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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作家003號作品 | 信徒


2018年,

騰訊大家

聯合

鯉文學書系

理想國

發起「

匿名作家計劃

」,參賽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輕的文學新人組成。他們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現,他們本人的訪談則由戴著面具的模特表演出來。



本文為匿名作家003號作品,點擊回看《

匿名001作品: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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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先欣賞一段史上最特別的作家訪談。


匿名作家_003號


普魯斯特問卷

匿名作家的「普魯斯特問卷」


告訴你受訪者的真實想法


我們邀請「匿名作家計劃」的每一位參與作答


他們可以匿名


但「真實」將被公開




(註:作家訪談由戴著面具的模特友情出演)






信徒


文 |匿名作家_003號


 

初若地看見了天,天見到了地,這一發現和相遇,世界與原有,就不再樣一樣一了。

當六十二歲的王慶和,看見七十九的八嬸在用筷子扎的十字架前告禱時,先不覺得了得了不得,站下來,笑一笑,將給八嬸送的新蒸饅頭放在屋裡邊,沒有掠擾八嬸就從她家出來了。小院子,老宅屋,兩間房,從牆上的裂隙可見外面世界的光。床、桌、凳子和屋裡的廂櫃與設擺,一統為八嬸家的天地著。在這一隅天地里,正間屋的迎牆下,條桌上,桌上裂著歲月的刻隙里,插著紅筷子做的十字架。架橫是少半截的筷,架豎是一整根的筷,扎繩是麻線,簡陋如天上的一塊空白樣。就這樣,八嬸半佝僂在那十字架前低著頭,合了掌,唇口念念,虔誠專註,連來人都不能使她心分和神移。真的想不到,基督竟有這力量,一根半的筷子就能讓人誠敬跟著走。

想著已經七十九歲的八嬸信了耶穌了,王慶和的心裡淵灰漫漫,如黑夜把他引領到了涯邊上。鄰居家,一隔牆,從八嬸家裡往回走,不過十步二十步,可這十步、二十步,他是當作二十里路去走的,走思忖忖,思量纏纏,彷彿獨自走在茫茫無垠的曠野間。八嬸年輕時候是裁縫,中年時候是寡婦,現在老了卻成信徒了。實在是可笑,一個字都不認識,倒卻識認耶穌了。怎麼會信耶穌呢?怎麼會成基督徒?這問疑,方方卵卵盪在王慶和的腦子裡,像他的雙腳在路上踢著樣。

王慶和先原是村長,幹了二十幾年不幹了,休退在家賦閑著。孩子一家在城裡,自己和老伴在家種種菜,拌拌嘴,然後朝日過去了,人生少有他事了,就把家裡收拾得如同鄉村展覽館。兩層新樓層,一方大院子,渾磚的院牆上,一面專門掛農具,一面專門掛由農具獲收回來的玉米、蒜辮、柿子和乾菜。樓屋幾十平米的大客廳,挑高曠空,牆面新白,正牆上貼了巨大兩張國家領導人的像,一張是毛澤東,一張是現任人;分側兩邊的牆,一邊貼了外國的偉人馬恩和列斯,一則是中國的偉人周劉和朱鄧。像的底色要麼空天藍,要麼日暉紅,於是一個屋子都暉光爍爍了,璀璨到雨天、冬天也滿屋子都是光輝和暖意。這套偉人像,是兒子敬心從城裡買回的,一條街,一個鎮,也只有老村長王慶和家裡貼得這麼深情和聖潔,像和像的壤接處,如玻璃並了玻璃的直縫樣。像下的桌,桌下的凳椅和沙發,沙發前的茶几和茶几上的瓷杯、茶壺及專門在偉像的天頂地腳隨時灼閃的兩排彩珠燈,一切都示昭了老村長的謹己和悟覺。他當村長時,是將八嬸當孤寡老人養著的。不當村長了,又將八嬸視為無兒無女的鄰人顧照的,煮米飯、蒸饅頭,或者買肉炒了啥兒菜,都忘不掉給八嬸端送過去問些寒暖的話,讓八嬸一生都受感出他和政府的暖意來。可人到末節了,八嬸卻信了耶穌了,成了神的子民了,這讓王慶和有些想不通,像想不通他兒子都有了兒子了,還想和媳婦離婚樣。解決兒子離婚的樣法很簡單,把兒子從城裡叫回來,一個耳光摑上去:


「還離嗎?!」

兒子不說話。

又一腳踹上去,兒子朝後退著趔趄著,等在屋裡靠在桌上穩下來,咬咬唇,抬起頭,雙眼含了淚:

「爹,以後我死了都不會再提離婚了。」

拍拍身上的灰,兒子提起行李就走了,問題解決得春暖花開般。可八嬸的問題不是一個耳光就能把冬天摑入春天的,就是外加一腳踹,也不能把信仰的腳跟踹出一個趔趄來。王慶和回到家,想著在屋裡呆木著,秋末的冷暖在院里是種夕陽色,到屋裡就呈著霧黑了。有落葉從院空飄過來,響聲如細風與他耳語樣。老伴去前街閨女家裡了,他獨自在屋裡孤憤思憂的,憂著思著間,豁地從凳上站起來,盯著廳屋正牆上的兩張偉像看一會,動手把現任人從牆上揭下來,卷一卷,拿了瓶裝的糨糊又朝八嬸家裡走去了。

八嬸正在吃著他送的新蒸饃,白開水,有鹹菜,少牙的嘴一嚼一動如風箱一抽一拉樣。她看見王慶和,說這饃蒸得好,雪白耐嚼,能嗅到夏天滿田野的麥香味。王慶和就說你該燒些湯,用粥湯配著饃。然後從屋外躍到屋裡去,三下五下就把現任貼在了正牆上,把豎在桌上的筷子十字架,拔下撂到了一邊兒,然後退步端詳著那像貼得正不正。

八嬸起身看著村長問:「你貼的那是誰的像?」

怔一下,他想要給八嬸講說一堂國家事務課,可想想又忽然放棄了。到裡屋床頭把她男人的牌位和她兒子的遺像拿出來,擺在桌上插過十字架的那地方,回頭大聲問:

「你信耶穌了?」


八嬸想了一會點點頭。


「你見過耶穌嗎?」


八嬸搖搖頭。


「你有《聖經》嗎?」

八嬸不說話,只是很恐驚的望著王慶和的臉。

「我識字,讀過《聖經》的故事書,我都不信你有什麼好信的?」王慶和問著沉默一會兒,又用鼻子哼一下,「以後想告禱、想燒香,就在你男人和兒子的像前燒香告禱吧。」然後撿起那扔在一邊的十字架,「秋末了,天冷了,你的後牆裂著那麼大的縫,風透過來不冷嗎?我用這像貼了牆裂縫,你站在、跪在這像前燒香磕頭也就不冷了。」

問題就這麼解決了。

雖然不如解決他兒子的問題那樣逢春葉綠,使兒子不僅不離婚,還又讓媳婦很快就把二胎懷在肚子里,可至少,也不能讓耶穌用一根半的筷子就讓人死心塌地隨了他。再次從八嬸家裡回到自己家,王慶和覺得今天做了很大一樁事,意足心滿,心理實踏得如吃了飽好一頓飯。飯也確實吃得好,吃得肚子有些脹。兩個大饅頭,一碗半的湯,一盤半的肉菜和二兩燒白酒。晚上睡得鼾聲振蕩著樓頂上的瓦,夢裡出現的國家領導人,毛澤東、鄧小平、周恩來和朱德及現任領導們,又一次輪流接見他,人人都來拉握他的手。

這一夜委實睡得太好了。


 


///////

來日起床後,王慶和把雙手舉在眼前看了大半天。洗臉時,簡簡糙糙和沒有洗一樣,怕洗了手上的什麼就沒了,只用指尖撩著水,把眼圈濕了濕。可他洗了臉,正吃飯,八嬸從她家悠悠晃晃過來了。她把早上攤的雞蛋煎餅給王慶和送了一張來,然後盯著王慶和家樓屋廳堂貼的那些偉人像,想讓他再給她送一張,說這像,像好紙也好,貼在牆面的裂縫上,果然風就透不過,晚上睡覺風就小多了。聽了八嬸的話,王慶和臉上有了光,濡潤得如這個年齡還和女人有了那事樣。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和碗,扭頭看看兩側的牆,很快從西牆揭下第一張馬克思的像,從東牆揭下末一張鄧小平的像,立住看一會,見東西兩牆還是稱對各三張,就將手裡的兩張偉像卷疊卷疊朝著八嬸遞過去。

八嬸謝著拿了偉像回家了。

接著吃飯、就菜,將八嬸送的雞蛋餅,二二三三吞下去,香得嘴角有油流出來。可是吃完了,飯過了,不知想到了哪,王慶和心裡驚一下,慌忙朝鄰居八嬸家裡追去了。

事情果不其然著,八嬸將昨天村長貼的現任領導人的像和剛拿回來的像,用她裁縫的手藝全都剪成了黃瓜、茄子、魚蝦、蘋果和桃梨等,她在屋裡牆面的裂縫上,遇形賦物,見到短縫貼菜葉,遇了長縫粘黃瓜,遇了牆洞就把蘋果和梨貼在洞眼上。幾面牆都成瓜果蔬菜的棚地了,綠綠花花,如一開春擺向鎮集的農物菜市場,使那老舊的牆上漫滿盛宴味。王慶和來時八嬸正站在屋子的央中看她在牆上貼的盛宴圖,如昨天村長貼完像時那樣端正著,臉上的笑,宛若舊布染了紅。這時他就走來了,一進屋,臉便成了僵白色,彷彿是誰迎面給他贈了一耳光。

「這幹啥?」村長指著牆面問。

「多像天堂呀!」八嬸孩子一樣笑著說,「我想天堂里一定到處都是新瓜果和鮮白菜,吃不完的魚蝦和我們吃不完的紅薯、蘿蔔樣。」

朝滿地的紙屑看了看,王慶和從摘收過瓜果的紙畦跨過去,到迎面牆上把果瓜菜蔬撕揭著,揉成團,甩在屋子裡,瞪著眼睛吼八嬸:

「知道嗎?要在文革你這是要判刑、槍斃的!」

八嬸就縮在滿地像紙的牆下邊,看看腳下一團團的偉人們,又看看面前冷了眉目的老村長的臉,雞爪樣的手指在胸前垂掛著,凹進去的嘴,不停地蠕動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太陽一定在屋外起得很高了,從那牆裂重新透過來的光,團團點點落在八嬸家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光亮和圓點,銀幣樣在這兒貼著那兒滾掛著。「把屋裡掃一掃,將這些像紙都燒掉。」交代著,王慶和從那些紙上又跳著出去了。去了一會又回來,卷拿回來了他家牆上所有的偉人像,還抱了很多舊報紙。他讓八嬸用紅薯面熬了半鍋稠糨糊,開始用報紙在八嬸家四面牆上貼糊著。一張挨一張,這張壓著那一張的邊,把裡屋、外屋兩間房的老牆糊了一個遍,使八嬸家的老屋沒有了一絲的縫裂和洞眼,且還有了很新白的光。接著他又極極考量的把他家毛主席的偉像貼在八嬸家正間屋的迎面牆,把剩下的三張外國偉像貼在八嬸家正屋這一邊,將中國的三張偉像貼在那一邊,使得八嬸家這間矮縮著的正間屋,牆上都是報紙和文章。報紙、文章上又都正端端貼著偉人們的像,再把八嬸丈夫的排位擺在毛主席像下的桌子上,把她兒子的遺像靠在牌位邊,然後把屋裡所有的紙屑、柴草清出去,將八嬸又偷偷豎在她裡屋床頭的筷子十字架,拔下折斷裹在紙里倒到院外路邊糞坑裡,然後八嬸家就一片潔凈了,滿屋子都是歷史之光了。

從八嬸家裡離開時,村長又一次站在八嬸家一新煥然的屋央間,識賞傑作一樣在屋裡看了一圈兒,出來笑著問八嬸:

「這下好了吧?」


「又亮堂,又暖和。」八嬸笑著說。


「是耶穌替你糊的屋子嗎?」


八嬸依然微笑著:「是我村長侄兒王慶和。」

王慶和就把身上的灰土拍一拍,從八嬸家家裡出來了。院子里的秋末比屋裡涼許多,天空藍得像罩著一層冰。落葉從樹上飄下來,帶著冬天的寒訊落在屋檐下。已經到了該吃午飯了,八嬸要去給村長燒飯吃,村長說你再攤雞蛋餅了給我多送一些。就走了,腳步輕得和要浮漂起來樣。想哼一首歌,或唱出什麼戲,又一時想不起嘴邊儲有什麼歌或戲,便立在八嬸家大門外的道街上,看見村頭馬路的闊開里,溫暖的陽光和棉布一模樣,人來人往如影動在布上的繁華圖。有為冬天準備煤暖的汽車開過去;有賣山柴的馬車拉著成捆的劈柴得兒得兒趕過去,劈柴白得雲一般。馬蹄聲敲在水泥路面上,如從鎮外廟裡傳過來的木魚聲。原來今天是鎮上入冬前的最後一個逢集日,鄉四鄰八的村人都來趕這一個入冬集,有的穿了夾衣服,有的竟穿襖棉了。那些崇尚時新的姑娘們,穿著紅毛衣,像一團火樣南往北來肩搭肩地走。王慶和就迎著這繁圖往家去,到院門口嗅到從灶房傳來的炒菜香,便立在大門外,對著灶房喚:

「沒有酒了我去買一瓶!」聲音喜悅,整整震蕩了一條街。


 


///////




冬天了。

入冬前王慶和把自家客廳也又煥然布置了。他不再貼那偉人像,而是在迎面牆上貼了只有偉人會客室里才貼的「黃山迎客松」,高有一米五,寬為三米五,然後在東牆貼了和正牆一樣巨幅的「千里黃河圖」,在西牆貼了同樣大小的「長江萬里圖」,使這客廳顯得遼遠氣勢,壯闊波瀾,誰來看了都樣樣一一大喊著:

「老村長,你家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可是冬天了,家裡來人稀少了。人一稀,那雪松、壺口、流水、長江就把村長家襯得格外冷,使客廳如了冰河般。到了氣節中的大寒這一天,至冷使貓狗都縮在牆角和主人身邊上。天又下著雪,雪花大得和榆錢、梨花樣。街鎮上,一個行人都沒有,誰人都貓在屋裡度冬寒。為了度過大寒日,村長決定吃火鍋,涮涮牛羊肉,煮煮粉絲和白菜,屋子暖香了,大寒日也就暖溫饒潤了。可在讓媳婦準備火鍋湯料時,村長看著牆上的江河雪松圖,忽然想到了貼在八嬸家的偉人像。又想大寒這一天,正是八嬸的誕壽日。不知是想去和那些偉人在一起,還是真的想去給八嬸過生日,最後就讓媳婦把火鍋的湯料、肉卷、白菜、木耳、粉絲全都端到八嬸那邊去。

村長是在火鍋將煮開時候從家出來的。鎖了門,舉了傘,拔著膝深的白雪「吱喳!吱喳!」走到八嬸家,將傘靠在門角口,看見有一根過煙的鐵皮白桶從屋央的爐子上,直角伸到門外邊。火鍋桌就在這煙桶下,火鍋的爐碳火,蜂窩煤的暖火氣,使這屋子塞滿了黃白色的煙暖味,艷紅的香辣在半空飄蕩著,把這屋子充填得柔潤而實踏,像澡堂的蒸汽一樣燙暖暖的熱。進門,坐下,看一眼牆上被熱香繚繞著的偉人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八嬸倒上半淺杯,說為了你生日,不喝也得抿一口,然後自己喝了大半杯,要放酒杯時,發現屋子裡的異樣了——所有的偉像都還原樣貼在牆壁上,笑的還在笑,肅嚴的還是肅嚴著,可這所有偉像的牆下邊,又都有一幅紅筷子做的十字架。十字架是在筷子上黏了糨糊沾在牆上的,凸在那兒如從偉人身上掉下來的肋骨般。王慶和愕在那兒不說話,他沒有想到八嬸會這樣。也不知道八嬸為啥要這樣。後背對著門口兒,面前正是主席像和像胸下的筷子十字架,扭頭再看兩邊的牆,一邊三張像,三張像下都是三幅十字架。倒也齊整著,每個十字架的豎筷都頂在像下沿,都在像下沿的正央里,如美術館的牆掛藝術樣。這時候,王慶和的臉成肝紅了,手在半空僵持著,端著沒有放下的酒杯像凝在半空的冰塑杯。先是咽言沉默著,過一會把含在嘴裡的白酒咕咚一聲吞下去,又猛地把手裡的酒杯從半空拽下頓在小桌上,最後把目光扭到坐在一邊的八嬸臉上去。

八嬸知道王慶和為啥在生氣,也扭頭看了看畫像和像下她粘貼上去的十字架。

「慶和呀,」八嬸蠕動著嘴和嘴裡的粉條說,「十字架都在那像下,是說那像上的人都比耶穌還高出一截哪。」

「掛一幅都是大事兒,」王慶和冷冷厲歷道:「你還敢每張像下都掛著!」

「他們到底誰更厲害呢?」八嬸扭頭看著像們問村長:「掛一個我掛在他們誰下邊?別的不掛他們不會心生恨嫉嗎?」

村長媳婦撲哧一下就笑了。笑著看看八嬸的臉,又看看丈夫王慶和的臉,見他們臉上丁點笑意都沒有,知道八嬸是真的那樣以為的。男人也是真的那樣以為的。他臉上沒有八嬸那樣好笑的以為與和緩,依然綳著臉,依然盯著前面的偉像和像下邊的十字架,站起來,想去把十字架都給扯下來,可媳婦這時冷了他一眼:

「今兒是八嬸八十周歲生日哪!」

這麼說一句,村長就又坐下了。遲疑著,又把放下的筷子拿起來,把酒杯端起來,再給自己斟上酒,把目光從升繞的紅白霧中抽回來:「吃過飯你把兩邊牆上的十字架全都拿下來,只在正面牆上毛主席的像下留下一個吧。」聲音里有了妥協和容忍,像不得不批准八嬸的宗教信仰了。

八嬸扭身又看看她後面牆上的一排十字架,臉上一片的皺摺動了動,如誰伸手在她臉上揪了一把樣。可接著,村長媳婦把兩卷涮肉夾到八嬸碗里去,又瞟著村長嘖怪道:

「你都不當村長了,還管那麼多!」

這話彷彿提醒八嬸啥兒了,她盯著村長看一會,慢慢釋然地笑了笑:


「就是呀,我都忘了你都不當村長啦!」

屋裡立刻靜下來,連升騰蒸汽的流動聲,都在半空走吱吱地響。火鍋裡帶著紅油的咕嘟彷彿擂鼓樣。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層火鍋油,又亮堂,又僵硬,如油結了冰。這時倒是八嬸先率明白過來了,明白這是她的家。她是房主人。老村長只是下台後的鄰居來她家的祝壽客——

「吃!吃!都吃呀!」八嬸大聲說著就真的主人一樣去給村長夾菜了。給村長媳婦的盤裡夾菜了。都又悶悶吃起來,話也頃刻少下去,像話多的明白自己是配角,不該搶戲樣,便默沉沉在這舞台上,想著合適的台詞要重新回到主角里。

也就想到了,說了出來了。

「你也吃,八嬸你別光讓我們吃。」王慶和說著把手裡的筷子、杯子放下來,再一次打量打量屋裡的偉像和每張像下的十字架:「八嬸,你信教,信仰要自由。可你聽說過《聖經》上的那個故事嗎?」問著把目光落到八嬸臉上看,見八嬸眼裡有光了。那光跟著他,像信徒跟著牧師走一樣,王慶和就把話題頓了一會接著道:

「這故事是我年輕時候聽說的——那時候,我還不是村幹部。說是在一個什麼節的晚飯上,耶穌已經知道有人要抓他;知道是他的弟子把他出賣的。他把最好吃的端給出賣他的弟子吃,想以此感化那弟子。可末了,那個弟子不領情,耶穌就爬在那個弟子的耳朵上說:『既然是神讓你去做的事,那就趕快去做吧。』

「於是,這個弟子就出門把他出賣了,領著人來把耶穌抓走了。

「耶穌被抓走釘上了十字架。被日照,被口渴,最後耶穌就死在十字架的上邊了。遺體是星期五被放在一個園子里的墳墓的。可是第二天,你們信徒叫那一天為什麼日?因為苦痛信徒們就去墓穴看耶穌,發現耶穌已經不在墓穴了。

「耶穌復活了。

「耶穌復活從墓里出來去了哪?他就在那園子里外轉,看見園子外的哪,那個告密他的弟子明白事因了,知道耶穌是一身無錯的人,因為後悔就在園子外很遠的地方上吊了。耶穌很快朝那弟子跑過去。那個弟子看見耶穌跑過來,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神讓我用我的名譽成就你,讓我被後世萬人唾棄,而讓你先死後生,死而活復,最後因為對我的寬恕而成為神,那就讓我被人唾棄讓你成神吧!』

「說完後,那個弟子就徹底死去了。而耶穌,站在那個上吊的弟子前,最後大聲道:『既然是上帝這樣安排的,那就都按上帝說的去做吧。』說著還讓人把那弟子的屍體從樹上卸下來,將那弟子很好很好的安葬了。」

講到這,王慶和把話打住了,看看八嬸一直聽著他講話的臉,又看看聽得入迷的自家媳婦半張開的嘴,很釋然地自語著:「是年輕時候聽說的,幾十年都過去了,不知今天怎麼就又想了起來了。」

八嬸就嘆了一口氣:

「你說的那個節叫逾越節,那個日叫安息日,那個去告密耶穌的,是他的徒弟他叫猶大呀!」

村長就把聲音抬高一截兒:


「對、對。叫猶大!可猶大去告密,也是神給他的命運呀!」

一頓火鍋就完了。

八嬸的生日也過了。

門外的大雪一直都在下,然屋裡一點都不冷。有爐火,還有火鍋火,外加火鍋的熱汽和辣味,一個屋子熱得和耶穌死去那一日的天氣樣。雖然和那天一樣熱,可聽了村長講的猶大和耶穌的故事後,大家就不覺得屋裡熱暖了,似乎還有一絲冷。

就在半冷半熱中,村長和他媳婦回家了,八嬸將他們送到大門外。

第二天,雪停了,整個鎮子、街道都從雪天醒過來。有人在門口掃著雪,有人在街上掃著雪。八嬸把自家門前的積雪掃了後,去大街上一家煤店請人給她送些蜂窩煤。她沒有煤燒了。煤店就在前邊二道街,前後去了兩刻鐘,走時沒鎖門,只是虛掩著,可她回來後,那門被人推開了。也便驚一下,慌忙一腳跨進屋裡邊,看見她在牆上粘掛的七幅十字架,全都被從牆上扯下來,連牆上貼的報紙都給扯爛了。十字架的筷子被折得一段一段兒,最長的也不過指頭一樣長,扔在地上像這個冬季椿樹在風裡落下的一地枯枝般。八嬸就那麼僵在門口上,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身後就來了兩個年輕人,高矮各一,胖瘦相分,手裡提了大米、白面和許多青菜、水果啥兒的。他們進門把提的放到桌上和地上,用腳把滿地的筷子朝邊上踢了踢,朝八嬸熱熱親親笑一笑,說快要過年了,村委會派他們來給八嬸送些慰問品。馬上又把笑給收起來,說八嬸,你是孤寡老人,無兒無女,不能勞動,要靠政府照顧過日子,以後你在照顧和十字架上選一樣——要十字架就不要照顧了;要照顧就不要再掛十字架。說完後,就把目光盯在八嬸臉上去,等著八嬸的回話如等著簽字樣。

八嬸想了很久一會兒:


「我要照顧吧。」


「就是嘛。」兩個年輕人,就把屋裡滿地的斷折筷子拾拾撿撿拿走了,把慰問的物品留下來。


 


///////




自此後,八嬸果真沒有再在屋裡掛過十字架。筷簍里的筷子再也沒少過。一天兩天的,三天五天的,筷子沒有少,可八嬸的飯吃得越來越少了。人越來越瘦了,冬天還未完,人就瘦得會在風中飄起來。去鎮上醫院看,醫院說沒有啥兒病,因為年歲大了吧。請了中醫看,號脈凝舌的,說年齡傷了元氣了,慢慢調理,復回元氣也就復回精神了。可元氣又是越來越少的,精神總是回不來,就終於在三九寒天倒在床上了,日日枯瘦,滴水不咽,每說一句話都要歇半天。

八嬸快死了,整條街人都去看八嬸。論無誰去看,八嬸都拉著人家的手,用人生末後的力氣說:「我死了,你幫我在我胸前放個十字架好不好?」甚至鄰居老村長的媳婦去看她,她也用雙手抓住村長媳婦的一隻手:「你替我去求慶和一句話,說我死了,誰給我棺材裡擺上一幅十字架,我把我這兩間房子和宅基地,全都給了誰!」可村長媳婦只是拉著八嬸的手:「別說這,別說這!」就在八嬸床前坐坐出去了。

去看八嬸的人,前腳後腳,繹絡不絕,不是提了雞蛋就是拿奶粉,有人還在鎮上買了貴昂貴昂的補養品,可沒人答應八嬸死了替她把十字架放進棺材裡。

王慶和就立在八嬸家的大門外,他不進去看八嬸。然鄰居、街人無論誰去看,他都要交代人家說,萬千不要應答八嬸說她死了替她在棺材裡放個十字架。一應答,她就真死了;不應答,她就活過這個冬天了。

果然沒有人應答她,八嬸就真的熬活過去冬天了。

春來時,是先從村頭的一棵柳樹梢上到來的。柳梢一綠,有孩子吹著笛柳從八嬸家門前走過去。八嬸聽到那笛柳聲,知道冬天過去了,春天來至了。知道春天來至了,身上就有一股氣力如蟲蛹在爬著。試著從床上走下來,又試著穿好衣服走出門,看著綠了的樹和街上又一個集日你來我往的人,就這麼,覺得想吃東西了。想去街上看看了。這一天,八嬸自己給自己攤煎了很多雞蛋餅,燒了兌紅糖的白麵湯。喝了湯,吃了兩塊餅,覺得渾身骨節都有氣力竄動的咯咯聲,於是端了一大盤的煎餅去送給王慶和。到王慶和家裡後,仍然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八嬸隔著門框把蛋餅遞到王慶和的手裡邊:

「謝謝你——慶和呀!」


王慶和也就咧嘴朗笑了:


「知道不信教只信吃喝的好處了?」

八嬸也笑了,臉上像枯葉染了顏色般。關於八嬸的信仰和十字架,以後在鎮上、街道、村頭誰也沒有提起過,就像在鎮上、街里、鄰家從來沒有生髮過的事。村裡還那麼竭力盡心的顧照著八嬸過日子,像一個村人都是八嬸的兒子樣。王慶和也還那樣三隔五錯的去給八嬸送青菜,送大米,和八嬸的親弟一模樣。而八嬸做了好吃的,不是給王慶和端過去,就是將他兩口請過來。每次王慶和到了八嬸家,八嬸都不會記忘把他貼在牆上偉像的灰塵掃一遍,把翹起沒有沾的像角用漿子沾一沾。

歲月好靜到如從冬窗透過來的光。

過了這一年,又到下一年,八嬸家、村長家、整條街,日子和靜得連鳥的一聲驚叫都沒有。可就在這年這一天,春三月,桃花紅得有顏色掉下來,梨樹上的白,如同嬰兒們的臉。這時候,田野還沒有真正忙起來,鎮集也正在一個閑日里,街人、鄰人都集會在王慶和家的迎客松和江河圖下吃花生、嗑瓜子,說著村裡、鎮上的事,和數十年前革命間的事,忽然就有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飛著腳步落到院子里,又釘在王慶和家的門口上。說了啥,人都驚著了,大家的臉都成了梨白色,接著那少年又朝門外飛回去。屋裡的人,也都跟著少年的腳步朝著門外涌。三月的春暖已經夾有燥熱了,一離開村長家的客廳屋,有人的額門有汗浸出來。村長和媳婦,臉上的汗像潑上去的水。大家到門外,就都一片亂枯林樣豎在門前邊,直在路央中,就看見剛才跑出去的那少年,這時又從村頭馬路上朝著這邊跑。他引著一輛轎車跑回來,腳步依然和飛樣。就到村長家的門前了。到人群前面了。少年停在人群里,指著身後的轎車給村長和人群看。轎車停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靜得很,像葉綠花開的春天死了樣。空氣中有季節被窒息後的時間僵在半空、梗在人喉里。所有的目光都是直的冷的木呆的,脖子都是硬的不會扭動的。就在這僵冷直硬中,那個轎車門開了,響聲如被冰封了一冬的湖面開裂樣,沉沉的,卻又是震動著街鎮、田野和人心的。隨著那隆隆的開門聲,下來了一個中年人。城裡人的樣,城裡幹部中的局長、科長樣,懷裡抱著一個一尺多高、長方紅邊的鏡框照。鏡框的頂邊是黑紗和黑紗綰的花。鏡框里的照片是村長家的獨生兒子半帶微笑的放大照。他慢慢朝著村長走過來,如同無聲的季節湧來樣。村長面前的人,像季節中的時間無言無語的擱在那兒般,都無聲的朝著兩邊讓退著,把人群中的村長閃將出來了,就都看見那臉成了蠟黃色,汗在那臉上,一粒粒亮如珠子著。這時候,他的身後傳來一聲他媳婦呼天驚地的大喚聲:

「天哪——我的兒子呀!」

然後,她就像一截樹木從半空倒著砸在了門前邊。而這時,王慶和不知是應該先接兒子的骨灰和照片,還是應該先回身去扶攙那倒在地上的老伴兒,就在那,他也如一段粗大卻已枯乾到不知怎樣應對季節的木頭了。

不知應對也是一種應對呢。風來了,就讓風吹著;雨來了,就讓雨淋著。孩子不在了,就把遺像和相框上的黑紗花,一併不動的擺在客廳迎客松的大畫下。鄰人和街人,也還是不斷有到王慶和家裡來坐的,來了又不知該和他說些啥,就那麼看看桌上的像,看看王慶和的臉,默默坐一會,又默默走掉了。

因為不知該說些啥兒話,來人就次漸次漸少下去。至著夏,過了秋,又都各自忙著自家的事,除了八嬸三錯五隔、從不間斷地每過幾日給王慶和送些煎餅外,其他的鄰人和街人,已經很少有人再到他家陪他度難了。日子從豐饒的肥里瘦下來,時間寂得沒有活人的氣息和響動。這一天,又到了一年中的落雪日,八嬸又給王慶和攤了蛋餅送來時,他們還是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八嬸把還發散熱汽的蛋餅隔著門框遞到王慶和的手裡邊,他就接了低聲說:

「八嬸,我問你一個事。」

八嬸看他在這一年裡老了十幾歲,頭髮白得和她的白髮一樣多,就輕聲疼疼道:


「你說吧。」

「我想做個十字架……」王慶和猶豫一會兒,「那十字架橫的、豎的也有尺寸規矩嗎?」

「有。」八嬸說:「橫的要剛好是豎的三分有一長,要釘在豎的四分有三那地方。」

「這樣啊,」村長又想想:「要麼你就動手做兩個。你一個,我一個,萬千不要給別人說這些。」

八嬸便知事情不再一樣了。季節、天地都不再樣一了。她隔著門框看看王慶和的臉,看看屋裡正牆桌上他兒子的遺像和那像前他老伴剛插燃上去的香,就知道自己死了後,會有人替她在棺材裡邊擺放十字架,臉上便隱掠過去一層看不見的紅。從村長家裡回到自己家,八嬸開始用最長的新紅筷子很認真的扎了兩幅十字架。一幅給了王慶和,一幅擺在自己家的正屋桌子上。

八嬸就神奇、如願的睡著死在了她的屋裡邊,臉上連一點痛苦都沒有,祥和得如睡熟以後沉掉在了夢裡樣。

安葬八嬸時,王慶和將那紅筷子的十字架,規規正正擺放在了躺在棺材內的八嬸胸口上。為了不使那十字架從八嬸胸口掉下來,他還用針線將十字架縫連在了八嬸胸前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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