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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涪源,顫抖的故事(上)

文/江劍鳴

【作者簡介】江劍鳴,四川平武人,中學退休教師,四川省作協會員。

散文:涪源,顫抖的故事(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1)

六點十分,晚飯剛畢,突然感覺到地震,不大,但讓我本想出去看夕陽的心情,頓作煙消。

前兩天看網路新聞,說有人發現了中國地震帶線,從東北黑河直拉向雲南騰衝,跟「胡煥庸人口線」重合。涪源平武,就在這條線中間,本來沉睡在青藏高原跟四川盆地接壤的褶皺帶里,千萬年來,睡得天荒地老,如今,卻被地震震醒,演繹出許多顫抖的故事。

山巍巍聳立,水長流不息,可是,涪源卻一直被地震困擾,空氣里一直瀰漫著地震頻繁躁動的氣息,和著大山的瘴煙戾氣,瀰漫在摩天嶺南麓的溝溝梁梁,像鐵鏽一樣,鏽蝕著人們貧瑣的生活和麻木的神經。我經曆數次地震而僥倖活下來,命耶?運耶?

地震這個沉重得讓人疼痛的詞語,像一個人人詛咒的惡魔,隔那麼一段時間,就跑出來,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無情地啃噬並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們孱弱的生命。唐山地震,松平地震,汶川地震,玉樹地震,廬山地震,九寨溝地震,這些片語,就是一隻只無情的魔爪,瘋子彈琴般連續撥動著我們本就脆弱的神經之弦。

是誰打破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地震惡魔?我坐在沙發上,百思不得其解。

1976年「8.16」松平大地震和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我親身經歷,2013年「4.20」蘆山地震和2017年「8.8」九寨溝地震,我近距離感受,印象深刻。涪源山水,總在劇烈的顫抖中,種種情形,一直在腦海里放電影,放了幾十年。

腳下的土地,幸沒有裂開,將我陷落下去,像河馬吞蝦米那樣。建築物沒有訇然倒塌,像砸核桃那樣把我砸成肉餅。我等生物以及跟我同類的和不同類的生物們,都感到了劇烈的顫抖。有些同類被地震的裂縫大口吞沒,瞬間消失,或者被建築物砸塌,或淺或深地掩埋。我幸未被掩埋。埋,或者未埋,都是命,都是運,卻不知道是誰在冥冥之中安排。

松平大地震,震中在平武縣城的西邊50公里。汶川大地震,受災嚴重的南壩鎮,又在縣城東邊50公里。龍門山和岷山,就像一個醉漢叉開的兩條大腿,平武就十分屈辱地憋在兩腿之間。兩邊的斷裂帶發生地震,波輻嚴重襲來,殃及池魚,平武就被調戲、羞辱甚至恐嚇一番。50公里,似乎很遠,但在地圖上,只是一個小點而已。每次大地震,縣城震感強烈,卻都沒有嚴重的房屋倒塌和人畜死傷,或者說,襠下的平武,沒有被那兩腿夾碎,實屬萬幸啊!

我先後參觀過南壩鎮廢墟、北川老縣城地震遺址和北川地震博物館。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大地的抖動和顫慄,而是地球發了神經的瘋狂和肆虐——天昏地暗,房倒屋塌,山崩地裂,江河斷流,狂風咆哮,暴雨如注,生靈塗炭,城鎮傾覆,恐怖和傷亡,親人們陰陽兩隔……那些場景、圖片和影像資料,讓我見識了真正的「天塌地陷」「慘絕人寰」。

從感情的角度,我悲嘆:彼厚者地,曷其無情?蒼生何辜,天地讎之?

從理性的角度,我明白:這「兇手」,不過是地殼的自然運動而已。

我是倖存者,我要訴說!

地震災難給我們驚嚇和疼痛不容置疑。現在,還經常發生,兩三級的,四五級的,或遠,或近,或深,或淺,比如今天。

現在,每年都要感覺到幾十次大大小小的地震,比如今天傍晚。遇上半夜三更被沉悶的地聲和床的抖動以及房子的吱吱嘎嘎聲弄醒,我會禁不住自言自語一句:「又搖地震了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很平靜,很淡定,像個局外人,不像當年那麼驚詫莫名地大聲吼叫:「地震!地震了!快跑!快跑!」之前我往樓下跑過,也往廁所里躲過。聽人說「大震跑不脫,小震不用跑」,我就不跑了。只聽到牆壁的吱嘎聲,看不見吊燈的晃動,看不見牆壁的扭動,不知道牆壁有沒有扭出水波一樣飄蕩的紋浪。有時能聽到地聲,「轟隆」的巨響,或者「埪咚」、「嘭漴」的悶響。我的床,上下彈跳,或者左右搖擺,衣櫃床頭櫃一類物件,不停地抖動,不停地顫慄。當然,顫慄的,還有我的心,雖然我不像當初那樣心煩意亂焦躁不安,更不致於驚弓之鳥立刻從床上跳起來。

(2)

辦公桌對面坐著教中學物理的吳老師和教中學地理的張老師。他們懂得牛頓、愛因斯坦,懂得拉采爾、李四光,懂得運動力學和相對論,懂得地理學和地質力學。我跟他們討論過地震話題。微胖的中年人吳老師給我解釋運動力學:「世界萬物都在不停地運動著,不停地變化著,一刻不停地,哪怕我們肉眼看到的所謂靜止不動的物體,比如沉靜的大地,比如穩重的大山,比如桌子上的這個茶杯。」一邊說,他一邊指著我面前的玻璃茶杯。杯子冒著幾縷溫馨的熱氣,青毛茶正在開水裡發脹,翻滾。

我不相信瑪雅預言之類的妄說。對世界末日地球毀滅這些謠言,我持堅決否定態度。雖然科委沒有給我頒發熱愛科學獎,我也不敢自封是主旋律提倡的唯物主義者,但我相信大自然是物質的,存在巨大的能量和威力。

帶著眼鏡的年輕人張老師給我講地質力學:「地殼大大小小的構造運動一直存在,一刻不停。其運動的力量巨大,沒法準確測算。其造成的損毀,也沒法清楚統計,給人類帶來的傷害,可能非常嚴重。」

我給他們敘述了我老家農民李表嬸關於地震是「鰲魚眨眼」和李表叔關於地震是「地球在害瘧疾打擺子」的比擬,張老師把眼鏡往上推一推,慢條斯理地笑著說:「把地震說成是鰲魚眨眼,或者說地球患瘧疾病了,在顫抖,很生動,很形象。不過,瘧疾可以治癒,地震卻沒完沒了,沒法準確預知,更沒有治癒一說。」

我們說人類是最偉大的生物,這只是我們相對於其他生物而言。如果面對大自然,面對顫抖著顫慄著的地球,面對變化著運動著的浩瀚宇宙,我們會感覺到,人類這種生物,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啊!

我們也曾說,生命是永恆的。但任何一種生命形態,應該有它的產生髮展和消亡的過程。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人類的生命脆弱無比,不如螻蟻。人類的智慧和能量與大自然的智慧和能量相比,實在相形見絀。在特大地震面前,一切榮譽、功利、愛情、友誼、地位、金錢美女、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都會碎為齏粉,飄散得無蹤無影。

太空和宇宙的概念太大,我們僅說我們棲居的地球。學生寫作文,把地球比作母親來讚美,如果地球有知,應該感到高興。人類來自地球泥土,也歸於地球泥土,地球是人類的永恆家園。可是,地殼自身運動能力太大。張老師說:「地殼運動是由內營力引起地殼結構改變、地殼內部物質變位的構造運動,它可以引起岩石圈的演變,促使大陸、洋底的增生和消亡,並形成海溝和山脈,同時還導致發生地震、火山爆發等。」憑我親身經歷地震的經驗知道,特大地震頻頻發生,比起火災、旱災、洪災、澇災、污染、資源匱乏、溫室效應來,要嚴重一萬倍。

剛剛去世的那位著名科學家霍金,曾經擔心地球繼續這樣折騰下去,人類的家園終有可能會毀於一旦。那麼,彼時,人類將何處安身?他主張,可以離開地球,開闢其他星球居住生活。這個主張的確膽大,或許是一個偉大的創新思想。我戲謔:「到時候地理課將要改作天理課了。」吳老師說:「要實現這設想,談何容易!」

災難的來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更不以政治觀點黨團派別宗教信仰或者人種和族別為轉移。我不是杞人,憂天憂地,悲天憫人,只是我人性的正常本能使然。

我經歷涪源山水的顫抖,歷歷在目,餘悸在心。

散文:涪源,顫抖的故事(上)

(3)

有些畫面,如同刻刀鐫進腦海,一輩子磨不掉。可惜我只能樸實地敘述,而不能像某些作家那樣,動不動就引用歐美或者俄羅斯那些姓名幾拶長的名人的論斷來裝潢自己的文字。

1976年8月23日上午,吃過早飯,已經10點過了。放暑假,我住在磨刀河畔李表叔家。那幾天,家家戶戶都在用篾簟席搭建的防震棚里躲避地震,沒有去生產隊出工,所以,早飯很晚。吃早飯的時候,李表嬸說:「這鰲魚眨眼,啥時才眨完哦。」老百姓一直認為地震是鰲魚在眨眼睛。李表叔卻說:「眨鎚子的眼,分明是地球害瘟了,打擺子。瘟神走了,就好了。」害瘟,就是生病,這是把地球擬人化了。打擺子,是四川方言里「瘧疾」的說法,臨床癥狀就是周身不停地發抖。這個鰲魚眨眼和打擺子的比擬,的確很形象。我們不得不佩服人民群眾的語言創造能力和表達功夫啊!

人可以不出工,可李表叔家養的那頭老黃牛,還得每天牽出去吃草。我從圈裡牽出那頭早已飢餓的老黃牛,到田埂間放牧。已經連續下了幾天雨,此時仍然飄著小雨。我戴著斗笠,披一件棕蓑衣,一副古代俠客似的打扮,要是放在大城市,是絕好的行為藝術,會立刻擁躉若干粉絲。田埂北端矗立著一塊標語牌,兩根木樁,中間木板,房子那麼高,用油漆寫著「人定勝天」四個巨大的紅字。田埂南端還立著一塊同樣的標語牌,寫著「農業學大寨」五個巨大的紅字。天空灰濛濛一片,看不清摩天嶺那些平時看去高俊無比的山峰。標語牌上那些字,也灰濛濛的,不太清晰。老黃牛不懂什麼學大寨,也不懂什麼大地震,只懂得吃草。它很餓,大口地吃草,吃得非常投入,非常認真,非常享受。

昨天晚上,公社的大喇叭敞敞響了,說七天前,即1976年8月16日夜晚的地震,震中就在平武縣的水晶鎮與松潘縣的交界處,7.2級。我們磨刀河距離縣城20公里,縣城距離水晶50公里。那晚,李表叔家沒有電燈,晚飯後,在階沿上聊一會天,大家就睡覺。剛躺上床,就突然聽見遠處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響,像過飛機,又像打悶雷,床立刻抖動起來,像是上下抖動,又像是左右抖動。房屋立即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像是牆壁發出的,又像是柱頭髮出的,還像是椽子檁子發出的。「咵噠——啪!」檐口的瓦片掉落摔碎了。我大聲吆喝:「地震!地震了!快往外跑!」遠遠近近的鄰居家也有人大聲叫喊:「地震了,快跑!」「地震了,二娃子,快起來跑!」聲音里充滿恐懼和絕望。

那晚,李表叔家的小青瓦平房,那些牆壁,那些柱頭椽檁,都在抖動,都在舞蹈,都在劇烈地顫慄。只是,沒有月亮,沒有燈光,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在巨大的聲響和劇烈的抖動里,驚慌萬分,手足無措。我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要在平時,一定會被李表叔斥責為驚風火扯卵子疼,可那晚,他沒有呵斥。

我站在田埂上,跟前是一棵老核桃樹,粗皮皸裂的那種老樹。一隻長腳蜘蛛,正在往樹上爬,它爬得很慢,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時間。粗大的樹榦上,沒有螞蟻,一隻也沒有。以前我見過這樣的大樹,樹榦上往往爬滿螞蟻,它們都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

老黃牛正在田埂上吃草,吃得正歡實。田埂上有茅草,熟地草,稗子苗,肥豬苗,豆角草,都是牛喜歡吃的草。我想,不要因躲幾天地震,把耕牛給餓瘦了,秋收後,如何耕田犁地?生產隊的耕牛分配給社員養牧,要給算工分,工分就是口糧啊。

正想著,突然,一陣轟隆隆聲響,像悶雷一般,由遠而近,腳下的田埂立刻抖動起來了。我在心裡喊了一句:「地震!」我站立不穩,趕緊伸手撐住背後的田坎。腳前的田埂抖動起來,不停地抖動,還左右扭幾扭,像大蛇般搖頭擺尾地扭動,越扭越厲害。整個田壩,正在包漿的水稻苗,掛滿青果的核桃樹,田壩外的院落房屋,院落外的防震棚,田壩後面的山嶺和天際線,都像蛇一般地扭曲和抖動,又像雜亂無章地舞蹈。近處院落里,傳出大人小孩的高聲呼叫:「地震!地震來了!」「三娃子,快往外跑!」裡邊還夾雜著哭聲:「媽呀——嗚嗚嗚——」那頭老牛,也停下吃草,抬起頭來,四下里張望,叫了兩聲:「哞——哞——」其聲悲戚。核桃樹上一隻烏鴉,突然撲楞楞飛向遠方,留下一聲毛骨悚然的哀鳴:「嘎——」我的頭感到一陣陣眩暈。

這是怎樣一副場面啊!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我周圍沒有建築物,也沒有高山,不怕房倒屋塌砸著我,也不怕山崩泥石流淹過來。雖然我周身發抖,但僅僅是大地顫抖,我不怕,只是擔心腳下的土地,萬萬不要裂開,把我陷落下去。

灰濛濛的天空下,淅瀝瀝的細雨中,濕漉漉的空氣里,帶著斗笠身披蓑衣的我,和一頭老黃牛,可憐兮兮地地戳在洪荒般的田野中間。戳在田埂上的,還有那兩聳孤零零的標語牌。田裡的稻穀,在埋頭包漿,田埂上的蒿草,正歡實地生長。遠處,摩天嶺的那些山峰,仍然藏在雲霧深處,不言不語。

(4)

另一些畫面,回憶起來,心裡生痛。

2008年5月12日,初夏的陽光格外明媚,灑滿校園,灑滿花草樹木,灑在教學樓實驗樓和綜合大樓上。陽光下的雪松,青綠中泛出幾縷嫩白。棋盤花在陽光里炫耀著粉紅。萬年青在陽光里展示著墨綠。一切都在健康地生長,包括教室里的孩子們。教室里傳出老師講課的聲音,烘托出特有的校園氛圍。沒有一絲風,一切都那麼安靜,那麼祥和。

但變故卻可以突然擊碎時間的光碟,災難可以瞬間在人類的生命歷程中划出深刻的傷痕,留下難以彌合的創口和難以銷除的疼痛。

下午兩點鐘上班。2點28分,我和語文教研組的老師們,正在三樓進行教研活動,討論高三的複習迎考措施。我坐在窗戶邊,突然聽到遠處有飛機起飛一般的轟鳴聲,又像沉重的悶雷聲,由遠而近,屁股下邊的椅子立刻咚咚咚地抖動起來,吊燈立刻盪起了鞦韆,桌子、桌子上的書本、小盆景的花盆、熱水瓶、電話機、女老師的鏡子、早餐餅乾盒、玻璃茶杯,一切都跳了起來,乒乒乓乓直往地下掉落,茶水流淌在桌子上,又往地上滴。幾乎同時,有人驚呼:「地震!地震了!」

許多聲音在喊:「地震!地震了!快跑!」其中,應該包括我自己。

窗外的南北兩幢教學樓,都在抖動,像兩個大漢,在瑟瑟發抖,又像兩個醉漢,東歪西倒,陽台的欄杆,像是在擰麻花一樣,扭動,彎曲,又像草繩一樣被拉伸。教學樓在跳舞,在扭著蹩腳的舞姿。學生尖叫著衝出教室,急急忙忙往樓下奔跑。

同事們有的在往外跑,有的在往桌子底下鑽。有一個女老師大喊:「不要怕,不要怕,一會兒就過了!」另一個女老師在大聲地反覆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知道,人類在極度困頓慘怛時,會呼天,會喊娘,本能使然。祈求菩薩保佑,是信徒們臨時抱佛腳,也是中國宗教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基本表現。

隆隆地聲和劇烈的抖動,沒有因為菩薩保佑而停止。牆壁上天花板上的灰漿塵土,在阿彌陀佛的祈求聲伴奏里,四下掉落,塵霧飛揚。停電了,辦公室里和內廊樓道,立刻被漆黑籠罩。黑暗總為恐怖打前站。緊張和絕望的恐懼,頓時齊涌心頭,又像濃霧,瞬間瀰漫在每一個角落,滲透進每個人的神經和脈管,讓每一粒細胞都頓感痛苦。這種痛苦,不以社會身份不同或者幾句佛禪祈禱能夠加重或者減輕。

求生欲好像一隻巨手,攫住我的頸脖,使勁往屋外拽,像拽一隻無助的小雞。我衝出辦公室,沿著曲曲折折的樓道,摸索著抖動著的牆壁,努力地往樓下奔。我的腳像是踩著滾筒,把握不住節奏,又像是踩著涌動的波浪,軟綿綿的。恐慌的魔力像千萬繩索,羈絆著我的雙腳,讓我有勁無法使。綜合大樓是七曲八拐的內廊式建築,從三樓跑一樓,相當於別的樓房跑下五樓的路程。內廊式樓道里,已經掉落了許多磚塊和灰漿塊,坑坑包包,凹凹凸凸,腳踩上去,差點就摔倒。頭上和肩上,不時有小泥塊砸下。灰塵濃重,嗆得人無法呼吸。

人都幾乎站不穩,像有人抱住用力地往地下摔,再怎麼跑,也跑不快。在黑暗中奔跑,很像出生前的生命體在母體的管道里掙扎。我感到頭暈目眩,胃裡有些東西在上漾。我閉住氣,掙扎著往前跑。綜合大樓肯定也跟南北兩幢教學樓一樣,像醉漢一般在顫抖,在扭著蹩腳的舞姿。我們在樓道里跑動,也等於是在醉漢的肚子里舞蹈。

當我裹一身塵土,蓬頭垢面地跑到大操場時,大地和樓房已經抖動了幾十或者上百次了。當然,我內心的抖動和顫慄,也應該以數以千萬來計了。雖然只有兩三分鐘,但那感覺到的漫長,彷彿熬過了幾個世紀。

此時,綜合大樓上那面巨大而氣派的玻璃幕牆,有玻璃被抖落掉下來:「哐啷——!」「咵嚓——!」在樓下舞台的水泥地面上,摔成粉碎,玻璃渣子,濺起,又落下,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表演著絕美的行為藝術。可惜,我們沒有心情欣賞。

全校師生集中在距離樓房較遠的操場西邊,正對著綜合大樓站立。下午的太陽光,照射在大樓上,玻璃幕牆在陽光里不斷閃爍著白晃晃的光焰,似乎一刻都沒有停止。遠處還不時傳來轟隆轟隆的地聲。有時候,一陣較大的轟鳴聲後,教學樓的牆體,像一張軟餅,扭動起來,扭出幾道水波浪一般的曲紋。當我的目光正在波浪里游泳時,波紋很快又消失了。綜合大樓在轟鳴聲里抖動顫慄,玻璃幕牆把投影其上的天光雲影和北山的天際輪廓都閃動起來,像放電影一樣,還發出「吱吱嘎嘎」刺耳的聲響。

依然沒有一絲風,悶熱的陽光,投射在樓房樹木和每一個人身上。操場邊的那排青青的柳樹,也跟著抖動,在夕陽里,柳絲兒擺起縷縷綠色流蘇,輕柔地搖曳,又像是天使飄逸的頭髮,又像是一首春天的童謠。現在想來,那可是絕美的風景啊!可當時,我們的藝術細胞已然休眠,或者說是災難中的審美已經變異。我心裡只感覺到陣陣疼痛,那種恐懼緊張後的疼痛。

回想剛才的經歷,我後怕。如果樓房塌下來,此時我就沒有站在操場上了。我與死神擦肩而過,被死神惡狠狠地撞了一下腰。雖然有宗教認為死亡是人生最終的解脫,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能違背上天的旨意啊!我們都熱愛生命,都應該好好活著。

腳下的土地,不斷地抖動,我的雙腿,我的周身,也不聽使喚,跟著顫慄。樓房,玻璃幕牆,操場,樹木,操場上的籃球架,操場上的人,似乎是整個世界都在抖動,在顫慄,無法控制。一切都在不由自主地不停顫慄,物質的,內心的。

晚上,警車尖利的大喇叭穿透夜的濃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說話:汶川地震,8.0級。汶川在哪?我沒有心情研究。但我感覺,這次大地的顫抖的情形,比1976年嚴重得多。

次日獲悉,本縣的南壩鎮,被萬惡的地震惡魔夷為平地。

三天後,我大著膽子,回四樓家中。房間里,衣櫃斜倒,衣物拋撒一地,廚房裡,碗櫃偏倒,盤子和碗打碎一地,菜油醬油在地上淌成河流,無法下腳,真的叫「一片狼藉」。抬頭看,牆壁上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不規則裂縫,真的叫「目不忍睹」。頓時,我的身,我的心,再次顫慄不止。我拾起幾片殘碎的碗碟和醬油瓶的玻璃碎渣,無助地癱坐在地上,直到又一次餘震來襲,我才趕緊往樓下跑。

散文:涪源,顫抖的故事(上)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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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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