法中當下犁舌之獄。事在元豐末。蘇軾《與圓通禪師四首》其一云:「某聞名已久,而得公之詳,莫如魯直,亦如所諭也。」可知山谷與法秀相知已久,相契亦深。元豐七年,法秀住法雲寺,見蘇軾《法雲寺鐘銘》。元好問《題山谷小艷詩》云:「法秀無端會熱謾,笑談真作勸淫看。只消一句修修利,李下何妨也整冠。」見《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

秦觀

黨人碑石幸同儔,劈板焚書豈足羞。

三月鶯花亭上客,杜鵑聲里落雷州。

崇寧元年九月,立黨人碑於端禮門,定「奸黨」一百二十人,蘇軾、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俱名在黨籍,禁元祐學術。二年四月,詔毀三蘇、黃庭堅、秦觀文集。鶯花亭在處州。紹聖二年,秦觀貶監處州酒稅。酒稅局在處之姜山。後范成大知處州,以秦觀《千秋歲》詞有「花影亂,鶯聲碎」之句,作小亭,名之曰「鶯花」,以紀念秦觀。元符元年,秦觀除名,自橫州移雷州編管。

元祐黨家劇可哀,古藤醉卧去無回。

無雙國士雕龍手,一入廟堂即禍胎。

入元祐黨籍者,被稱為元祐黨家。元符三年,秦觀北歸途中,卒於藤州光華亭。其《好事近》詞云:「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黃庭堅後作詩悼之:「西風吹淚古藤州。」晁說之有《聽唱秦少游『溪路雨添花』詞感舊作》,見《嵩山文集》卷五。劉泰(號菊庄)有題秦觀《好事近》詞墨跡:「名並蘇黃學更優,一詞遺墨至今留。無人喚醒藤州夢,淮水淮山總是愁。」見劉將孫《養吾齋集》卷九《蕭學中采詩序》。「東南淮海惟揚州,國士無雙秦少游」,黃庭堅《送少章從翰林蘇公餘杭》句。

詞到蘇門百態新,風流淮海更專城。

時人鍾愛星河曲,亦賦人間牛女情。

秦觀《鵲橋仙》詠七夕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兼天上人間言之,謂銀漢牛女與人間離別,皆貴在兩情久長。較歐陽修《七夕》詩「若雲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歸」,更具勝義。

曲子三千長短吟,作家歌闋盡知音。

秦郎詞句春風面,佔盡皇州仕女心。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少遊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元豐間盛行於淮楚。」

賀 鑄

健兒身手亦詞雄,不落頹風崇觀中。

家近春明留一悔,入京交臂失坡公。

賀鑄本為武官,少時任俠使氣。元祐八年,蘇軾等奏改文階,入京居春明門東。賀鑄與黃庭堅、秦觀俱相交已久,然在京師未嘗得便一見蘇軾。

麗句如雲不勝收,風流才調嘆無儔。

吳中仕女爭相見,不道搴帷見鬼頭。

詞人或錦心繡口,而體貌不稱。溫庭筠貌寢,號「溫鍾馗」,見《北夢瑣言》十。賀鑄則貌「奇醜」,俗謂之「賀鬼頭」,見《老學庵筆記》八。連歐陽修也曾被稱為「丑面漢」,見《花草粹編》卷五《鷓鴣天》(畫轂雕鞍)詞序。案清章學誠亦其貌不揚,曾燠贈詩云:「五官半虛設,中宰獨妙用」,可謂古今同例。秦觀人調其多髯,號「髯秦」,見《邵氏聞見後錄》。子秦湛「大鼻類蕃人」,見《雞肋篇》上。

蘇黃告退世風乖,樂府賀周變奏來。

解道江南斷腸句,東山一曲最低徊。

王灼《碧雞漫志》論樂府,以方回、美成並稱,謂「賀、周語意精新,用心甚苦」。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山谷首和,此後繼之者多達二十餘首,可謂盛矣。案此詞為山谷激賞,常手寫置之幾研間,見《詩人玉屑》卷二十引《冷齋夜話》。崇寧二年,山谷於鄂州寄詩曰:「解作江南斷腸句,至今惟有賀方回」,揄揚備至。崇寧三年至宜州,即有和章,時山谷初得此詞也。然蘇軾未見此詞。今傳蘇軾和賀方回韻送蘇伯固歸吳中舊居(三年枕上吳中路)詞,乃姚進道作。進道,秀州華亭人,政和五年進士,知龍泉縣。《陵集》十一有《姚進道文集序》。《全宋詞》誤繫於姚述堯名下,不免失考。

家藏萬卷擁書城,典重未能豈定評。

詞人只合吳城老,何日掛帆入越行。

葉夢得《賀方回傳》記其「家藏書萬卷,手自校讎,無一字脫誤」。李清照《詞論》則嫌賀詞「苦少典重」。賀鑄自署「越人」、「慶湖遺老」,晚年居吳城以終,而吳越相鄰,其一生未嘗有越地之行。

周邦彥

典麗精工迥不侔,笙簫並作上樊樓。

秋娘唱罷周郎曲,佔得東京第一流。

周邦彥詞盛於汴京南樓西瓦。劉子翚《汴京紀事二十首》(十七):「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三奏邇英博盛名,晚修禮樂動公卿。

縱然不作蘇門客,宣政風流一代英。

元豐六年,周邦彥獻《汴都賦》,神宗命侍臣讀於邇英殿,授太學正。元符元年,自溧水返京,召對崇政殿,重進《汴都賦》。樓鑰《清真先生文集序》所謂「一賦而得三朝(神宗、哲宗、徽宗)之眷」也。大觀間,周邦彥官議禮局,成禮書二種,政和中,提舉大晟府,二者皆為徽宗制禮作樂。《汴都賦》多頌熙豐新政,與蘇軾政見違隔。元祐二年,張耒、晁補之等蘇門人士入太學,周邦彥即出廬州教授。新舊黨爭痕迹,歷歷可見。詳見余《周邦彥瑣考》。

官本清真數刻傳,曹箋陳注出南邊。

尊周尊姜紛紛是,一脈瓣香到玉田。

宋時清真集,有溧水本,明州本,嚴州本,皆周邦彥歷官之地,蓋官本也。南渡後為清真詞作注者,有曹杓、陳元龍諸人。然清真集北地罕傳,故金元詞人少有論及。南宋詞人則遠祧清真,近師白石。後有張炎《詞源》,為周姜一派作結。

性近倡優貶不輕,詞中老杜褒殊榮。

靜庵轉語誰能解,一字千鈞月旦評。

一九○八年至一九○九年,王國維陸續發表《人間詞話》於《國粹學報》,謂永叔、少游與美成,「有淑女與倡伎之別」。一九一○年,撰《清真先生遺事》成,則轉而尊周邦彥為「詞中老杜」。或謂前者出於詞家本論,後者出於史家考據,似亦未得其實。《人間詞話》本許周邦彥「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而周詞中應歌諸作,本雅鄭雜陳也。

李清照

南渡幼安與易安,詞壇高並兩峰寒。

自來歷下多名女,贏得晦翁刮眼看。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本朝婦女能文,只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李有詩,大略云:『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對妝從不鬥蛾眉,金石姻緣一世奇。

幾輩才人修不到,歸來堂上賭茶時。

趙明誠有《金石錄》三十卷,多得李清照之助,二人可謂「金石姻緣」。清照夫婦於青州歸來堂,每讀書至夜分。「賭茶」之戲,至今為士林艷稱。納蘭成德《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輾轉依人兩浙來,雙溪舴艋載愁回。

簾兒不卷窗兒黑,卻詠項王是霸才。

建炎南渡,明誠母(趙挺之妻郭氏)卒於金陵,後遷葬泉州。時明誠兄弟皆卜居泉州,可謂趙氏舉族遷泉,獨李清照未南行至泉(趙明誠姨兄謝克家,趙明誠弟趙思誠皆嘗知泉州)。李清照至婺州,乃依趙明誠妹婿李擢。紹興三年至五年,李擢以禮部尚書、徽猷閣直學士知婺州。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九。雙溪在婺州。李清照曾過烏江,賦詩曰:「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乃建炎三年在建康具舟西上,西楚霸王祠作。

道路流離過半生,暮年打馬亦奇兵。

獨憐被冷香消夜,猶夢蓬舟海外行。

李清照《打馬圖》為閨中雅戲,作於婺州,蓋與嫁李擢之趙明誠妹共為雅集。時李清照年五十一。《打馬圖序》云:「予性專博,晝夜每忘食事。」其耽於博弈,亦不舍晝夜矣。《漁家傲》(天接雲濤)一詞作遊仙之想,有「路長日暮」之嗟,蓋亦晚年所作。

張元幹

夢繞神州壓卷詞,閩中風義獨扶持。

老來又過垂虹路,看到咸陽撒手時。

紹興十二年,胡銓以奏請殺秦檜拒金人和議被貶新州,張元幹在福州賦《賀新郎》(夢繞神州路)一詞送行。後人舉此詞及贈李綱「曳杖危樓去」二闋,為蘆川詞壓卷之作。紹興二十五年,秦檜卒。時張元幹六十五歲,再入京師,三過平江垂虹橋。「平生百繞垂虹路」,乃其《青玉案》詞語。李光指斥秦檜,必曰「咸陽」,見陸遊《跋李庄簡公家書》。

九地橫流氣不伸,東京舊事盡如塵。

廿年多少憂時淚,灑向南遷過嶺人。

紹興元年,張元幹掛冠歸三山,年僅四十。居三山二十餘年,以送胡銓過嶺詞獲罪,除名,入獄。

早歲汴營共抗金,南歸憂國付長吟。

三山新得詞星聚,鎖考同呼作閩音。

張元幹曾為李綱汴京軍營屬官,靖康時共抗金兵。南歸後,二人皆定居福州,倡和不輟。三山,福州也。林外《洞仙歌》「鎖」、「考」同押,高宗知為閩人作詞。北宋閩詞有黃裳,至張元幹閩詞遂盛。

壽詞二闋致人疑,晚蓋堂堂不可移。

曾傲閑居逾二紀,倒冠落佩未歸遲。

《蘆川歸來集》卷七《瑞鶴仙》詞,有「倚天峻閣」及「庭槐陰轉,盆榴紅爍」諸語,作於五月,似壽秦檜妻王氏(王孫女,時封魏國、韓國兩國夫人)。《瑤台第一層》詞,有「格天同德,全魏分疆」諸語,則壽時相秦檜。宋人壽時相詩詞,以獻蔡京、秦檜、賈似道三人最多,動輒千百。秦檜生日為十二月二十五日。詞中「臘餘春色早」,正合秦檜生辰。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二一《時宰生日樂府序》謂,「凡縉紳大夫之在位者,莫不相與作為歌詩,以紀盛德而歸成功。篇什之富,爛然如雲,至於汗牛充棟,不可紀極」。可見一時風氣。按紹興十五年十月,高宗親書「一德格天之閣」匾額,以賜秦檜。十二月,又封為魏國公。壽詞當作於賜匾之後。秦檜少張元幹一歲。紹興二十一年,秦檜正六十歲。是年初,張元幹坐作詞送胡銓,追赴臨安大理寺。六月,獲釋出獄。有《水調歌頭》「罷秩後漫興」詞,「倒冠落佩」,「兩紀傲閑居」,皆詞中語也。瞿禪師《論詞絕句》論張元幹曰:「堂堂晚蓋一人豪」,則為張元幹定評,決不可易。蘆川集中壽詞凡二十餘闋,大都未署壽主姓名,若一一為之考索,亦難措手。

殷熙仲《張元幹「晚蓋」質疑》(《文史》第十輯),據秦檜於紹興十七年三月,由魏國公改封益國公,謂此詞當作於紹興十五年底,並謂二詞皆為偽作或誤入,識此待考。

陸 游

春色滿城柳數行,越中何處有宮牆。

何人見說黃藤酒,欲覓農家釀酒方。

陸遊《釵頭鳳》詞有「黃藤酒」,未見宋人載籍。余頗疑《釵頭鳳》詞並非作於會稽沈園,詳見余《陸遊〈釵頭鳳〉本事質疑》。

幕府打圍獵騎歡,散關渺渺望南山。

曲江池館猶相待,金甲牙旗破敵還。

乾道八年,陸遊於南鄭軍幕,城樓可望見長安南山,頗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間。嘗登高興亭賦《秋波媚》詞,「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吳船入蜀歷三巴,為愛海棠醉興賒。

博得放翁名號好,錦城雖樂早還家。

乾道六年,陸遊自山陰赴夔州通判任,舟行入蜀,有《入蜀記》六卷。淳熙三年,成都海棠盛開時,遍游諸家園林,時人呼為「海棠癲」。人或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旋即東歸。

倦矣歸來老伏波,鏡湖相伴辦漁蓑。

荒村多少霜風夜,獨有中原入夢多。

東歸後,燈下讀玄真子《漁歌》,有《漁父》五首,其三曰:「鏡湖俯仰兩青天。萬頃玻瓈一葉船。拈棹舞,擁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晚年居山陰三山村,多以詩詞賦夢。「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尤為壯麗。

張孝祥

霜毫初擲舉軍驚,幕府論兵氣不平。

一曲歌頭聞罷宴,書生亦自重橫行。

紹興三十二年,張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長淮望斷),張浚為罷席而入。

嬋娟相伴對青冥,冰雪襟懷過洞庭。

人月俱高此雙璧,留作中秋百代吟。

乾道二年,張孝祥過洞庭,賦《念奴嬌》詞,與蘇軾《水調歌頭》同為絕唱,為古今中秋詞雙璧。

宸翰怎如筆陣雄,林間蕭散晉人風。

峰迴路轉上靈鷲,清氣猶鍾九里松。

宋高宗頗親翰墨。嘗欲書「九里松」三字榜於靈隱道上。後因愛張孝祥擅顏體,即命書之。

於湖追步老坡仙,豪縱才情可拍肩。

畢竟入門輸一著,咸陽氣焰正摩天。

張孝祥作詞,每問客曰:比東坡何如。蓋以追蹤東坡自熹也。據《宋史》卷四七四《秦檜傳》,紹興二十四年三月,秦檜孫塤試進士,舉省殿試皆為第一,士論為之不平。「及廷試,塤與第二人。曹冠策皆攻專門之學。張孝祥策則主一德元老,且及存趙事。於是擢孝祥為第一(時年二十三)。」存趙事,指靖康二年,徽、欽二帝入金營,金人議廢趙氏而立張邦昌,秦檜時為監察御史,上書乞存趙氏社稷,反對改立張邦昌。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七「張於湖對策」條:「按於湖對策,以諛秦檜得在高選。《宋史》本傳謂策問師友淵源,秦塤與曹冠皆力攻程氏專門之書,孝祥獨不攻,殊非其實。」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五:「甲戌歲,張舍人安國答策遂有『一德大臣』之言,乃擢第一。然庄叔、安國雖登第,獨不附秦,安國幾為所殺,由是見重於當時焉。」

辛棄疾

恨不相逢孫仲謀,提兵十萬問中州。

而今南北多豚犬,魯水齊山亦姓劉。

辛棄疾晚年鎮京口,登北固亭《南鄉子》、《永遇樂》兩詞,多懷及孫權,蓋以贊其據江東而北抗中原也。曹操南征時,見孫權軍伍整齊,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北宋亡後,建炎四年,金人於濟南冊立劉豫為帝,號「大齊」,都大名府。紹興二年,劉豫遷居汴。七年,金人廢劉豫。辛棄疾《進美芹十論札子》云:「臣之家世,受廛濟南,代膺閫寄,荷國厚恩。大父臣贊以族眾拙於脫身,被污虜官。」其祖辛贊仕於濟南,或許正值劉豫據濟南而受金人冊封。

煙柳斜陽感不禁,夢中哽咽更沉吟。

紅巾翠袖黃封酒,難慰辛郎遲暮心。

《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據傳孝宗見之不悅。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四謂:「『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按「未須」兩句,乃程顥詩(《和司馬光諸人禊飲》,《全宋詩》失收)。《朱子語類》九二:「明道詩『不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龜山語錄》說是時事,梅台詩亦說時事。」「煙柳斜陽」異於「天際輕陰」,正喻時事日非,回天乏力也。

飛虎建軍報國憂,前生青兕氣吞牛。

廿年歲月閑中老,只說瓢泉好個秋。

淳熙七年,辛棄疾為湖南安撫使,創置飛虎軍,雄鎮一方,為江上諸軍之冠。《宋史·辛棄疾傳》謂少與僧義端同在耿京軍中,義端曰:「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然南歸四十餘年間,投閑置散二十餘年。《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曰:「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蓋已不勝秋心矣。

冶葉倡條迄未休,東南雌了最堪羞。

金元別有論詞客,獨尊蘇辛第一流。

「東南嫵媚,雌了男兒」,陳人傑友人句,見其《沁園春》(記上層樓)詞序。元好問尊蘇、辛為詞中第一流。《遺山自題樂府引》曰:「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以後便到辛稼軒。」

陳 亮

磊落嶔奇筆一枝,水心傳語最相知。

平生經濟情懷在,假手花間側艷詞。

葉適《書龍川集後》,謂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並稱之為「同甫微言」。

十論九議達宸衷,御戎中興氣更雄。

誰知歲晚俱淪落,卻話鵝湖夜雪中。

乾道元年,辛棄疾上《美芹十論》。六年,又上《九議》。陳亮亦有《中興五論》。淳熙十五年,陳亮自婺州至上饒訪辛棄疾,同游鵝湖,逗留彌旬,極論世事,惜朱熹應約而未至。陳亮東歸時,辛棄疾追至鷺鷥林,雪深泥滑而止。二人各賦《賀新郎》三首,往複唱酬。

縱橫才略議遷都,北向爭衡有壯圖。

王霸於今何處說,興亡留得半城湖。

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力主遷都建業,謂錢塘一隅,風俗華靡,不足北向以爭中原。又陳亮《復朱元晦書》,反對近世諸儒辨析天理人慾之說,主張「義利雙行,王霸並用」。

不怕埋藏只報春,詠梅數闋見精神。

孤山雪後花千樹,志士情懷處士魂。

陳亮詠梅云:「一朵忽先發,百花皆後香。但報春消息,不怕雪埋藏。」《龍川詞》有《點絳唇》、《好事近》、《浪淘沙》、《品令》、《最高樓》、《醜奴兒》等詠梅多首。

姜 夔

春風十里厭談兵,淮甸歸來夢亦驚。

正值承平無戰事,不然變奏盡秋聲。

淳熙三年,姜夔往來江淮間。至日,過淮揚,作《揚州慢》,上距建炎三年金人初犯揚州,已四十餘年。

野雲孤鶴不虛生,無愧南州處士名。

自述數行殘墨在,如何結識盡公卿。

《齊東野語》卷十二錄姜夔《自述》,結交皆當世名公。「某早孤不振,幸不墜先人之緒業,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謂名公巨儒,皆嘗受其知矣。」所舉有鄭僑、范成大、楊萬里、朱熹、京鏜等二十餘人,而與張鑒「十年相從,情甚骨肉」。張炎《詞源》稱「姜白石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

一門百指愧妻賢,可要公卿寄俸錢。

米貴長安居不易,依人作客更年年。

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五《次姜堯章贈詩卷中韻》:「念君聚百指,一飽仰台饋。」憫其有家口之累,曳裾權門。

梅花本是返魂香,寄與燕山路更長。

不待小紅低唱罷,舊時月色已滄桑。

宋時稱梅花為「返魂香」。姜夔《疏影》詠梅:「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以梅花為身陷胡地之昭君歸魂,蓋亦暗寓被擄不歸之北宋舊宮人歟?

史達祖

斷紅新綠已春濃,雙燕並棲畫閣中。

記得踏青風日好,鳳頭鞋子半彎弓。

史達祖以《雙雙燕》詠燕馳名,姜夔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東風第一枝》詠春雪結句:「恐鳳靴、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尤為姜夔拈出。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姜夔嘗為《梅溪詞序》,評語當見於序中,黃昇猶及見之,惜全序久已不存。

故國遺民語語悲,放翁淚灑石湖詩。

行程歷歷燕山道,尚有梅溪使北詞。

乾道六年,范成大使金,有《攬轡錄》一卷及北行詩七十二首。陸遊有夜讀《攬轡錄》感事,見《劍南詩稿》卷二五。開禧元年,史達祖為屬吏隨宋使李壁入金賀天壽節,有《龍吟曲》、《齊天樂》、《鷓鴣天》、《惜黃花》、《滿江紅》等一組北行使金詞,途中往返兩月。《滿江紅》云:「趁建瓴一舉,並收鰲極。」開禧二年北伐之謀,已首先於此。

玉津園裡殺機生,黥面赭衣帶枷行。

留別西湖諸詞友,柳昏花暝斷吟聲。

開禧三年,宋金議和。宋殺韓侘胄於玉津園,函其首獻於金人。史達祖等堂吏送大理寺根究。未幾致黥,貶死。

姜張作序交稱許,本集居然未唱酬。

應是兩家開禧後,篇篇刪凈洗前羞。

《梅溪詞》有姜夔、張鎡二序(姜序今佚),交口稱許,姜、張二家集中,卻絕無與史達祖往還之跡,蓋開禧兵敗之後,盡刪之矣。陳造《江湖長翁集》卷五《次姜堯章贈詩卷中韻》:「准許高史來,函丈置三席。」高為高觀國,史即史達祖,是白石與竹屋、梅溪久有交誼也。

吳文英

夜半傳衣事不虛,三宗一祖失之誣。

詞家亦見山門盛,誰繪夢窗授法圖。

南宋詩家取法江西宗派,亦以詞法遞相祖述。傳授詞法蓋始於姜夔。楊纘《作詞五要》,將詞法簡約為五條。見張炎《詞源》。淳祐三年,吳文英傳詞法於沈義父,約為四條,論音律、雅俗、用字、發意。見沈義父《樂府指迷》。張炎又有「要訣」四條,見陸行直《詞旨》。詳見余《宋季三家詞法》。

宮裡吳王醉不醒,屧廊如響晚山青。

酸風箭徑水猶膩,似帶襄陽血戰腥。

咸淳三年,蒙古圍襄陽,吳文英猶及見之。九年,襄陽陷落,吳文英蓋此前已卒,不及見矣。

幾番時事不堪論,豐樂樓前日色昏。

淺醉湖山無對語,斷襟零袂出都門。

「幾番時事共論,座中共惜斜陽下」,吳文英《水龍吟》送萬信州詞。萬信州,即萬益之,南昌人,紹定二年進士,咸淳二年三年,知信州。見《弘治撫州府志》卷九,《萬曆新修南昌府志》卷十七,《江西通志》卷四九。豐樂樓,在杭州涌金門外,樓高三層,聳立西湖邊,杭郡官紳每宴集於此。吳文英《高陽台》(修竹凝妝)、《鶯啼序》(天吳駕雲)、《醉桃源》(翠陰濃合)諸詞,皆作於豐樂樓。宋亡後毀於一炬。方回《記正月二十五日西湖之游十五首》(其一):「來輿去馬禁城空,豐樂樓銷一炬紅。說與吳儂莫惆悵,龍墀猶化梵王宮。」

蘇台庾幕十年間,池館清華日往還。

久別鄮峰長作客,閶門數屋是家山。

紹定五年起,吳文英入蘇州倉台幕,居蘇州十年。南倉在小城西,北倉在閶門側。吳文英《鷓鴣天》:「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閶門屋數間」,即其蘇州寓所。吳文英四明人,然夢窗詞無作於明州者。蓋少小離家,至老未歸歟。紹定五年至嘉熙三年,七年間提浙西常平倉司者,依次為王定、曹豳、史宅之。史宅之亦四明人,史彌遠子。吳文英有《瑞鶴仙》(記年時茂苑)、《垂絲釣近》(聽風聽雨)等十首酬史宅之。《姑蘇志》卷三:「史宅之,嘉熙二年閏四月二十日,以朝議大夫、徽猷閣待制知平江府兼浙西提舉。三年正月一日,召赴行在。」

宋末另有一吳文英,字夢炎,號野舟。入元為紫陽書院山長,見方回《桐江續集》卷一六。

周 密

曾侍紫霞顧曲游,西湖吟社發清謳。

山陽笛與銅駝事,未見蘋洲續集收。

楊纘為寧宗楊後族裔,號紫霞翁,精於度曲,有《作詞五要》,於西湖繪幅堂結吟社。周密作詞,多受其指點。《蘋洲漁笛譜》,為周密手定詞集,皆宋亡前作。張炎《探春慢》寄草窗云:「銷魂忍說銅駝事」、「舊情懶聽山陽笛」,為二人相同之晚年生涯。然周密宋亡後詞甚少,且未嘗結集。今存《草窗詞》二卷,乃後人掇拾而成。

憶昔咸淳恬嬉時,承平故態少哀思。

聲家亦有夢華錄,八卷南音絕妙詞。

度宗咸淳時,或稱為小元祐。宋亡後,周密輯《絕妙好詞》,意在保存當日交遊之盛。原本八卷,今傳錢曾藏本僅六卷餘,亦未見原書序跋。

網羅文獻弁陽翁,野語猶傳乙部風。

筆下三朝多掌故,癸辛街畔一燈紅。

周密晚年勤於著述,有志於備史乘與存文獻。《齊東野語》二十卷,可採補南宋實錄,實史筆也。嘗居杭州癸辛街,有《癸辛雜錄》。《齊東野語》多記朝廷大政,《雜錄》則瑣事雜言,然多存宋末風氣。

君衡已對燕山雪,樂笑曾書金字經。

惟有老夫潛四水,澄懷獨對弁山青。

周密故友,如陳允平被召北上,張炎入京繕寫金字經,王沂孫亦出為四明書院山長,獨周密退隱吳興弁山,澄懷自若,其號「潛夫」、「野老」,蓋有其寓意耳。

王沂孫

枯形閱世越江哀,一片霜飈夜半來。

蟬敗螢單吟更苦,冬青心事費人猜。

「枯形閱世」,王沂孫《齊天樂》詠蟬語。周濟《宋四家詞選》指詠蟬諸詞為元僧楊璉真伽發會稽宋六陵而作。厲鶚《論詞絕句》:「頭白遺民涕不禁,補題風物在山陰。殘蟬身世香蒓興,一片冬青冢畔心。」

南北風花一例刪,常州諸老采詩慳。

只緣寄託關宏旨,領袖四家殿碧山。

周濟《宋四家詞選》以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王沂孫四家詞「領袖一代」,於碧山詞尤重在寄託,「碧山胸次恬淡,故黍離麥秀之感,只以唱嘆出之,無劍拔弩張習氣。」

誰吊御園聚景梅,暗香消盡影交摧。

六宮北去龍沙遠,縱使招魂也不回。

聚景園在清波門外,曾經四朝臨幸。亭植紅梅。周密有《法曲獻仙音》詠聚景亭梅,李彭老、王沂孫繼之。

玉笥山頭望六陵,愁雲慘淡氣嶙峋。

越中暗寫同人集,譜得蟲魚入律新。

《樂府補題》一卷,集王沂孫、周密等十四人詞三十七首,賦龍涎香、白蓮、蟬、蒓、蟹五題。以草木蟲魚入律,近人每為疏證,殊不易易。

張 炎

西子湖邊柳作薪,滿城胡騎日揚塵。

王孫乞食渡江去,且作四明賣卜人。

宋亡後文士淪落,往往為日者星士,寫神賣卜度日。張炎因祖產籍沒,四處乞食,嘗在四明設肆賣卜。袁桷《贈張玉田》詩註:「時來鄞上設卜肆。」

供奉大都金字經,南歸古渡夜揚舲。

時人喚作張孤雁,月黑雲深落蓼汀。

至元二十七年,張炎北行為元世祖寫金字《藏經》。夜渡古黃河,游大都長春宮,有北游詞多首。其《解連環》詠孤雁,或謂乃懷北地故人。若引作自喻,亦無不可。

新刊八卷得真傳,浙派始知重玉田。

竹垞豈無英氣在,後生不覺勝前賢。

張炎詞集有二卷本與八卷本,見《千頃堂書目》。二卷本以調編排,八卷本猶存編年意味。八卷本出陶宗儀手鈔,有明成化時井某題辭,為清初朱彝尊所得。李符《山中白雲詞序》謂「竹垞厘卷為八」。其實八卷為陶鈔之舊,非由朱彝尊重編也。朱彝尊為舊抄辨正魚魯,龔翔麟刻於白門,其傳始廣。或謂清初浙派「家白石而戶玉田」。然朱彝尊才高氣廣,曝書亭詞取徑甚寬,所造蓋非張炎所能牢籠。

《靜志居詩話》卷二二「張鹿徵」條,謂張氏晚年隱居攝山,山居鈔書頗多。「曩造其山居,見案頭有手鈔宋季張炎叔夏詩集一卷,今其遺書不可復問。」惜當時朱彝尊未向張瑤星借鈔付刻,張炎詩詞可成合璧矣。張炎詩今僅存詠奉化腰帶水一首,見《延祐四明志》七。

怕見啼鵑與落花,湖山歷劫走天涯。

集中十九無家別,舉目蒼茫散暮鴉。

宋亡後,元人殺張炎祖張濡,籍沒其家財。此後張炎客游落拓,無可棲止。《長亭怨》等「過舊居有感」,所謂「恨西風、不庇寒蟬」也。曾流寓四明、台州、越州、吳中、江陰、義興、溧陽諸地。今讀其詞,如讀老杜《垂老別》、《無家別》。周密《蘋洲漁笛譜》無宋亡後作,張炎《山中白雲詞》則無宋亡前作。

(刊於《詩書畫》雜誌2011年第1期[總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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