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點 | 蘇丹：宮高蓋世，傲立危岩

設計 06-08

作者簡介

蘇丹

，著名的設計師、設計教育家、

評論家和策展人。現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中國建築學會室內設計分會理事長

從拉維洛小鎮俯瞰阿馬爾菲海岸波瀾壯闊的自然與人文景觀

由於地理對文化的深刻影響，旅遊就是一種重要的學習途徑，現場的解讀和體驗是無法取代的。近年以來我對義大利設計文化的好奇，引導我從北部地區逐漸追溯到了南方，因為在綺麗的南部風景中我常常可以獲得靈感，悟到地理景觀和浪漫氣質以及創造性之間的關聯。我認為表面上沒落下去的南方，他們的文化已經變換了載體正在北方發揚光大著，源源不斷生產著新的文化產品。那麼這種氣質的成因到底是什麼？就需要在地理環境中，在廢墟上尋找。

蘇丹：於拉維洛小鎮的Villa Rufolo

義大利的版圖如同一隻踏入地中海的靴子，多變的海岸線勾勒出了這個巨象。阿馬爾菲海岸線位於這隻巨足的腳腕部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海岸線，它美得驚心動魄。不安分的地質板塊升起形成的斷崖像是那個不安分的靴子突然抬升中被抓拍到的影像，於是它形象的尾部便拖曳著長長的幻影，直到碧波蕩漾的海面。

斷崖就是陸地和陸地之間的絕決，它讓大地和山巒的綿延戛然而止並截然分裂成兩個世界。斷崖又是展示時間藝術的屏幕，各種尺度的時間交織在一起，使用著不同的素材。時間之間是嵌套的關係，即時間中的時間。在歷史的長河中，人如蚍蜉，但卻是最想創造永恆的生物。

行駛在阿馬爾菲海岸線斷崖上的公路上

紅標記處為位於義大利靴形版圖腳腕處的阿馬爾菲海岸

阿馬爾菲海岸沿線的斷崖以及上面的城鎮

而我們的方式就是建築，無數的建築疊摞在阿馬爾菲的山水之間，密密麻麻如海底珊瑚的屍體積澱而成的美麗礁石。建築亦是人類生存的貝殼，每一個腔體之中都居住著雄心勃勃的靈魂。建築的不朽是靈魂不滅的一個表徵，而一代一代人的繁衍其實很難做到靈魂的傳承，因此建築不朽的另一個依賴就是偉大的藝術性，憑藉它建築遺產可以源源不斷從外界獲得維持生命力的能量。

位於阿馬爾菲海岸沿線斷崖上的小鎮建築景觀

阿馬爾菲共和國從公元六世紀開始，憑藉其強大的航海實力而嶄露頭角。成為和比薩、威尼斯齊名的重要城邦。它控制了義大利半島和外部世界海上貿易的權力，曾經極度繁榮輝煌。

拉維洛小鎮始建於公元六世紀，地處阿馬爾菲領地一個地理位置獨特的山頂上，它背靠群山，面朝大海，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要地屬性。此後伴隨著宗教、經濟、政治形勢的跌宕起伏，這裡幾度興衰、幾度沉浮。但興旺的事實總會留下些許氣度不凡的痕迹，偉岸的教堂、規整結實的修道院、精緻的屋舍和曲折蜿蜒的街巷。而此處最令人神往的則是聲威顯赫、盛極一時的Rufolo家族留下的建築遺產——villa Rufolo。

拉維羅小鎮的夜晚

在阿馬爾菲海岸尋得一間名為La Marinella的餐廳，老闆也是一位漁民

。

餐廳其實就是一個很簡易的房子，坐落在阿馬爾菲海岸的斷崖上。

La Marinella餐廳沒有菜譜，老闆每天打上來什麼海味就做什麼菜。

Villa Rufolo是一個建在巔峰之上的家族建築群，包括塔樓、修道院、騎士走廊和花園、禮拜堂、浴池和劇院等等。它的規模宏大但是組合有機巧妙，無論在選址還是建造亦或園藝方面都是精彩絕倫的。它的群體組合依山就勢，錯落有致；它的建築藝術風格豐富多元，西西里的、阿拉伯的、諾曼建築的精華兼容並蓄，相得益彰。

儘管浮華的裝飾已經駁落，但那些印刻在建造實體上的痕迹依然給我們展示出想像的線索，我的腦海中迅速拼合著這些文明的殘片，讓它們重新閃現昔日的芳華。石砌的結構構件是建築概念最後一道守護，它們依然挺立，不屈不撓地支撐著那些荒廢的軀體。那些精彩的細節是技術和藝術完美的結合，一個個優雅的柱式、一朵朵雋秀的拱頂……

Villa Rufolo，外壁斑駁的山牆輪廓線依稀還在訴說著巴洛克追隨者們對於打破常規的曲線的熱愛與追求

Villa Rufolo，哥特式肋架拱柱雖然已經斑駁殘缺卻依舊能見昔日的輝煌

Villa Rufolo內部，地板上拜占庭的鑲嵌工藝與阿拉伯風格紋樣的門框裝飾相得益彰

遺址上幾分荒蕪消解了建造之初豪華喧囂的氣焰，卻釋放出大自然卓絕的詩意。植物的種子在建築的縫隙中萌發，藤蔓從大地的深處伸出妖嬈的臂膀，霧氣席捲庭院，留下一地的落葉和苔蘚。在近兩百年的歷史中，villa Rufolo 的繼任者因勢利導，用園藝續寫了它的輝煌。眼下正是這些植物的壯年，滿園另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蒼松挺拔、藤蔓虯曲、花開連勝、奼紫嫣紅。植物的生機掩蓋了古迹的頹廢，廢墟的底色反襯出植物的油然、花朵的香艷。

藤蔓植物順著凹凸不平的石牆攀援而上，似乎想要用自己的綠意生機掩飾牆內的滄桑

生機盎然的花園

站在花園的上層平台俯視下層規劃整齊的花園景觀

站在Villa Rufolo 主體建築精巧的陽台眺望遠方，海天一色、浩浩渺渺，波瀾不驚，孤帆遠影；俯瞰庭院，團花錦簇、湧泉不竭；仰觀松雲，如飛來懸石，昭然若揭、亭亭若蓋。身處這個環境之中，風景、建築、植物、雕塑甚至音樂共同發酵出一種令人迷醉的氛圍，在它強大的熏染下我們飄飄欲仙、恍然如夢，突如其來遭遇了歷史、人性的隕石雨。

站在主體建築的陽台可以看到團花錦簇花園和廣闊浩渺大海

極目遠眺，只見海天一色，孤帆遠影

Rufolo家族曾是義大利南部的一個傳奇，據說他們的先輩從公元前二世紀開始介入古羅馬的政治，祖先Rutius Rufus 是首開先河要求古羅馬軍隊繳稅的著名政治家。到了十二世紀，Giovanni Rufolo 擔任拉維洛主教，此後進入家族鼎盛時代。他們的後人在接下來的幾次關鍵性的政治更迭和戰爭的轉折中佔盡了先機，由此不斷獲得了更重要的政治地位，掌管了阿馬爾菲共和國的稅收系統。由於Rufolo家族利益緊密地和阿馬爾菲共和國國家利益緊密捆綁在一起，於是權傾一時、富可敵國，達到了歷史興衰的巔峰狀態。十三世紀上半葉，Nicola Rufolo開始拉維洛進行重大的建設，以諾曼和伊斯蘭風格重建Villa Rufolo。

然而歷史的規律總是盛極必衰，最終Rufolo龐大的家族陷入一場皇族的構陷中。在公元1282年西西里晚禱之戰後，當時的安茹王朝陷入了財力危機，於是覬覦Rufolo家族的財富。政治的腥風血雨使得這個龐大的家族體系轟然倒塌，鐘鳴鼎食散於一朝，從此一蹶不振。王室以叛國罪逮捕並起訴了多位家族成員，最終曾任安茹王朝王室投資人與銀行家的掌門人Matteo Rufolo繳納了16000盎司的黃金後獲釋，而他的長子Lorenzo Rufolo（卜伽丘小說主人公原型）被判死刑，家族的所有財產被沒收。他們家族的其他成員從此移居那不勒斯，時至十五世紀淡出了歷史的舞台。

陳流作品，《新貴》系列

歷史的看過來，家族、城邦、國度的衰亡總是在其建築藝術的鼎盛之後接踵而至。中國有句古訓：「滿招損、謙得益」。作為載體的建築、作為意淫的園林、作為鋪陳的儀式都可能是一個個迷局。形式主義的窮奢極侈往往是事業敗相的開始，因為它們總是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進行維護，因而會把因內斂而充盈的能量虧空。

Rufolo家族在那場政治鬥爭中慘敗，但他們苦心經營的這個莊園卻流芳百世，即使在歲月的銷蝕下不斷的坍塌，在植物的入侵中漸漸消隱。這似乎也是一個歷史的鐵律，世界上一切堅固的、威嚴的堡壘最終會蛻變為一個爛漫的花園。今天、在這個歷史的遺迹上，每年都會舉辦一次Rufolo古典音樂節。屆時、一個通體透明的玻璃舞台被精細的鋼結構出挑到了廢墟的上空、天海之間，一支支龐大的樂隊就在這虛幻的空間里穿越時間去演奏歷史的篇章……

榮耀的王座總難忠屬一人，歷史或將告知他一切只是幻影

（

蘇丹，於Villa Rufolo

）

公元前三世紀左右，希臘人在西西里的陶爾米納臨海的峭壁邊上建造了一個氣勢恢宏的劇場，後來羅馬人接管了希臘人的遺產並進行了適度的改造。那個劇場的選址驚天動地，如天海之間漂浮著的一道景觀，背景中埃特納火山持續千年的噴雲吐霧如神話中燦爛輝煌的圖景。這種大膽的拼貼就是浪漫主義精神，就是超越、就是詩性。Rufolo遺址上的夏夜，那個凌駕於時間之上的古典音樂節，年復一年延續著幾千年以來歌頌、詠嘆的習慣，展示著義大利土地上滋養、誕生的這種浪漫主義情懷。

蘇丹2018年5月25日完稿于飛往義大利的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