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曾告別京城,也曾想當宰相
築室陽明洞
王陽明31歲時,他決計要告別京師,告別政治,告別文壇,告別那些喧嘩與騷動。他剛剛乾了三年,就不想幹了。因「虛弱咳嗽之疾」,上疏回家養病。
身體不好、仕途無趣、文人無益,導致他情緒低落:「人生一無成,寂寞知向許?」(《審山詩》)他路過秀水縣,拜會了在三塔寺閉修的芳上人,受他的影響,回到紹興,在會稽山的陽明洞蓋上房子,摒棄諸凡冗務,專意修鍊道術。《年譜》載,他在洞中持續修鍊,「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雲門,先生即行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摒去」。他摒去的是氣功狀態。這種能感應萬物的氣功態是相當折磨人的,別人渾然不覺的信息,他就收發不停了,自然是相當簸弄精神的。
他自然並不總枯守古洞中,而是到處遊玩,登高覽勝,留詩不少。煙霞之氣盎然,什麼「池邊一坐即三日,忽見岩頭碧樹紅」、「青山暗逐迴廊轉,碧海真成捷徑通」、「江鷗意到忽飛去,野老情深只自留」(《歸越詩》)。似乎是魂歸自然了。
他在這種靜養中嘗到了甜頭,凡幹事專註的人慣性也大,他持續化地想「離世遠去」,大隱息聲,徹底下決心了斷塵緣。這一次,不止是說說,還應該有現實矛盾,譬如總沒有孩子、與夫人不和又不能休妻(他在國子監讀書時期受惠於岳父處多多,見他之《祭外舅介庵先生文》,結婚不入洞房入鐵柱宮,現在離家來修道,都透露著夫妻不諧的信息)。他決心徹底隱居,有著既不滿意國也不滿意家的意思——這片織錦有一條貫穿性的隱逸線,直到嘉靖朝奉旨隱居。
洵棲堂手作/姜志平
自然又猶豫不決,不忍心丟下奶奶(岑氏)和父親。他幼讀孔孟之書、長達周公之禮,知道天倫不可違,他雖有桀驁不馴的個性,但善良溫情,做不了絕情絕意、撒手天涯的事情。《年譜》說是這血緣的力量把他拉回塵寰,其實更重要的是他畢竟是儒生,誠如道士所云「終不忘官相」,他的山水詩中依然有這樣的話頭:「夜擁蒼崖卧丹洞,山中亦自有王公。」儘管是將山中生活與王公生活相比,但「王公」還是他心頭中佔分量的標準。
他的養生功和神仙術並沒有治好他的病。第二年,即他32歲時,搬到錢塘西湖養病去了。到了西湖之後,僅從詩題上就得知他去過本覺寺、聖水寺、曹林庵、覺苑寺、勝果寺、寶界寺。至於他修成了多少禪風道骨,只能從日後的表現判斷了。
他心情頗沁爽起來,什麼「十年塵寰勞魂夢,此日重來眼倍清」(《西湖醉中漫書》)。一沁爽了,又開始熱愛生活了,「復思用世」(《年譜》)。在虎跑寺中,他遇見一坐關三年的老僧,不語不視,王喝問:「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這一喝,足見陽明熟稔此道,他在四處尋找「真理」時明確地說「道心無賴入禪機」(《與胡少參小集》)。
黃宗羲對祖師爺說過一句不甚恭敬的話:「王文成可謂善變者也。」的確,他英才天縱、跨行兼修儒、釋、道、兵法、文學、書法、騎射等,想起一出是一出地換著樣兒「舞弄」、實驗著不同人生境界,可謂「蛟龍變化,不可訓狎」。他若真正深入掌握了養生道術,至少也不會50多歲就留下「所學才見到幾分」的憾恨而驟返道山。當然也可以說,如果不修鍊,他也許來不及建功立業而撒手人寰。他的學生胡松說得好:「夫道一而已,通則皆通,塞則皆塞。」陽明在修養生功、喜仙道時正好「塞」著,不然,中國只會多一個名道,而少了一個影響歷史的大儒。
洵棲堂手作/姜志平
王陽明的宰相經
他回到京城,銷了這不長不短的病假。仍然是刑部主事。但機會似乎來了,他被巡按山東的監察御史陸偁聘去參加山東的選拔舉人的鄉試。他沒有去提牢廳當班的煩惱牢騷了,以區區一刑部主事的身份到夫子之鄉來典試儒學生徒,他自然感到這是「平生之大幸」。欣慰之情產生兩個後果:一是暫時擺脫了逃禪學仙的心境,二是從官場中找到了可以一試身手的興奮點。
現在從他出的題以及作的「陳文」(「標準答案」)來看,他當時心中期待的首要讀者,並不是那些應試的生員而是當朝大佬們,他是再上一道《陳言邊務疏》,他要一展自己的宰相之才。他把這些年「觀政」發現的諸多積弊、倒錯扭曲的現象以或明或隱的方式向讀書人「提」出來。
他出的各科題目都很大膽。如首場「四書文」(即決定考生命運的八股文)問的居然是:「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不可則止」正包含著「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氣節,包含著士子對君主「道不同不相與謀」的獨立立場,包含著不給「老闆」當狗、當家僕私臣的道義原則、價值取向。這是絕對符合儒學原教旨而在大一統家天下體制中相當犯忌諱的。孔子就因堅持這一「以道事君」的基本原則而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周遊列國不遇可行其道之君,最後退回老家教書育人去了。
孟子強調得最厲害,幾乎是不遺餘力地狙擊那些不講道義、苟取富貴、以妾婦之道事君的無恥之徒。朱元璋大罵孟子,先毀後刪改《孟子》就為打擊這種「革命」傾向。若朱元璋看見王陽明這樣出題非殺了他不可,或在永樂目灼灼似賊時期,或在清兵入關生怕漢人不合作之際,王出這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題都是在找死,至少要倒一個連他老子也要跌進去的大霉。
另一題目也見陽明心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由己飢之也」。這是孟子之熱心腸一脈儒者信守的教義,但真普照士林,成為士風,是到了宋代。有名的如范仲淹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號召、張載之「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信條,都是傑出的體現。陽明的心學就直承這一脈「仁者與萬物一體」論而來。以天下為己任,事事皆關我心,「我」是「主人翁」,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強調小我統一於大我的歷史責任感,是儒學留給中國人的精神邏輯。陽明的歷史地位正在他是這一生產線上的一個新生代的「變壓器」。這又與「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構成一種互補關係。其中的理論張力在於「天下」與「君國」不是一回事,儒家有一個同樣讓君主頭痛的主張: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君主只是來為民辦事的「公務員」。儒家這個「大同」學說到了康有為、孫中山才大放異彩。王陽明還只是講「我」與天下一體,不可能搞什麼憲政運動。
在「論」這一項中,他出的題目是:「人君之心惟在所養」。這是一個標準的心學論式,陽明能提出心學是一路努力「養」出來。孔子開啟的中國文教傳統唯重教養,孔子的理想是把全國變成一個培養君子的大學校。理想和現實總存在著差距和矛盾,而人又應該朝著理想化的方向努力,那麼怎樣才能完成從現實到理想的轉變呢,只有靠「養」——「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養而能生者」。人君之心「養之以善,則進於高明,而心日以智;養之以惡,則流於污下,而心日以愚」。
洵棲堂手作/姜志平
陽明的學生說這些保留在陽明兒子手中的四書文、策論範文,都是出於陽明的親筆:
人君之心,不公則私,不正則邪,不善則惡,不賢人君子之是與,則小夫儉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兩無所在者。一失其所養,則流於私,而心之志盪矣。入於私邪,則心之智惑矣。溺於惡,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於庸患之歸乎?
人君也許看不到這種大不敬的大實話,但有一批專門的文化警察在替皇帝照看著,科舉制度的程序是有複核參校這一環節的:
兩京各省鄉試錄,及中式墨卷,背聖言則參,背王制則參,不背則否。
官司評騭,送科複閱,各以虛心平心,從公從實,互相參校。
(《春明夢余錄》卷40)
像陽明這樣把君當「人」來正邪公私地加以漫議而不犯忌諱,是因為明中葉的自由度比明初大多了。
「擬唐張九齡上千秋金鑒錄表」的「問」和「答」肯定是王寫的。「論」和「表」都是官牘中的常用文體,中國的行政系統主要靠文牘流通來支撐,科考是選拔幹部,故這兩項是必考的。「擬」者仿也,仿前人的形式、語氣,內容還是對「現實」發表意見。陽明這道「表」的指導思想是如何全面「治理整頓」,是篇如果「我」是宰相的施政大綱。其中的核心問題是改變「名器太濫」、清理「牧羊人」隊伍。國家設官是為了治民,但歷朝政治的難點和問題的爆發點都出在官身上。這好像刷子本是刷鍋的,但刷不了幾次,刷子就比鍋還要髒了。
最體現陽明心思的問題是:「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這是王自己內心的兩極,外在欲求對於書生來說就是當宰相,內聖的楷模是顏回。王擬的答卷也見心學路數:「求古人之志者,必將先自求其志,而後能辨其出處之是非。論古人之學者,必先自論其學,而後能識其造詣之深淺。」這與我們熟悉的欲為革命文先為革命人是同一邏輯。
最後一個問題的設置顯示了他與當時的流行做法的「緊張」關係。他先亮明自己的觀點:「明於當世之務者,唯豪傑為然。」王陽明最後以平民教育家而永垂不朽,但他是個豪傑本位主義者。他痛恨「今取士於科舉,雖未免於記誦文辭之間」,意指這種做法是拔不出豪傑來的,但馬上表明自己是要拔豪傑的,所以讓你們「備論當世之務」:如何削減冗官?如何理平繁重的賦稅?現在藩王滿天下消費極大,國家幾乎養不起了,他們還將發展到尾大不掉鬧事的地步,怎麼處置?軍隊遍海內而日耗甚大,怎麼辦?各種自然災害造成大量流民,怎麼拯救?社會治安混亂,「獄訟煩滋,流賊昌熾,其將何以息之?」權貴世家兼并土地,為害鄉里,人情怨苦,怎麼制裁他們?邊境不寧,怎麼對付那些戎和胡?
他幾乎把當時主要急務都擺出來了,他認為這都是「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所有這些問題都是成龍配套的,官多藩重必加重稅賦,南軍北用北軍南用,徵調運輸糧食就使民不堪命。那些肉食者又只是滿腦袋權錢經!怎麼辦?千言萬語是得找出豪傑來,但國家「名器已濫」!出個把豪傑也得被官場這個銷金窟給磨滅了。他現存的《山東詩六首》,既痛「濁世將焉窮」,「下愚竟難曉」,更恨「我才不救時,匡扶志空大」。現實對於他來說是個「網」——「塵網苦羈縻,富貴真露草!不如騎白鹿,東遊入蓬島」。這個豪傑時時都想著跑。
作者系:現代陽明書院創始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孔學儒術》《王陽明傳》《儒林外史與中國士文化》《影視藝術哲學》《水滸智局》等。
TAG:現代陽明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