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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五月落梅花

1

我叫李白。

那年我仗劍離開長安,戲台還是昔日的戲台,爭權弄勢的戲碼還在上演,只不過,我李白不做戲中人了。

年少時一人一劍出蜀中,我說,我要劍指天地,文竊四海,名震八方,我要天下人聽聞我李白名字者,無不為之動容。

原本以為,出了蜀地便是出了牢籠,卻不知真正的牢籠在人心裡。

長安正是座牢籠,外面的人都想進來,而裡面的人卻未必想出去。

多歧路,今安在?

廟堂不容我,江湖渺遠,總還可借我一葉舟。

這一葉扁舟,載著我沿黃河東下,一路到洛陽。

晚雲與落日接駁,夕燒遍野。一行歸鳥隱於天穹,一卷晚風颯然不知來處。

我飲盡杯中酒,往後一倒,望著船艙外的天空,放聲大笑。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我在洛陽城裡,結識了一位後生,叫杜甫。

此前,我二人神交已久,我欣賞他的詩才,卻看不太慣他時常凄凄慘慘戚戚的模樣。他似乎有很多事情可以發愁。他愁國家,愁天下,愁社稷,愁黎民。

我總是笑他,對他說,老杜啊,古來民生多少事,你操心不盡的,何如杯中白月光?

他敷衍我,說是是是,李兄說的是。

其實我是懂他的,沒有人比我更懂他。

曾幾何時,我也心懷著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抱負。

可能是失意人和失意人總是容易萍水相逢。

我和杜甫相偕游宋州梁園,又結識了一位失意人,叫高適。

我當然不知道,後來他會橫刀執戟指我咽喉,此時此刻,我只覺與他一見如故。

我們三人同游,風雲際會,推杯換盞,歌以詠懷,好不快活。

我醉了酒,興緻一上來,說,良辰美景又逢知己,豈可無詩,二位意下如何?

他二人說正有此意,不如就以梁園為題,各自成詩。

我大笑,飲盡杯中酒,起身拿起筆蘸了墨,帶著七分醉意,在身後白牆上寫下三個字,「梁園吟」。

以此為引,走筆若行雲流水,起筆落筆勢如破竹,字字珠璣,句句天成。

我想到當年我入長安,如今又離開長安,大起是我,大落亦是我,不變的是無盡的漂泊與浪蕩,一杯又一杯獨自飲下的酒,看不見盡頭的漫漫長路。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台間。

平台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而今賜金放還,我訪古以遣愁緒,而憂思卻時常將我牢牢抓緊。

我曾想過,等我老後我不要衣錦還鄉,也不要榮歸故里,等我死了,就葬在長安,葬在這座我曾為之傾倒的城裡,如此便能看見長安,親近長安,永世長安。

長安,我還回得去長安嗎?

我提筆,繼續寫道:

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

我大笑一聲——我不是一蹶不振的凡夫俗子,我是李白!

我要那些權臣宦官知道,詩意並非脆弱,情懷不是權利的附庸。

只要我願意,天上天下,皆可揮毫一筆書風月。

別人或許不能,但我能。

因為我是李白!

人壽百年爾,誰死得其所?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抄起桌上的酒壺,仰頭飲下,隨手一抹唇邊酒液,繼續寫道: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

我頓了頓,念及梁園史事,想來當年無論多麼盛極一時的人物宮闕,而今都成為陳跡,唯余荒城冷月,高雲古木。

功業何足記戀?

我的才華和情懷,豈是朝省暮台所能配得起?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餘汴水東流海。

以往不諫,來者可追。

我李白是與希有鳥比肩而飛,振翼同翔的大鵬,學鳩之輩空見笑於藩籬。

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接著寫,寫兩句又笑,笑得眼淚都掉了。

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我把筆隨意一丟,酒壺擲於地上,留下一地碎瓷。

紙是舊牆,筆是劣筆,墨是殘墨。

然神來之筆,天意之作,何在於筆墨紙硯?

這一曲長歌,天地皆是我聽者!

2

我叫宗煜。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讀到那個人的詩的時候。

除夕夜,天飄著鵝毛大雪,窗外的紅燈籠上積了厚厚一層,下人早已在門口貼上了爺爺親手所書的對聯,門前的獅子也用紅綢作了裝點,府內上下都是喜慶的氣氛。

我在屋內讀詩,書案邊便是爐火,披著錦衣貂裘,倒也不覺得冷。

指尖划過書卷,視線停在那首詩時,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當時年紀不大,不甚懂得詩之精髓,但我還是愣了愣,天下竟有人寫詩能如此大氣?

我看到他的名字,李白,很特別也很好聽,帶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氣。

李白。

這兩個字宛若一顆種子,在最寒冷的冬天種下,種在我心裡。

丫頭來房中喊我,說年夜飯已備好,我該去請長輩們了。

我應了一聲,合上書望向窗外,雪還沒有停的跡象,瑞雪兆豐年,今年大概是個好收成。

後來,我曾很多次聽說過他。

聽說他名滿天下,欲上青天攬明月。

聽說他官拜翰林,五侯七貴共杯酒。

聽說他賜金放還,直掛雲帆濟滄海。

他的每一首詩,每一件事,我都記在心裡。

我有時覺得,我知他,如果他和我相識,也一定是知我的。

自我十八九歲起,登門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可我卻紛紛婉拒了。

有一天爹娘突然把我叫去,說是要跟我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娘親語重心長地說,女大當嫁,我也到了該尋個如意郎君的年紀了,若是有中意的,大可不必羞怯。

我搖頭,說,我不要嫁給凡間子弟,要嫁就嫁天上仙人。

爹娘只當我是孩子心性說著取樂,但只有我知道,我的心中從那個除夕雪夜開始,就藏著一個名字。

李白,這兩個字唯有世間最高雅出塵的東西才配得上。

我託人制了一支白玉笛,親自督工,用了上好的木料和絲綢盛裝起來,想著以後若是有機會便親手送給他,若是沒有……便留著跟自己一起帶入墳墓吧。

我原以為,我與他此生大概也只能有緣無分了。

可後來,我竟然真的遇到了他。

那天我帶著丫頭在梁園小游,路過一面牆,牆面已經掉了漆,斑駁不堪,墨色的字跡映入眼帘,龍飛鳳舞,放縱不羈,像是有人醉酒後隨意寫就。細看內容,我卻驚了一驚,有懷古亦有傷今,而所有情感最後竟巧妙地化為豁達與豪放,如同萬里黃河湯湯直下,不似人間句,倒是有撲面而來的神仙氣。

我不禁微笑,這寫詩人,倒是有幾分像他。

「這是一個醉漢昨日留的,不足入眼,我這就抹了去,小姐見笑了。」

我回過神來,是梁園的小斯,清晨巡遊至此。

我趕忙說道:「小兄弟切莫動它,可否把這牆賣與我?」

他一愣,似乎沒料到我會提這種要求,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小姐莫不是在開玩笑?這面破牆有何值?」

我笑道:「白牆不值一文,有這詩,便是無價之寶。可否引見管事人?小女子願出千金買此壁。」

「小姐此話當真?」

「駟馬難追。」

他還是愣著,許久後應了一聲,走了,路上連連搖頭,小聲嘟囔著,如今的貴胄子弟真是不知勤儉,竟為一面塗滿墨痕的舊牆一擲千金。

可我心裡卻覺得,此等文采、眼界、胸懷,真真是千金不換。

這位詩人,怕是也少遇知音人吧?

3

後來,我與杜甫高適二人一同遊歷了很多地方,酒逢知己千杯少,連當初賜金放還的憤懣都早已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在城裡的酒館中,我偶然聽說,有一位宗家小姐,花千金買了我在梁園題詩的那面牆。

縱使對自己才情頗有自信,我眼中仍是掩不住的驚愕,問杜高二人可知道這位宗小姐何許人也?

杜甫瞥我一眼:「李兄你人脈遍天下,怎麼連她都不知道?這位宗小姐正是當今宰相的孫女,生在書香世家,知書達理,傳言又美若天人,可謂才貌雙全。」

高適補充道:「但這位宗小姐從不待見任何提親人,說是要嫁天上仙人。」

杜甫一拍桌子:「李兄你不是有『謫仙人』之稱嗎?這小姐肯花重金買你幾句詩,也定是非常欣賞李兄的才情,我看這是天定良緣。」

高適一聽激動了,也一拍桌子:「賢弟說得對。」

我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漂泊了大半生,官場浮沉走了一遭,姻緣明滅了幾度,我竟有點渴望有一位姑娘可舉案齊眉,賭書潑茶,共度餘生了。

我還沒發話,他二人卻已開始為我張羅起來,急急地等著我的答覆:「如此天定姻緣難得,李兄若是應允,我二人可為李兄做媒。」

我努力掩飾住了內心的波瀾,只默默為他二人倒了酒,舉杯敬他們,才笑道:「有勞。」

4

聽下人說,又有兩位代人說媒的上門拜訪了。

我出了閨房,向那二人淡淡一笑,婉言回絕的話早已醞釀在心,卻還是禮貌地問一句:「提親者何人?」

二人中看著較為老成的一個發了話:「姓李名白,字太白。」

我愣在了原地,說不出話來。

李白。

李太白。

我竟有點怕自己是在夢中。

我想了那麼多年的人,我喜歡了那麼多年的人,如今向我提親,要我鳳冠霞帔,大紅喜帕,與他結為連理,許下死生不負的誓言,天地為證,風月可鑒。

我說不出是詫異是驚喜,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努力地讓自己開口的語氣不算失態:「勞煩二位回復李公子……小女子靜候聘禮。」

然後他真的親自來了。

青蓮居士謫仙人之名天下無人不知,爹娘也早已聽聞他詩才,備了美酒待他。

他果然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樣。

一襲青衫,如長空行雲,飄逸瀟洒。

雖然那年他已經五十歲了。

那天父親很開心,同李白喝了很多酒,醉間,他對李白說,小女向來心性高,自雲非天上仙人不嫁,來來往往的媒人都被她擋了去,原來正是在等真仙人。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面色是掩不住的紅暈,許是喝了兩杯酒微醺了。

李白大笑,轉向我,說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在梁園留詩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某。

是了。

如此貫古博今,豪放豁達,除了他怎可有別人。

我也笑了,原來我與他並非相遇,而是久別重逢。

5

我以梁園吟作聘禮,她以白玉笛當嫁妝,於梁園成婚。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大婚那天,我醉了,醉得從未如此酣暢淋漓。

我輕輕地掀開娘子的蓋頭,洞房花燭映著她巧笑倩兮的臉龐,對我淺淺一笑,清澈眼眸若盈盈秋水流轉,映出的唯有我一人,我竟看得失神。

我看過長安花柳,後宮鶯燕;看過蜀道千里,黃河西來;看過月出劍閣,蒼茫雲海,都不如她那一個笑容。

那大概是我李太白此生看過最好看的風景了。

我從前也寫些艷詩,寫給酒巷風情萬種的老闆娘,寫給風月樓閣一曲贏得紅綃不知數的舞姬,寫給在路上偶遇的美若天仙的姑娘們。

此後,我起筆落筆,唯有天地山河與她。

見得到她,我就變著法寫詩討她歡心,見不到她,我就代她寫給自己。

我曾十步殺一人,如今沉醉她眼神。

後來,永王屢次請我出世,我很開心,覺得是我時來運轉,是時候一展宏圖了。

娘子說,天下動亂,時無英雄,永王怕是要有所動作。

我不聽,覺得我李白未必就沒有經緯之才,治世之道。

後來才知道,娘子並沒有多慮。

我站錯了隊。永王兵變,兵臨城下,前來率軍討伐的並不是別人,正是我老朋友高適。

千軍萬馬中,銀光一閃,他的槍,我的咽喉。

我登時想起了他從前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太白啊你心中總有風月情懷,但你不知道,唯有功名利祿,江山權位,亘古不變。

當年我笑他,如今我明白了,其實自那時起,我與他便已經註定走上陌路,他是要干大事的。

此時我又笑,高適啊高適,若取我性命,可換你功成名就,封侯萬戶,那便動手。

他沒有殺我,自然也不可能放我走。

我鋃鐺入獄,四處寫詩找人救我。聽說娘子也在不停求人找路子,為此散盡家財。

我想快點出去見她,但我終究是落得個流放夜郎的下場。

我不是沒有獨自漂泊過,可我知道,這一去就是數載。

天寒路遠,道阻且長。

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我在路上恰逢大赦,我是重獲了自由,但家沒了,我託了無數人也沒能打聽到娘子的消息,除了那支白玉笛,我已經沒有任何關於她的東西,我竟不知該去哪裡。

風雲變遷,江山已改,妻離子散,物是人非。

我也垂垂老矣。

我年輕時想過,死後我要葬在長安,如此便能看見長安,親近長安,永世長安。

如今我覺得自己不屬於長安,也不屬於任何地方。故地是何地,死生不復回。

春風吹入萬戶人家,城中張燈結綵,一度又一度的歡愉。

黃鶴樓上,風蕭蕭,衣衫獵獵,我再度吹響了她贈予我那支玉笛。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

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天大概還有很久才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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