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封面圖來自網路,一張蘇州老照片,一個彈琴的女孩子,目光,無法言喻的美
好熱的北京,躁動的六月。每當變幻時,想念秋涼。一篇寫於2017年11月的文章,為雜誌《謐思旻》特約撰文,特別感謝編輯王楚瑜。這個時候放出來,就為了想去劇場里吹吹風,去現實之外,乘乘涼。
寫給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撰文:呂彥妮
烏鎮一別逾滿月,思念猶存。10天,20多部戲劇演出,戲票零零散散落在布袋裡、衣兜里、書頁間。最愛的時刻總是開場前那一瞬,場燈一盞盞熄滅了,舞台的第一道光亮起來,或明或暗,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是火焰、是清晨、是大海……
劇場的神奇與美妙太多人描述過,怎麼忽然一個時刻開始,大家都停止了交談和喧囂,眼睛看向同一個方向,屏息等待著什麼即將發生,發生了,就看過去,接受,一切都那麼得體和溫柔。
「戲劇《我們的班集體》,來自立陶宛國家劇院,導演是位率真漂亮的女性。故事關於20世紀30年代,一個班集體里,波蘭人和猶太人一道成長。」圖片提供/烏鎮戲劇節組委會
去年烏鎮戲劇節讓我最為動容歡喜的一齣戲叫《我們的班集體》,來自立陶宛國家劇院,導演是位率真漂亮的女性。故事關於20世紀30年代,一個班集體里,波蘭人和猶太人一道成長。本來平靜、友愛的集體,因為迷信和反猶太主義的席捲,開始變得支離破碎,有人離開了,有人留下並且遭受磨難,互相告發、迫害、甚至殘殺。戰局變動後,殺戮者和被殺戮者的身份開始轉換,報復和仇視鋪滿了他們的生活,人人自危,可怖之極。本來一班唱著跳著的年青人,散落了,在波蘭、美國、以色列……好像一顆深秋的樹,一夜寒風凜冽過境,樹葉都落了,吹散在風裡。
1941年夏,1600名猶太人被屠殺在波蘭小鎮Jedwabne。這就是劇作家塔杜什·史渥伯傑內克(Tadeusz Slobodzianek,後簡稱TS)的話劇《我們的班集體》的創作初始點。
那歷史本身其實更加讓人不忍卒讀,二戰時期的波蘭被周邊歐洲國家和蘇俄瓜分、傷害得風中零落,種族和信仰危機一觸即發,我大多數時候讀不懂歷史,卻認得清殘暴。《我們的班集體》截取了從1937年到2003念的60餘年間的故事。在舞台上,演出歷時225分鐘,但是現實中,這段時間相比對親歷者而言,是漫長難捱的吧。有人死去了,有人老去了,我不知道哪一種結局更加殘忍或者仁慈。
但戲劇在表達上終究選擇了後一種,多麼不堪的、殘酷的人間悲劇一樁樁被再現時,導演選擇了一種有溫度的表達方式。
「《我們的班集體》截取了從1937年到2003念的60餘年間的故事。在舞台上,演出歷時225分鐘,但是現實中,這段時間相比對親歷者而言,是漫長難捱的吧。有人死去了,有人老去了,我不知道哪一種結局更加殘忍或者仁慈。」圖片提供/烏鎮戲劇節組委會
我現在記得的,舞台上的光總是暖烘烘的,大家開心跳舞喝酒的時候有手風琴的聲音,悲劇來的時候,每一次有人倒地或消失,也都是輕巧玲瓏的。唯一讓人心悸的是聲音,很多的鐵桶里裝著滿滿的、沉沉的銀紙刀叉,嘩啦啦倒在地上,再一把一把收起來,那種聲音像給你的耳膜和心撕扯開一道道口子,真的會疼。
非常狠的哭了一次。
劇中一班同學,只有一個男孩在戰爭開始前跟隨家人移民到了美國,他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給大洋彼岸的老友們,給他們講自己的新生活,問候他們的冷暖喜悲,卻完全不知道原來的家鄉已經不復存在,人心惶惶不可知。有一封信,飛到時,他最好的朋友剛剛被最好的同學們殺害了,以一種極為殘暴的手段,就在城市的廣場中心。他全然不知道,站在舞台上場門的台口處,元氣淋漓地念著信。他說:「我想我寫信給你能讓你覺得,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不那麼孤單……」他笑著,對已然發生和失去了的事情全然不知。
「這就是人間嗎?這是個不可理喻的世界。」
「殺戮過後的平靜,是難以承受的重,她就撒一縷光下來,再鋪一支小提琴的曲子,不再多說什麼。」圖片提供/烏鎮戲劇節組委會
光變得昏黃悠長起來,時光流水一般又過了好多年。悲傷數不盡,導演不停留。愛這部戲的手法,也恰恰就在這裡,殺戮過後的平靜,是難以承受的重,她就撒一縷光下來,再鋪一支小提琴的曲子,不再多說什麼。
我忽然想去立陶宛看一看。我知道生活從來都是這樣的,因為人如此,人性如此,太陽底下無新事是真的,天使和魔鬼是同一件事情,傷害和愛也是。日子不會更壞了,也不會更好,但不能因為這個,就把自己的人生扔到下水道里去,還是要努力活一活的。
我想去立陶宛,想去看看那裡的日出日落,尤其黃昏時候,光照在牆壁上投射出的陰影,是不是有老得睜不開眼睛的人坐在那裡閉目,什麼也不做只是等著時間過去。我固執地以為我可以在那裡看到此刻我在台上看到的這些戰爭之下、屠殺之下的倖存者們,我想去看他們的臉,他們的身,他們老去的樣子,滿足的樣子。
就好像整齣戲全程錯落著坐在旁邊椅子上的好幾位老人,前半程他們一臉溫柔地在那裡,只是看著,看著發生的一切,好像什麼都有預感的神情。燈光明明滅滅,暗沉或刺眼,他們也始終坐著,好像只是過來曬一曬舞台上的這光,好像每天都來,昨天來了,明天還會來,即使什麼都不發生。下半場,隨著時間的推進,活下來的人越來越少,他們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戴上一條好看的絲巾,套上一件厚重的夾克——原來,他們是「班集體」里倖存下來的人,老了之後的模樣。
時間就這樣,在舞台上被這摺疊了,還有命運,還有光線。年青的人和年老的人被放置在了一個空間內,一束光里,你只是看著這一切,覺得自己像個上帝也像只螞蟻。
我們真該去盡量多的地方,這個地球上的角落,去看看各處的光,去看看各處的人,去看看各處的人身上、瞳孔里散發出來的各異紛繁的光。
這幾年,其實接連不斷看了很多立陶宛藝術家創作的戲劇作品,有光怪的,有冷峻的,有瘋狂到歇斯底里也有陰暗到童真有趣,曾有評論家說那是一個「以戲劇為信仰的國家」,我很嚮往。那裡的人眼睛裡記憶里有苦難的歷史,他們每個人,活到現在,都是一段殘酷異變的記憶的見證者,這種記憶永遠不會消逝,他們會像光芒一樣反射到下一代身上,下一代,再下一代,死去後重新活過來。
人要怎麼面對傷害,選擇遺忘,還是復仇?人要怎麼和自己的處境共融,懷疑世界,還是懷疑自我?我以為我們此生大概都沒有這樣的可能被卷進這般恐怖的現實里了,但戲劇告訴我們它們切實發生過,就在80年前,我們沒有辦法翻越過歷史的所有完成和發生,我們必須在這些過往累積出來的泥沼里,繼續活下去。
政治是黑暗的,命運於是成了政治的洞穴里的一道光;命運是多舛的,人性於是變作命運洪流里的一把火。
那天散了戲,久久才從座位上起來,好像過了一生那麼辛苦,那麼不舍。場燈大亮了,演員們重新歡快地跳起舞來,像開場時那樣一個接著一個地介紹這角色里的自己,叫什麼,來自哪裡,爸爸是做什麼的,自己的理想是什麼。好像天堂,他們重聚了,一切明亮晃眼,光芒普照。
多少悲苦和劫難發生過了,民族和人的信念沒有倒下。終究是給人力量和慰藉的。
走齣劇場,和烏鎮戲劇節的招牌迎面「撞」了一個滿懷,大大的「明」字醒目地掛在其上,字是鉛灰色的,好像窗棱,有光從筆劃的縫隙間漏過來,射出一道長長的線。人間若如牢籠,戲劇便是那解放了人心的光吧。我這樣想著。
人在戲裡泡得久了,會變得靈敏,也會變得持重。靈敏是眼光的銳度,持重是心理的淡然。會對現實世界裡的美好格外珍視,也會對突發和變故心懷一份安寧。藝術永遠不是生活,那一份對藝術中的「真」、「善」、「美」的要求所以顯得高貴。
刻畫真實、傳遞善意、完成審美。
我想自己愛藝術,需要藝術,全部的原因就在上面這些字字句句里吧。
所以後來的每一個秋天,都因為烏鎮戲劇節有了新的意義和念想。知道每一年十月的後面一半時光,都會把自己交付在這個小小的鎮子里。
去年去烏鎮的路上,下了雨
在清晨醒來過對著窗外的流水慢慢吞下一碗細肉餛燉,也在深夜裡窮窮不知疲憊地散步於窄窄的街道里,他們說烏鎮本身就是一齣戲,在光線明滅的一時一刻里,我同意的。
烏鎮日常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是木心寫過的話。他寫過太多話,美得很,妙得很。他是烏鎮人,生於此,後來半生背井離鄉,最後的幾年終於還是回來了,也是在舊居的床榻上安詳闔了眼。我也真希望有這樣的福報,看遍世上所有的光,然後打掃戰場,萬火歸一。
原文寫於2017年11月
為雜誌《謐思旻》特約撰文
特別感謝編輯王楚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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