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台北故宮博物院香玩文化策展人侯怡利

「我覺得沉香不用燒，這樣擺著，聞著它自然散發的香氣，就是最舒服的享受。」台北故宮博物院器物處副研究員侯怡利爽朗地說道。「香」自古便與人們的生活密不可分，由東漢「博山爐」的出現即可知人們習於焚香，而焚香此後更成為文人「四藝」的一部分。台北故宮博物院於5月25日起舉辦「天香茄楠——香玩文化特展」，聚焦清宮「沉香」的使用及鑒賞等，百餘件展品中有近95％是第一次展出，可謂一場難得一見的「滿庭香」盛宴。

展覽經緯

沉香為香木中最常被人提及者，也是這次展覽的主角。它系由瑞香科樹木因刀傷、蟲蛀或細菌感染傷口所分泌的樹脂，經過長時間凝結而成。沉香的價值在哪？侯怡利簡單明了地告訴大家：「因為它香。」

從保存沉香的錫盒出發，此次展覽從展場設計、展覽導介到海報都以銀色作為主題色

「這次展覽標題『天香茄楠』中的『天香』二字，取自北宋丁謂《天香傳》，而『茄楠』在明人的筆記小說中，是被歸為最高等級的沉香，也剛好符合此次展覽絕大多數展品為沉香所制的特性。」北宋丁謂《天香傳》為目前所知中國最早以沉香為主題的專書，當中記載沉香自古便為人所用，最早用於祭天禮地的場合，焚沉香祝禱。這樣的傳統延續到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當時宮中舉辦祭祀典禮，寶香不絕，燒的便是沉香，其「馥烈之異，非世所聞，大約以沉水、乳香為本，龍香和劑之……」。

「其實就是覺得好玩」，侯怡利笑著說起展覽緣起，並認為在沉香正流行的當下辦這樣一個展覽，很接地氣。「我是在整理庫房時，偶然發現其實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很多沉香的東西。我不知道過去研究員有沒有發現過，但我想說既然有這麼多，重點又都是成器的作品，而不單純只是料而已，辦一個這樣的展覽正是時候。」她表示，台北故宮博物院僅有一件收藏品為沉香原木，此次並未展出。「若是去逛坊間藝品店，常常會看到奇形怪狀的沉香，但很少會被做成器物。」多數沉香成器作品現在也都收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

這次展覽一共分為兩個單元：「香之道」及「香之味」。侯怡利介紹說：「『香之道』呈現的是清宮怎樣用香，當中可以看到收藏陳設、配飾以及品香的香具等；『香之味』則是來看我們現代人怎麼玩香跟品香，其實一般觀眾很少有機會接觸到這一塊，所以這一部分會有現代品香的工具及香席的布置。」

侯怡利強調，她鎖定的並非是品香文化這一部分。「古書曾記載沉香『只要佩戴少許，就可讓滿室馨香』的特性，也就是只要佩戴在身上，就會有香味，像是做成帶頭、香牌、手串等。」講到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沉香香氣之濃郁，她不諱言真該多吸兩口。「我是從佩戴、陳設的角度出發，倒不是要討論品香活動。」同時侯怡利也坦言，這次展覽不像過去其他博物館的香文化特展會追訴其古老的歷史脈絡，而是聚焦在清宮。「其實清宮的沉香文物，在外面是很難看得到的。」

令人好奇的是，出身東北游牧民族的滿清皇室，是怎樣吸收、接納看似充滿漢文化色彩的沉香的。「不只是乾隆，其實從雍正開始就已經有很多相關的檔案記載，這一整個脈絡應該是從明代一路傳下來的。若要說不同文化的結合，我們在檔案中見過用沉香來製作滿清特有的火鐮盒，這次展品也有扳指、扁方等作品。」侯怡利繼續補充道，「當有一件香木送入宮中，雍正就會請人來認看，認看的標準也是按明代書籍中所寫的品類來分，我認為清宮並未增加類別。認看若是件好香木，就會請人做成器，不好的就收入庫房。這類記載在雍正朝非常多，更不用說乾隆朝。」她坦言，一生作詩無數的乾隆皇帝，竟未留下一首沉香的詩詞，也未見有關於宮廷品香活動的記載；但侯怡利也說道，她在閻立本《職貢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及清乾隆時期《萬國來朝圖》（故宮博物院藏）中，皆發現了疑似沉香的蹤影。

1. 茄楠木雕小配飾，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從文獻記載中也可知道，清宮有多麼重視這些沉香木，除見有「按香形式」「酌量畫樣」等希望不過度浪費材料的指令，「做完器後剩下多少香末，都要清楚記錄有幾兩，之後還要收存起來」。該展展出一套清茄楠木雕小佩飾，工匠應是將做器後殘餘的沉香木片再次利用，雕成小魚狀，當中最小的僅1.1厘米，十多隻沉香小魚一字排開，好似一池水塘風景。

展陳精品

明代文獻中曾提及不下近百種的中外名香，沉香當為其中之一，而沉香又分多類。大家或許會好奇，流傳至今的清宮沉香屬於哪種等級？這一點其實相當難回答，但侯怡利推測，台北故宮博物院目前收藏的沉香應多為「茄楠」等級，即沉香中的上上者。

茄楠，又稱伽南、奇藍、琪楠、棋楠等。關於茄楠，明代文人文震亨《長物志》有詳細論述：「有糖結、金絲二種。糖結面，黑若漆，堅若玉，鋸開上有油。若糖者最貴，金絲色，黃上有線，若金者次之。此香不可焚，焚之微有膻氣。大者有重十五六斤，以雕盤承之，滿室皆香，真為奇物。小者以制扇墜數珠，夏月佩之，可以辟穢。」這段記載確切地說明了沉香中的高級品茄楠的樣貌，並說到這樣的高級品並不適合燒焚，而更適合用來雕琢。

2. 楊維占，雕茄楠木香山九老，清乾隆六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展品清乾隆六年楊維占雕茄楠木香山九老即是一件沉香雕琢成器的經典代表。「這件作品很大，有18厘米，外面很難看到這類作品。」侯怡利緊接著說，「而且它真的很香，放著就很香。」作品整器由一塊沉香木製成，保留著沉香木原有的質理，形成巍峨險峻的山頭。山峰之下則雕刻九老，九老分成三組，姿態各異。下承象牙茜色的座子。山峰一面陰刻乾隆御制詩《題刻畫伽南香山九老圖》：「風流少傅十年間，結社香山共往還。漫道滄桑多變幻，試看常住是香山。」想來乾隆也是將「香山九老」典故中的「香山」，聯結到了實質帶有芳香的「香山」。同時，作品上另刻有「乾隆辛酉年，小臣楊維占恭制」字樣，楊維佔為廣東牙匠出身，因手藝精良而被推薦入內務府行走。侯怡利指出這件作品曾出展多次，包括1996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赴美展覽，但多被視為陳設品，很少有人將它視為「沉香木」。

雕茄楠木香山九老當初製作完成後，便被收貯在乾清宮中，列為「時做上等」。「時做」即為乾隆朝當朝所做之物，當中具代表性、質量優良者，才會被特別收貯在乾清宮中，並由皇帝品評等第。同樣被收藏在乾清宮、同列「時做上等」者，尚有清乾隆雕沉香木上林圖、清乾隆雕茄楠木螭虎龍尾觥等。侯怡利直言：「三件雖然都是沉香，但味道很不一樣。」

3. 雕伽楠木螭虎龍尾觥，清乾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乾隆雕茄楠木螭虎龍尾觥高達26.5厘米，可見原料之大，不論古今都為難得。整器作青銅器觥狀，器表浮雕各類龍鳳異獸圖紋，流以鳳首裝飾，雕琢極為細緻。侯怡利表示，這件作品除了保有沉香木原有的木紋質理，在雕飾紋樣部分還見到了油脂結晶的現象。「它某部分似已脫離木頭，出現結晶，而且還會一直出油。檔案中說這件原本有錫盒裝著，但現在只剩下布袱，且布袱整個都是油的。」侯怡利笑著說，現在沉香可是愈油價值愈高啊。

台北故宮博物院可見的沉香成器作品，除陳設山子、瓶、筆筒、如意，也有百什件內的小玩意兒。她說：「沉香鞘嵌珠松石古劍和雕沉香雙扁豆兩件都是出自百什件，後者在我們原本的記錄里被寫成是竹子做的，但其實是沉香。我參考《陳設文件》的記錄，發現這件作品的名稱應該是『扁豆』。」此次展出的清宮沉香成器作品，超出了以往大家對於沉香用器的想像，無怪乎侯怡利一再解釋這類東西在外面很難見到。

4. 沉香鞘嵌珠松石古劍，清乾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現今留存成器的沉香作品稀少，此次展覽絕多數的展品集中在佩飾，包括朝珠、帶頭、手串、扁方、耳挖簪、扳指、圓鐲、香佩、香盒等。此次展覽展出不少以沉香做成的朝珠，侯怡利表示沉香制朝珠的珠徑大小有差、圓周有長有短，裝配各異，但卻無法確定是在什麼場合佩戴。「朝珠雖在《皇朝禮器圖式》中有規定什麼樣的材質屬哪些身份、哪些場合佩戴，但因為沉香制的朝珠不在此列，所以也無法確定佩戴的時間、地點。但很有趣的是可以看到一些巧思，像是在茄楠木刻『囍』字朝珠上，工匠還在珠徑1.25厘米的珠子上刻上『囍』字，每粒都刻。這件很大，而且很漂亮。」同時，台北故宮博物院還收藏有一件由清乾隆、嘉慶年間的大臣和珅所進貢的茄楠木念珠。

5. 茄楠木刻「囍」字朝珠，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6. 茄楠木念珠，清乾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的沉香飾品，也出現異材質結合的現象，如清茄楠木嵌寶荷花扁方即屬一例。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有眾多清宮裝飾品，多數無法確切斷定年代。侯怡利說道：「我們無法確切知道這件作品的年代，但它做得真的很精細。」扁方為滿族女性梳旗頭（兩把頭）時所使用的大發簪，這件作品以沉香木為地，其上鑲嵌翡翠、碧璽等寶石所構成的荷花紋飾，扁方四周又嵌有銅線，富貴非常。

7. 茄楠木嵌寶荷花扁方，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A. 茄楠木嵌金手串附錫盒，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B. 茄楠木碧璽手鐲一對附錫盒，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以錫盒盛蜜養香

使用沉香的同時，古人也有一套如何養香的訣竅。「居常以錫，合盛蜜養之，合分二格，下格置蜜，上格穿數孔，如龍眼大，置香使蜜氣上通，則經久不枯。沉水等香亦然。」文震亨在《長物志》記載了時人用蜜養香的情況。難得的是，這次展覽中也展出幾件清宮養香的作品，情況與《長物志》記載一模一樣。清茄楠木嵌金手串附錫盒以茄楠木雕成18粒珠子的手串，珠上嵌有金質「壽」字，另在佛頭塔上嵌金蝙蝠，背雲、墜角做成蝙蝠抱團壽造型，象徵「福壽」之意。這件作品保留黃簽，簽上寫有「正土茄楠香十八子」，並附錫盒一件，符合文獻記載以錫盒裝載沉香木的習慣。

侯怡利說道：「養香、保存香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讓沉香的香氣持久且醇厚，像另一件作品清茄楠木碧璽手鐲一對附錫盒，它的錫盒中有個屜板，屜板下面用沉香粉加蜂蜜來養香，手鐲就放在屜板的上面，古人說這樣可以讓沉香香氣更濃。」這對手鐲所附錫盒至今仍有蜂蜜殘存，可見當時清宮的確使用這套方法來養香。

清宮雖未有較大規模、儀式性的品香活動，但從檔案記載可知，內府會將香料製成香餅、香丁、香片、香丸、香面或盤香、線香等，方便隨身佩戴；也保留有從宋代以來發展的「爐瓶盒」套組，簡易的熏香也存在於宮廷之中。茄楠木雕萬事如意香佩即以茄楠木雕成香牌，香牌裝飾吉祥紋飾，上下搭配碧璽及翡翠珠飾。

8. 茄楠木雕萬事如意香佩，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香盒與香佩同為隨身攜帶之香玩意兒，香盒是將香片或香丁裝入黃色錦囊，再放入香盒中供佩戴。侯怡利表示，目前台北故宮博物院藏的香盒多數仍保有黃色錦囊，袋中不乏當時使用的香丁、香末等。清青玉鏤雕香盒以青玉製成，層層鏤雕花葉紋及蝙蝠等，香盒可以兩面打開。侯怡利讚歎道：「這件作品真的做得很細緻、很漂亮。」

9. 青玉鏤雕香盒，清，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銅胎畫琺琅黃地番蓮紋爐瓶盒組附收藏盒，清乾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爐瓶盒

「爐瓶盒」套組，又稱「爐瓶三事」，有香爐、箸瓶及香盒，瓶中擺放鏟及箸，是古代焚香最基本的三套組。據悉爐瓶三事的出現應是在宋代，當時文人有「四般閑事」，點香即為其中一事。點香時，香爐置於中央，左右擺放香盒及箸瓶。高濂《遵生八箋》「焚香七要」中即包含爐瓶三事，且皆清楚寫明要用怎樣的材質為佳。

此次展覽一共展出約12套爐瓶盒，材質從陶瓷、銅、玉、畫琺琅到天然樹根皆有。侯怡利表示因為台北故宮博物院保存登記的方法之故，部分爐瓶盒套組被拆散存放，趁此次展覽復原了部分爐瓶盒套組。當然也見有完整一塊兒收藏的爐瓶盒，清乾隆銅胎畫琺琅黃地番蓮紋爐瓶盒組附收藏盒即是。這套爐瓶盒為銅胎，三者皆為黃地，器表上以琺琅料描繪番蓮花卉紋飾。清宮為其配匣，匣內甚至安裝有按其造型所做的台座。

問及此次策展最困難之處，侯怡利直言是在產地的區分。「研究時想知道這些沉香的產地，但很難。」她說道，「茄楠在明代的文獻里就已經被視為最高級的沉香，當時有分土茄楠跟洋茄楠，土茄楠就是海南沉香，洋茄楠就是越南來的沉香。」侯怡利謙虛地說自己對於產地並沒有深入的研究，但她說到沉香產地研究的困難點。「早期中國廣西、廣東、海南都有產，但現今我們找不到這些地方出產的沉香，這些產地經過日後的大規模開發，早就不產沉香了。越南本來也很多，但現在漸漸也沒有了。現在沉香大多產自東南亞地區。但我有疑問的是，現在東南亞地區生產的最好的沉香，就是文獻記載中所說的『茄楠』嗎？再加上，如果沒看過、聞過古時廣東、廣西地區產的沉香，若當真有一件廣東、廣西產的沉香擺在眼前，我們真的就認得出來嗎？」

「可惜展覽沒辦法讓觀眾真正聞到作品的香氣，」侯怡利語帶惋惜地說道，同時提到補救的辦法，「展覽的設計底色是裝沉香的錫盒的銀色，加以木紋來布置展場。在導介折頁噴上以沉香為基底的現代香水，補了嗅覺上的不足。」

與現代香文化的合作

侯怡利從大袋子中拿出一個又一個現代香爐、爐蓋，甚至是一整套完整的香道具，開玩笑地說，「人家看到這大袋子，還以為我是做代購的」，但其實袋子里裝的都是這次展出的現代香道具，包括知名陶藝家章格銘、蘇保在以及金工設計師周金團的作品。

與民間的香文化單位合作，過去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是少見的。侯怡利笑著說自己膽子比較大，再加上這樣的合作可以接地氣，也無不可。台灣地區多年來在復興品香文化方面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甚至影響到大陸的品香文化發展。「現在亞洲地區香文化的盛行，是從台灣地區開始的，這一塊其實台灣做得很好，是一個有影響力的在地文化。」

天香茄楠——香玩文化特展

即日起—2019.10.20

台北故宮博物院北部院區

文｜王怡文

圖｜台北故宮博物院

本文刊載於《典藏·古美術》2018年6月刊。原標題：《天香茄楠——香玩文化特展：專訪台北故宮博物院策展人侯怡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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